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隱這一昏迷,一直過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他醒的時候,恰巧是入夜時分,常伯正在他屋裡守着他。
柳墨隱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掙扎着打算爬起來。那一頭常伯發現了這一狀況,趕忙衝了過來,驚呼一聲:“我的公子爺,你可終於醒了。”
柳墨隱虛弱地將頭擱在牀背上:“我沒事,死不了。”
“呸呸呸。”常伯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三聲,大驚小怪地說,“小孩子家家的,胡亂說什麼死不死。你等着我去給你倒點水。”說着常伯已經麻溜地走到炭爐邊,拿起上面的鐵壺,往杯子裡注水。常伯從兜裡拿出一包藥粉,一併倒入杯子裡,接着拿着杯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柳墨隱跟前。
“來,快把這個喝了。”常伯將杯子遞到柳墨隱鼻子前。
柳墨隱並沒有一口飲下,而是用鼻子先嗅了嗅:“雞血藤,太子參,麥冬……”
柳墨隱報出了一連串的藥名,正是這藥粉所用的藥材。柳墨隱越說道最後,神色越是疑惑。
“這藥……”
“你想得不錯,這藥就是你去年拿來給老爺補氣固體的那一包,這會子還剩了這麼一點點。老爺昨天夜裡偷偷來看過你,我裝睡沒被他發現。今日他又明示暗示地讓我給你服這藥。哎,你說這人怎麼這麼彆扭呢?”
柳墨隱輕笑了一聲,將藥一口飲下。
“公子你喝了藥,繼續躺着歇息吧。我去跟老爺稟報一聲。”常伯將杯子擱在長桌上,人已經開始往外走。柳墨隱輕輕地“嗯”了一聲,縮回到被褥中。
常伯來到柳兆言的住處,魏希垣正跪在大門口。這魏希垣似是鐵了心要拜師,這幾日竟賴在了此處,怎麼趕也趕不走。不過這人做事,倒也算有些心計。他跪求柳兆言倒不是一日十二個時辰不眠不休地跪求,而是每日只在柳兆言吃完晚飯回屋的那段時間裡跪。其餘的時候,他皆幫着常伯裡裡外外地收拾屋子,砍柴挑水,生火做飯。常伯本就在照顧柳墨隱與伺候柳兆言之間兩難全,這下子有了一個幫手,他倒輕鬆不少。何況這老頭做的菜很是可口,尤其是早點,那是五花八門,色香味俱全,連他自己吃了都是讚不絕口。這兩日下來,他倒突然覺得,家裡多了這麼個能幹活又不用給工錢的老頭挺好。
常伯看了一眼魏希垣,臉上露出喜滋滋的表情,接着敲了敲柳兆言的門。
“老爺。”
“何事?”屋裡傳出柳兆言不耐煩的聲音。
“哦,我就來跟您說一聲,公子他醒了。剛喝了藥,這會兒估計是要大好了,老爺您不用擔心了。”常伯說道。
“哼。”屋內之人冷哼一聲,回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擔心這個逆子了?”
