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生感到好無助,一股強烈的焦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已就要失去了什麼,這令他驚惶不已。~
藍生立即轉回儲物室,把錢藏在屋頂樑間的夾縫裡,他依女孩說的,只留了一枚在身上。
臨走,他掀開布帷,望着兩手合十端立在菩薩面前的《姊姊》,心中夾雜着既快樂又悲傷的複雜情緒。
爬出窗,吊上大樹,依來路半爬半走,最後跳落於廟西側。
他先跑到街上買了三個大肉包,將近兩天都沒吃東西,快半年沒吃肉了,肚子餓扁了,嘴也饞出了油。
把找的零錢放好,邊走邊吃,才一下子,三個肉包就被他囫圇吞進肚裡。
藍生加快步伐,快速跑離街道,跑了半里多,穿過一整片的莊稼,時逢夏末,小麥收割不久,田裡種的是黃黃嫩綠的玉米幼苗。
放慢步履,藍生爬上蔥綠一片的山坡,熱情的野花開了滿地,搖曳的花枝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微溼的泥土味夾着花的香氣流潄在微風裡,教人心頭好不舒暢。
藍生越走越慢,爬過山頭,停了下來。
他閉上眼睛傾聽,聽山演奏他心中的寂靜,他好喜歡這種寂靜,就像是夜裡行走的月亮,即使打翻了一潭的雲,也不留下任何聲音。
藍生席地而坐,背靠在一棵松樹上,記得很小的時侯,父親在田裡忙,母親總會牽着自己的手爬上山坡,就在這棵松樹下,母親教他仔細聆聽,聽不遠處那條小溪潺潺的流水聲。
母親總是含着溫柔滿足的笑意看着自已,遠遠望着山下的父親…
偶爾,母親會帶他穿過一大片樹林,來到小溪前,小溪的水永遠流個不停,也永遠那麼潔淨涼沁。
“娘,溪水流到哪裡去?”他總喜歡問這問題,因爲母親的答案總和別人不一樣。
“溪水哪裡也不肯去,他一直流,一直流,流進我們的血中,流進我們的心坎裡。”
藍生穿過樹林,走到溪邊,脫光衣服,將身體浸入溪中,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個乾淨。頭、臉上的血洗淨了,但傷口卻依然隱隱作痛。
藍生走回岸上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從衣袋拿出那條絲絹,潔淨的絲絹沾了他一滴濃瀖的血漬。
這絲絹既柔又棉軟,握在手心、貼在臉上舒服極了。細看之下才發現,這絲絹左上角繡了一束粉紅色的桃花,還有個《雙》字。
這桃花繡得極好,半含苞半奔放,千嬌百媚栩栩如生像畫的,又比畫的看來更生動好幾分。
藍生回想起,當時姊姊猶豫了一會才把這絲絹給他,想她必定也很珍愛。
今天是個令他永遠難忘的日子,捱了兩天餓,沒討到飯還被人追打了幾條街,就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奇蹟出現了…。
那姊姊雖然只是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不過她卻有雙和母親般慈祥的眼神,和一張如仙女一樣美麗的臉龐。
但藍生知道她不是仙女,因爲仙女不該會有和自己一樣的悲傷。
這條絲絹上有她的淚和自己的血,他將絲絹輕偎在臉頰上,柔軟的絲絹像溪水,更像母親溫暖的手,撫慰着他的傷痛和寂寞。
在這樣的亂世,對一個不知能否活過明天,孤苦無依的八歲小乞丐而言,這一點點的慰藉是多麼的奢侈!
