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聞舟家不單開着燈, 還開得相當囂張,從客廳亮到了陽臺。
駱聞舟愣了愣,下車張望一番, 在不遠處的發現了一輛十分熟悉的家用車:“奇怪, 今天又不是星期五。”
費渡無奈:“今天就是星期五。”
駱聞舟:“……”
所謂“星期五”, 就像個被家世和盛裝烘托出來的美人, 扒掉這名姓背後的意義, 它本身一文不值,對於節假日還要加班、已經把日子過糊塗的人來說,反而得平添悲憤。
駱聞舟有點滄桑地嘆了口氣, 一邊催着費渡快點走,不要在室外逗留, 一邊隨口說:“沒事, 這不是停車位緊張麼?也就是週五週六晚上, 鄰居去郊外過週末,能湊合着占人家車位用一會——我爸媽趁週五晚上偶爾過來, 給我送點東西,不過他倆幾個月也不一定湊出一個‘有空’,坐一會就走的。”
費渡的腳步倏地停在樓梯口。
樓道里的聲控燈最近不太靈敏,得重重地跺腳才能喚醒,此時無知無覺地沉寂着。
費渡整個人一半在樓外, 一半在樓裡, 路燈的餘暉披掛在他肩頭, 泛起蒼白的光暈。
他爸媽過來, 霍然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借住在這, 這算怎麼回事?
費渡遲疑着,不知該以什麼身份介紹自己。
同事?朋友?室友?還是……電光石火間, 費渡又想起那天在醫院和他有一面之緣的穆小青,她臨走時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又是什麼意思?駱聞舟和他父母正式出過櫃嗎?還是那位女士只是憑藉母親的直覺在隨口試探?
這些都是駱聞舟的私事,費渡從未打聽過,也無從推斷。
肉體交流畢竟只是興之所至的一晌貪歡,費渡總覺得自己和駱聞舟之間的關係還是一團曖昧難明、走一步算一步的亂麻,他慣常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條分縷析,此時方纔驚覺,在這件事上,他連分寸和計劃都沒有,居然是放任自流的。好像坐在一葉小舟上順流而下,也不管方向,也不管暗礁,什麼時候遇上漩渦沉溺其中,他也不打算掙扎。
駱聞舟回過頭,徑直看進他的眼睛:“怎麼了?”
駱聞舟的神色那麼理所當然,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此情此景有什麼不妥似的。
費渡頓了頓,委婉地試探說:“你父母在這,我是不是有點打擾?”
駱聞舟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可能是四周太黑了,費渡看不清他的微表情,也可能是駱聞舟喜怒不形於色慣了,越是真情實感,他就越不動聲色……總之,費渡居然一時沒能看出他是什麼意思。
就聽駱聞舟若無其事地說:“沒事,他們知道你在,你住院的時候,他倆還去醫院看過,不過那會你意識不太清醒,後來我媽還給你送了頓飯,記得吧?”
費渡簡短地應了一聲,放下心來,自覺聽懂了駱聞舟的言外之意——這樣看來,他在駱聞舟父母面前,應該算是救過自己兒子的朋友,“孤苦伶仃”沒人照顧,大家又都是單身男青年,所以在他傷沒完全好之前,住過來當個減免租金的室友,老兩口恐怕也是出於感謝和禮貌,聽說他出院,特意過來看看。
費渡找準了自己的定位,起伏的心緒立刻塵埃落定,重新從容下來,恢復成準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費總。
他沒看見駱聞舟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往日一開門,迎出來的都是駱一鍋,今天換了規格,穆小青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駱聞舟,她就快言快語地抱怨開了:“怎麼這麼晚,剛纔差點給你打電話。”
費渡沒來得及說話,穆小青已經毫不見外地一把拖了他進屋,自來熟地數落:“外面天寒地凍的,你穿成這樣也沒人管,快點進來暖和暖和——你倆吃飯了嗎?”
“吃了,”駱聞舟探頭一看,“我的媽,你們這是來扶貧還是來探監的,都沒地方落腳了,這是要幹嘛?”
