這天午後，少奶奶閒了無事就又打算到太太的屋裡說說閒話。
少奶奶從偏門進了太太院子裡，少奶奶走到太太門前，輕輕釦了扣門。起初聽着似乎有些動靜，後來反倒沒了聲響，也許太太還在午睡不便起來吧。少奶奶正待往回走，忽然瞥見那通往車馬院的偏門半開着，好像忘了關上一樣，閒了無事的少奶奶於是側身走了進去。
其實少奶奶一直很不理解，夏天太太院子裡的蚊蠅亂飛，爲什麼太太一直要堅持住在這個院子裡，或是爲什麼不把牲口和草料房挪到別個院子裡呢？
少奶奶正打算在院子裡走走看看，突然覺得身後有響動——是腳步聲，很輕的腳步聲，少奶奶回頭一看，是張護院正站在自己身後，偏門已經關上了。
張護院說：“少奶奶有事儘管吩咐。”
“我沒事兒的，我隨意走走，”少奶奶說。
少奶奶走到馬廄前，從槽裡抓起一把草料在手裡碾碎了。
“我在孃家時家裡也餵了兩匹馬，我出嫁的時候都賣了，有時候還怪想的。”
張護院說：“這牲口都是通人性的，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就和自家人一樣了，少奶奶啥時想牠們了就過來看看。”
“那是，”少奶奶說。
少奶奶從馬房院大門出了下院，路過太太院門前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擡腳進了院子。太太的屋子門半開着，太太看來已經午睡起來了。少奶奶進了屋子，太太正坐在炕沿上，好像正等着她一樣。
少奶奶說：“剛纔我過來 ，您還午睡着沒起來，我就到馬房院裡走了走。”
“哦，”太太沒說話，看着少奶奶。
少奶奶說：“爲什麼不換個院子住或是把馬房挪到別個院子裡去？夏天蚊子蒼蠅太多了，味道也不好聞。”
太太說：“早先老太太和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我就住在你現在的天禧院，後來少爺大了，我就搬到了這個院子，這麼些年了也就習慣了不想再動窩了。這院子這麼大，你沒來的時候，這院子裡更是安靜，有時候我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旁邊有個活物不時叫喚幾聲，我還覺得這院子裡有個活氣。其實這堡子一樣的高宅大院都是給咱女人建的，男人們大多數的日子都在外面，一輩子守在這院子裡的都是女人，女人只要進了這院子就永遠也走不出去了，這院子就是女人的一輩子。女人的日子就是等待，等待的日子就像燈盞一樣，不是在等，是在熬，啥時候油熬盡了，人也就老了或是乾脆就沒了。”
周太太的聲音幽幽的，少奶奶突然覺得太太年輕時的模樣其實也還是周正中看的，是等待的日子熬幹了她，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少奶奶想起了自己的孃親，少奶奶的眼睛就有些潮潮地難受。
太太說：“好在你還有盼頭，等少爺再回來了，你們小兩口就能在一起廝守了。”
宣統三年的秋天，武昌起義之後，全國各省也都相繼革命，山西新軍光復了太原城。半年後也就是1912年初，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3月15日，袁大總統任命山西新軍第四十三協第八十六標統29歲的同盟會員閻錫山爲署理山西都督。也就在這一年的春天，少爺周景成回來了，少爺周景成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少爺領了一個姑娘回來，姑娘叫文慧。
太太驚駭之餘又稍稍安下心來，少爺領回的畢竟不是洋媳婦，只是穿戴鄉下不多見，而且是天足，高後跟皮鞋磕磕磕敲在石板路上，聲音響響的，能從西邊的敦睦院隔了書房院和天禧院傳到太太的東院裡去。