藍生有了錢,也跟來了從未遇過的煩惱,女孩給他的“至正通寶”銅幣,一個就可以買二十個饅頭加十二個肉包。
他盤算着,十二個銅板最少可以讓他近半年不必討飯。
問題是,每次他零錢用完,拿着一兩重的銅板買饅頭時,總會招人懷疑甚至盤問。
大家都知道他是乞丐,沒有人會給乞丐這麼大的銅板,一個、兩個、三個之後, 懷疑的眼光便越來越鮮明。
他有一個多月沒討飯了,每天早上買了一天所需的兩個饅頭和兩個肉包後便往山上走。
他可以在松樹旁,在溪邊待一整天,渴了就喝溪水,有時晚上甚至就睡在樹林裡。
他每天都會把絲絹拿出來看好幾回,他想念父母親,也想念姊姊。
這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他一人,還有那無盡的思念。
一個月後,他開始常流連在城隍廟前,癡癡望着遠方。
這一個月,期待逐漸變成了等待,期待是甜美的,它浮華又虛幻,如織夢般令人耽溺。
因爲有時間在保護,它不會在你眼前幻滅。但等待卻不同,此刻時間變成了障礙,變成了焦慮,變成了可能會戮破夢想的劊子手。
藍生每天睡前,都希望明天能遇見姊姊, 雖然希望每天都落空 但他每晚卻仍重新懷抱着希望。
三年來,他過着沒有希望的日子,每天行乞,躲避那些外來的乞丐幫,想法子讓自己活着。
也不知道爲何要這麼辛苦的活着,或許只因爲他答應母親…。
而現在,他卻有了希望,用姊姊給他的錢去買東西,他覺得自己不再被人鄙視,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是個乞丐,而是一個和老闆與夥計一樣富有的人。
藍生心知肚明,錢總有一天會用完,行乞的日子還會再來,但正如姊姊說的:“能一天不當乞丐,就一天不當乞丐。人窮不打緊,但不要教人瞧不起!”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姊姊始終沒有出現,藍生每天都會趴在神龕下摸索半天,看看有沒人留下任何東西。
這天早上,藍生拿出一個銅板去買包子,不料,錢剛掏出來,就進來二名面目兇惡的官差。
“你的錢是哪來的?”其中一名朗聲問
“討來的”藍生強作鎮定,瞅着老闆刻意迴避的眼神,心知一定是他報的官。
“討來的?誰這麼好心?說,在哪?跟誰討的?”那官差繼續盤問。
藍生臉都急紅了,叫道“是大都來的姊姊,她在城隍廟裡給我的。”
“聽你胡說”官差大喝了一聲,臉上青筋暴露。
“什麼時候討的?他總共給你幾個銅板?我看你一定是偷來的。”他欺近藍生,右手緊握着一根又黑又粗的棍棒。
最近乞丐偷搶財物的案子甚多,官差們也無暇細辦,反正見到行跡可疑的,不是送進牢房,就是毒打一頓。
“不是偷的”藍生激動地大聲嚷道“她共來過三次,每次都會給我一、二個銅板,總共給了我五個,這是最後一個了。”藍生不敢說實話,否則剩下的銅板肯定會被官差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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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你的鬼話”官差顯得一臉不耐煩,他回頭對另一名官差說“先帶回去,不怕他不招。”
另一名官差年紀很輕,只有十七、八歲,看樣子像是新當職的。
他對這名比他大十幾歲的老官差很是敬重,立刻走向前,一把抓住藍生的手臂就往外拖。
藍生個兒小,手臂又細,被他緊緊箝住又痛又難受,只得乖乖地隨他走。
走過大街,街上的人指指點點地看着熱鬧。
“又是乞丐偷東西啊?”
“這些乞丐也太不象話了”
“全都該關起來”
兩個賣菜的大嬸,妳一言我一語的說着,她們咬着牙,憤怒的眼神更認定了藍生是個賊。
“我沒偷東西”藍生狂叫着
“我沒偷東西,我不是賊”
“你給老子我安靜點”點那年輕官差大喝,拿出棍棒往藍生身上狠狠一抽。
藍生極力閃避,幸好只削到屁股,不然這一棍肯定要被打趴。
穿過市集,又走過兩絛街,才走到專關犯人的地方,就在衙門的後方,只是此地戒備森嚴,平常百姓不得接近。
藍生像只小狗似的,被兩名公差拎了進去,屋裡甚是陰暗,只點了盞油燈。
一股腐爛的黴味,夾雜着油燈的惡臭迅速向他撲來。
口供是那名年長的官差唸的,管牢房的獄卒一字一字的照着抄,最後兩人合力強押着藍生畫押。
“我沒有偷東西”藍生嚷着,淚水再忍不住了。
藍生感到好無助,一股強烈的焦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已就要失去了什麼,這令他驚惶不已。
到直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當乞丐不是最糟的,這世上還有比做乞丐更令人難以承受的事。
“現在街上都看不到乞丐了”那名年長的官差得意洋洋,向獄卒道。
年輕官差嗤笑道“乞丐看到我們老遠就躲開了”
獄卒押着藍生往裡走,越往裡光線越暗。除了溼重的黴氣,還夾着尿騷味,令人作嘔。
藍生被關進一間最大的牢房,裡面擠了七、八個人,乍看之下全都衣衫襤褸,想必也都是乞丐。
他走到房角,低着頭緩緩坐下,驚魂未定,耳邊卻傳來令他膽顫心驚的聲音。
“嘿嘿,你這小王八羔子也來了。”
藍生猛擡頭,天啊,竟是那兩名常打他的乞丐。
真是冤家路窄!