他家的玄關已經被各種大小箱子堆滿了,連換鞋的地方都沒有,駱聞舟隨手翻了翻,發現有山珍、熟食、茶葉、水果、零食……還有一摞窮奢極欲的貓罐頭。
天地良心,駱一鍋都快十五斤了!
“怎麼還有這麼多牛奶,我又不愛喝這個……嘖,貓玩具還有套裝,真行,撿來的兒子親生的貓。”
“牛奶也不是給你買的,少自作多情了。”穆小青說,“你們食堂能有什麼好飯,油大鹽多,你這種皮糙肉厚的物種隨便喝點泔水對付兩頓就算了,怎麼能委屈傷員跟着一起吃?”
駱聞舟衝費渡翻了個白眼——那貨纔不肯委屈自己,他不但自己要叫外賣,還要拖着整個刑偵隊一起腐敗,相當的喪心病狂。然而他忍耐片刻,終於還是“哼”了一聲,把這千古奇冤默默吞了,憤憤不平地扛起玄關裡堆的東西,任勞任怨地一通收拾。
他們母子倆自進門開始就一對一句,無縫銜接,跟對口相聲似的,外人根本插不上話,直到駱聞舟扛着箱子走人,費渡才終於有機會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對穆小青說:“早知道您要過來,我應該提前走一會去接您的,反正我只是個見習的,跟在市局也幫不上什麼忙。”
穆小青就喜歡聽他這滿口毫不拘謹的花腔,因爲感覺這小青年和她兒子是一丘之貉,沒有自家養的豬禍害老實白菜的罪惡感,高高興興地拉着他進屋。
費渡一眼就看見客廳沙發上的駱誠,不同於穆小青,僅僅從面相上就能看出駱聞舟和這位先生的血緣關係。
駱誠兩鬢髮灰,並沒有像尋常中老年男子那樣挺着發福的肚子,他腰背挺直,眉間有一道不苟言笑的紋路,單是坐在那裡,就有不可思議的存在感,屬於一進飯店包間就會被引入主位的角色……就是懷裡抱着只貓有點破壞氣場。
駱誠和費渡對視了一眼,中青兩代人精在極短的瞬間內互相打量了一番,費渡忽略了他老人家正在跟貓玩握爪遊戲的手,十分得體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好,打擾了。”
駱誠一點頭,隨後,這理所當然讓瘸腿兒子讓座的“太上皇”居然破天荒地站了起來,堪稱隨和地對費渡說:“看着臉色好多了,快過來坐。”
駱一鍋“嗷”地一聲,在太上皇懷裡打了個滾,囂張地躥上了他老人家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舔了舔爪子。
“我們倆早想來看看你,駱聞舟那棒槌非說怕我們打擾你休息。”穆小青十分溫和地說,“在這住得慣嗎?有什麼事就使喚他去做,累不死他。”
費渡噎了一下,因爲隱約覺得穆小青的語氣太親密了一點,於是很謹慎地說:“師兄挺照顧的。”
穆小青聽了“師兄”這個稱呼,沒說什麼,眼角卻充滿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等駱聞舟任勞任怨地清理完玄關,有點擔心地探頭張望時,發現他們家難伺候的費爺和更難伺候的老太爺竟然已經聊上了。
不知他又從哪翻出一副“青年才俊”的面孔,費渡對付這種中老年男子十分輕車熟路,一身紈絝氣收斂得一渣也不剩,跟老頭各自佔着沙發的一角,活像準備共同開發城市核心地段的投資商和政府代言人。
費渡不知說了些什麼,說得駱誠頻頻點頭,他老人家頭頂着一隻膀大腰圓的貓,眉目難得舒展,還一本正經地順口點評道:“你這個想法很好,回去斟酌完善一下,寫一份詳盡的報告交給……”
穆小青連忙乾咳一聲,把一瓣橘子塞進他嘴裡,打斷了自家老頭子不合時宜的胡說八道。
時間確實已經太晚,聽說市局明天又是一天修羅場似的加班,駱誠和穆小青也沒多待,略坐了一會,就起身準備走了。費渡禮數週全,當然是要送出來的,被穆小青抵着肩膀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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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別出來,”穆小青說,又轉向駱聞舟,囑咐了一句,“你比人家大幾歲,本來就該多擔待些,以後在家收收你那少爺脾氣,聽到沒有?”