少爺和文慧姑娘住在西邊敦睦院。敦睦院和少奶奶的天禧院中間隔了書房院。少爺小時候，書房院裡也曾請了私塾先生教少爺和幾個鎮上的同年孩子讀書。後來少爺長大去省城中學讀書後，書房院就空閒了下來。
太太專門到下院裡對吳媽們說，少爺領回來的不是小房裡的，人家也是大戶人家出生，是太原府文家老爺的二女兒，以後就叫少二奶奶好了。
下人們沒想着弄明白這裡面的說道，只是覺得這稱呼有點拗口，憋着想笑。
“什麼大戶人家，咋連個陪嫁也沒見着？”
“不是收的小房，幹嘛不正經八百的給他們拜堂呢？”下人們在底下白白咕咕的。
其實周太太心裡也正作着難，文慧姑娘是少爺的學生，是太原府文家老爺的二女兒。文家要少爺先離了婚才能娶文慧姑娘，少爺周景成前次回來就是和太太商量此事的，但是周太太一口回絕了少爺，太太說：“杜家小姐是賣了房子典了地嫁到周家來的，離開周家她往哪裡去？況且這門親事是老爺早就定下的，平白無故就不要人家，都鄉里鄉親的，人們不罵咱祖宗纔怪呢。”
周太太堅決不同意。其實太太心裡還有一層擔心，就是她並不清楚文姑娘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姑娘，太太自然不會曉得新式學堂裡的情形，太太是守舊的女人，爲婚之法，必有行媒，覺得一個姑娘家的就自己個兒相好了男人，自然不是很上道。
少爺在太太的屋裡一直呆到向晚時分，見太太堅決不鬆口，才莫可奈何悶悶不樂地走了出來。
走出太太房裡的少爺其實無處可去，原先少爺天禧院的房裡現在住着少奶奶，其它上院因爲一直沒有主人家，一時來不及收拾出來，而且太太壓根也不會想着已經成親的少爺不去少奶奶房裡會去哪裡？如此這般，周少爺就在太太的屋檐下長長嘆出一口氣，低下頭從偏門進了少奶奶院裡。
周少爺本想着說不動太太，能說動少奶奶的心思也成，可是當少爺一腳邁進少奶奶的屋裡時，一下子就吃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少奶奶一身通紅，端坐在牀頭，屋裡的一切都是新婚洞房時的模樣。紅紅綠綠的鋪設，大紅的喜字還在牀頭和牆上貼着，就好像自己剛剛拜過堂進了洞房一樣。只不過少奶奶頭上沒了蓋頭，少奶奶正擡着眼睛不無羞澀地望着他。
少爺不敢接着少奶奶的目光，少爺的眼睛趕緊移向別處，於是少爺就看見了立在門口的丫頭燕兒，十四五歲的模樣，臉子乾淨得像細磁一樣，向晚的陽光照着的半邊臉，閃着清晰的輪廓。
也正望着少爺的燕兒臉紅了，帶了門出去了。
少爺再看少奶奶時，屋裡的光線突然間暗了下來。
少爺走到大紅的燭臺前，點起了蠟燭，桔紅色的燭光在在少奶奶臉上跳了兩跳，少奶奶那張周正的臉就籠罩在柔軟的燭光裡了。那一刻的少奶奶是嫵媚的，誘人的，至少那一刻的少爺已經忘記了自己走進這屋裡的初衷。少奶奶完全沒有少爺想像中的凸脣齙牙愚昧粗俗，少爺看到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秀美而溫婉的女子。
少爺看到了少奶奶精美刺繡裙裾下的一雙小腳。少爺蹲下了身子，少爺輕輕地端起了少奶奶的那雙小腳，在那一刻少爺不知爲什麼竟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少爺心裡就突然的一陣難過或者叫感動，這是一個像母親一樣的鄉下女人。
那一晚少爺留在了他的洞房裡。
那一晚周太太長出了一口氣，少爺到底圓房了。
那一晚的少爺好像一下子卸去了連日來的疲累和心緒不寧，一種久違的踏實和安寧襲上心頭。那一晚的少爺難得地睡了一個沉沉的好覺，醒來一睜眼，天已放亮。少爺看了看身邊還未睡醒的杜心儀，瞬間又想到了一團亂麻的自己。少爺猶疑了一下，好似下了一個決心，少爺決定先理出個頭緒再說。
少爺離開了天禧院。
少爺叫醒了春旺，春旺套了馬車送他到省城，然後少爺直接回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