這兩名乞丐一個名叫馮七,生得挺高,比一般人最少高出半個頭,再加上他特別的瘦,因此看去活像根會行走的竹竿。
其實他人不算太壞,只是反應遲鈍又沒主見,凡事全都聽另一名叫馬虎的乞丐。
這馬虎比他矮得多,且奇貌不揚,兩根眉毛連在一起,鼻子扁扁得像被馬車輾過。
他最大的特徵,還是右邊嘴角上那顆紅豆般的痣,那痣長得極不妥當,像是生來就註定要一輩子當乞丐。
兩個乞丐不時在藍生面前晃啊晃地,尤其那馬虎,臉上總露着一副邪惡且猥瑣的獰笑。
藍生曾經看人用捕鼠籠抓到一隻小耗子。
幾個頑皮的小孩提着籠子東晃西晃,先教耗子在籠子裡驚慌地胡亂掙扎,然後小孩一會把籠子浸在水盆中,一會又生火來烤牠。小耗子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叫得越大聲,小孩們越興奮。
他現在感覺自己就像是那隻籠裡的耗子,關在那兒等着人來任意地折磨、宰割。
藍生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盤旋在心中,並不只是對那兩個乞丐的恐懼。那是一種沒有希望,沒有期待,沒有自由的恐懼。
當乞丐再怎麼苦,城隍廟裡總還有一間避難所。填飽了肚子,跑到後山隔離人羣,一個人躺在松樹下,享受山林溪水的靜穆與安詳…。
如今,這些全沒了,最令他沮喪的還是,他再也看不到姊姊了。
他整整期盼了一個多月
牢房裡本來就暈暗,幾乎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
這間牢房裡關的全是竊賊,除了藍生身旁一名穿着一身灰色長袍,四十幾歲略胖的中年人外,其餘全都是乞丐, 而且除了藍生,他們全都加入了乞丐幫。
窗外遠遠傅來打更聲,三更了,半夢半醒間…藍生還徘徊在夢中潺潺的小溪旁,眷戀在母親溫軟的懷中…,突然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廟的大殿裡。
“啊是姊姊,她怎麼來了? 不是說六月嗎? 現在才四月,不對不對,現在已經六月了!”
藍生在夢境中欲拔腿飛奔,深怕見不着姊姊。無奈雙腿卻軟綿綿地不聽使喚,不但跑不動,連走也走不了。
他心裡焦急不己,怕姊姊走了…,
這時他驚醒了,聽到令人不安的動靜。
有人走近他,不止一個人,他幾乎還來不及睜開眼睛,他的嘴已被人摀住,且是隻發着惡臭的手。
然後他開始被人一陣踢打,獄卒聽到了動靜,輕咳了一聲。
他正躺在椅子上睡覺,也懶得起來看。
一名年輕的乞丐又在藍生背後狠狠踢了一腳後,衆人才收手。
這是藍生在牢裡過的第一天,悲慘的日子他不怕,他怕的是這種沒有期待的日子。
現在他只能指望州官趕緊判決,還他清白與自由。
“小王八羔子,”那長着痣的馬虎躺在地上,遠遠地向藍生道“你可知道老子我爲何那麼討厭你?”