這話就家常得太曖昧了,駱聞舟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費渡卻是一愣。
這時,駱誠開了口,對費渡說:“聽說你父母現在都不在身邊了,往後遇到個什麼事,實在過不去,可以找我們。”
費渡心裡驚疑不定,對上那雙肖似駱聞舟的眼睛,見駱誠竟然若有若無地衝他微笑了一下,不怒自威的臉上神色近乎慈祥了。
穆小青衝他們揮揮手,又把手插/進駱誠兜裡取暖,笑眯眯地說:“我們家‘大個兒’從小就沒心沒肺的,好多年沒見過讓他哭一鼻子的……”
不等她說完,駱聞舟“嗷”一嗓子嚎了聲“再見”,一把關上了門,把穆小青後面的話拍在了門外。
穆小青和駱誠一走,方纔顯得亂哄哄的客廳立刻安靜下來,駱聞舟心裡知道倆老東西是按捺不住,跑來看人的,剛開始還好,最後那語氣跟囑咐兒媳婦似的,費渡心有照妖鏡,一點蛛絲馬跡都能讓他照個通透,別說這麼明顯的態度。
駱聞舟一直不讓他們倆來,就是怕他們貿然捅破那層窗戶紙,然而事到臨頭,他又不由得有些期待費渡能給點反應——不管是好的反應還是壞的反應,總能解一解原地踟躕的焦灼。
他十分矛盾,一時沒敢看費渡的表情,只是彷彿滿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來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真能添亂,我去熱個牛奶。”
費渡有如實質的目光沉甸甸地綴在他背後,看着他撕開一盒牛奶,用小碟子給駱一鍋倒了一點,又把剩下的倒進杯子裡,混了一勺蜂蜜,塞進微波爐。
駱聞舟知道費渡在看他,卻拿不準那人目光的含義,舌尖動了動,他幾次三番想起個話頭,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卻搜腸刮肚也沒想好要說什麼,後背起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偌大的廚房,安靜得只剩下微波爐細微的轟鳴聲。
這時,微波爐“叮”一聲,駱聞舟回過神來,伸手去拉門,忽然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扣住了他的手腕。
駱聞舟一激靈,方纔魂不守舍,居然不知道費渡什麼時候靠近的。
“你跟你父母到底怎麼說的?”費渡細細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帶着點調笑的意思問,“我看這誤會大了。”
駱聞舟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
費渡低笑了一聲,在他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啄了一下,另一隻手挑開了駱聞舟的襯衫下襬:“剛纔嚇我一跳,師兄是不是應該給我一點補償?我技術真的很好的,你試一下,保證……”
駱聞舟一把按住他的鹹豬手。
費渡打算把這件尷尬事揭過去,駱聞舟知情知趣得很,當然聽得出來,只要他自己順水推舟,就能在倒黴的週末加班前享受一場毫無負擔的情/事,然後大家一起愉快地維持着之前的曖昧,活色生香地這麼過下去。
等待漫長的水到渠成……或者分道揚鑣。
“太急躁了。”駱聞舟心裡對自己說。
然後他把費渡的手從自己身上拽了下去,轉過身,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父母對我一直比較放養,特別是成年以後,只要大方向不錯,他們不大會來干涉我——我跟誰交往,交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工作幹得怎麼樣,這種都是我的事,他們不怎麼會過問。”
費渡隱約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愣愣地看着他。
“也談不上誤會什麼,”駱聞舟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點力,費渡的手腕被他箍得有點疼,“今天他們特意過來看你,又是這個態度,是因爲我跟他們正式說過……”
費渡莫名有點慌張,下意識地想打斷他:“師兄。”
“……你是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