藍生始終沉默,沒搭理他。
“告訴你,就因你當了乞丐,臉上還是那股傲氣。”
“乞丐就是乞丐,上輩子缺了德這輩子當乞丐,你不加入丐幫還不是進來了?看見你那鳥臉老子就有氣。”
說也奇怪,本來悲傷欲絕的藍生聽了他這番話後,頓時心中好受多了。
馬虎提醒了他,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老天不會教他一輩子當乞丐的,他也不會一直被關在監牢裡。不然…,不然也不會讓他遇見姊姊,像仙女一樣美麗的姊姊。
漫長的夜纔開始,藍生的腰和背疼得要命。但他從頭到尾沒有啍一聲,他不要像那隻吱吱喳喳叫的耗子,大限來時驚慌地哀號乞憐。
他把沉默當做是最勇敢的抵抗,他決心默默地承受一切,直到有一天他有能力反抗爲止。
他將手緩緩地伸進衣袋裡,撫摸着姊姊送他的絲絹,神奇的絲絹立即撫平了他的傷痛,讓他不安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不過他不敢將它拿出來,他得很小心地把它藏好,因爲那是他現在所唯一擁有的東西。
第二天中午,終於等到吃飯。
獄卒叫着他的名字,交給他一個生了鏽的碗。
“仔細看着、捧着,弄丟了就沒飯吃。”獄卒兇巴巴的提醒他。
不久幾個雜役端來一鍋飯,從前面牢房開始打飯,一人一碗,不多不少。
藍生平常討了銅板,大多是買饅頭、包子或是高糧作的窩窩頭來填飽肚子,很少吃米飯。
終於輪到他們這間,每個人排排站立,雙手捧着碗伸出鐵欄,這模樣比乞丐更像乞丐。
飯八成幹兩成稀,以糙米爲主,另還添加了玉米、小米、高糧,還有不少的…小碎石。
如果吃得太急,一不小心會把牙咬斷。
藍生排最後一個,雜役使勁在鍋底剮,只剮了半碗。
“你個兒小,今日少吃點”
鍋底除了一股嗆喉的焦糊味,大小石子還特別多。
要不是藍生當過三年的乞丐,這碗飯還真難下嚥。
就這樣,藍生在牢裡一待就是半個月,除了每天那頓吃不飽餓不死的雜糧,三天兩頭還得挨頓打。
他想念母親,他知道母親一定相信他不會當賊的。
他也想着姊姊,總趁夜深人靜時,輕撫着那條絲絹。
他幻想着州官老爺很快就會查明真相,並把他放出去,能讓他再見到姊姊一面。
從小至今,他只求過老天一次,就是求老天保佑讓父母能平安的回來。但這個要求似乎太奢侈,老天沒捨得給。
現在他又祈禱,希望能平安出獄並再見姊姊一面,只要還能見她一面,藍生別無所求。
藍生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那麼想見她,那種強烈的慾望,就如這麼多年來總想再見母親一面一般。而且,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見過姊姊,雖然明知那是無稽之談,因爲若是真見過這麼美麗的姊姊,又怎會忘記?
獄中常有人被打,但獄卒一向不管這事,尤其是乞丐的事。只要人還活着,還能吃飯他們就裝着沒瞧見。
“活該,誰教你當乞丐又當賊 !”
藍生一向不怕兇惡之人,他只怕沒理可講的人,就像乞丐幫這些人。
不久判決下來,藍生要在牢裡關兩年,那還是因他年幼,否則最少得關三年半…而同其他的乞丐一樣,下月起白天還要去做苦工。
藍生訝異,州官連審都未審,便依那日在牢房劃的押判了下來。
他流淌着絕望無助的淚水,不知這兩年要怎麼熬過。
這天,藍生因中午不願將自己碗裡的飯分給馬虎,晚上又被馬虎和馮七毒打了一頓。
他仍然沒哭,沒有哀嚎,只是身上疼痛萬分,夜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這時那身着灰袍的中年漢子靠近他,輕聲對他道“我教你練氣功,你照着我說的方式呼吸、運氣,讓氣在你體內運行,這麼會好睡些,傷處亦會復元得快些。”
這灰袍大漢雖極少開口說話,但藍生知道他當是個好人,每次藍生被打,他都會露着同情的眼神。
藍生輕聲向他道謝,並依照他所說的運起氣來,運了近半個時辰,疼痛並未見減輕,卻不知不覺的睡着了。
十幾天過去,馮七和馬虎知道藍生每晚偷偷地練氣功後,更是變本加厲,幾乎每隔一晚便趁藍生熟睡時合力打他。
這天夜裡,兩人趁藍生練氣功,又合力打得精疲力盡,藍生更是體無完膚,好幾處都淌着血…
灰袍大叔靠近他道“是我害了你,沒想到此二人這般沒有人性…”
“看來你是無法在此待滿兩年,我下月便要移監至大都,平日不能出手助你,否則我走後你會更慘。”
“當下我有一計,若成,可讓你脫逃出獄,不知你敢試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