兩隻眼睛都看到了。常伯在心裡嘀咕着。
“哦,老爺,那您要不要去看看公子?”常伯好意地詢問。
“不去。”柳兆言斬釘截鐵地回,“那逆子既然好了,你趕緊打發他走,別在這裡髒了地方。”
常伯碰了釘子後癟癟嘴,不屑地喃喃道:“死鴨子嘴硬。”接着他哼了一聲,小跑着給柳墨隱做吃的去了。
路邊的一個茶棚內,沈挽荷與苗羽璐吃着點心與茶水。此地離洛陽城只有十來里路。
這日天氣晴好,風不大,日頭卻很足。兩人坐了一會兒,從官道上行來了兩位驛使。驛使們似是這裡的老顧客,熟門熟路地下了馬,要了幾樣平時常吃的食物,接着與店主攀談了起來。
“二位差爺,這是打哪兒來啊?”店主問。
“哎,別提了。”其中一人嘆了口氣,用手按着腰,“剛跑了個八百里加急的軍報,來你這兒喘口氣。”
“哎哎。”店主連聲應着,將食物一樣樣端上桌子。接着他也不回去,而是在那一桌坐了下來。
“小李,你說這北方的叛亂到底何時才能平定啊,眼看着就要過年了。”其中一個驛使對另一個驛使說到。
小李搖了搖頭:“平定叛亂,難哪。這年啊,怕是不好過。”
“我說差爺,這天底下,也就你們消息最靈通。你們倒是說說,這北面的戰況到底如何啊?”店主問。
此時,苗羽璐與沈挽荷兩人已經吃完了食物,喝完了茶,差不多該離開了。只是苗羽璐最是愛聽打仗,吵架之類的事。這會兒聽了個開頭,怎麼着也沒有離開的道理。
“哈哈,你算是問對了時候。剛纔我們傳的那份軍報,便是眼下最新的北方軍情。普天之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呢。”驛使不可一世地說。
“那,到底如何啊?”店主焦急地問,“我有個表侄兒,參了軍,他娘日日牽腸掛肚,可憐見的。你們倒是說說,那邊到底怎麼樣了。逆賊死了多少啊?”
驛使小李撂下茶碗,嘆了口氣:“逆賊死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三日前的那場仗,我們一共有四萬六千多將士喪命。”
“啊?”店主聽了面如紙色,“這麼說,我們吃敗仗了。”
小李搖了搖頭,“也不能這麼說。”
“那勝了?”
小李冷哼一聲,“勝?”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另一位驛使嗟嘆一聲,說道:“我方派出三萬多將士前去收復博平,結果中了敵軍的奸計。幸而張將軍前去支援,這纔沒有釀成大禍。”
“哦,那博平打下來了嗎?”
“打下來了。”
“哎呀,那不是打贏了嗎?”店主評論到。
“贏什麼呀,這一仗我軍的精銳差點全部陣亡。更何況……”老李說及此面色更爲沉重一分。
“何況什麼?”店主催促。
“我們主將,皇上親封的柱國大將軍陳驥烈戰死了。”
“啊?連大將軍都死了……這這這……”店主的臉轉瞬間垮了。
“不止大將軍。”老李繼續說着噩耗,“聽說那督軍胸口也中了一箭,軍報傳出的那一會兒啊,就已經快不行了。眼下十有□□去會陳大將軍去了,我估摸着這幾日又得來個八百里加急,專爲這顧沾卿顧大人報喪。”
“啪啦“一聲,是椅子翻倒的聲響。原是大驚失色的沈挽荷慌忙站起,弄翻了椅子。
“顧沾卿顧大人,你說的可是御史臺中丞顧沾卿?”顫抖不已的聲音訴說着她內心的震顫與彷徨。怎麼可能?他纔剛娶了太尉之女,此後應該是平步青雲,一生幸福美滿纔對。他何時參了軍,好好的又怎會中箭?沈挽荷瞪大着眼,期盼着對方能夠否定她。
“姑娘,你這話問得好笑,這北魏朝堂難道還會有第二個顧沾卿?”
驛使這句輕飄飄的話,令沈挽荷頭皮發麻冷汗淋漓。她踉蹌了幾步,才堪堪站穩。這人,雖有負於她,雖與她今生無緣,可三年多的朝夕相處,惺惺相惜,又豈是說放手,就能全然忘懷,全然不顧的?那些點點滴滴,一起經歷的起落沉浮,歡笑苦痛,早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抹也抹不掉。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麼一箇中午,在歷劫歸來的途中,聽說他身受重傷,凶多吉少。沈挽荷閉了閉眼,扶住桌沿,勉強令自己鎮定下來。
“小師妹,師姐要去一趟博平,你自己迴天鷹閣吧。”沈挽荷突然對着苗羽璐說到。還未等苗羽璐有任何反應,她已轉了個身,倉惶地離開。
“博平?姑娘,博平正亂着呢,滿地屍首,你去那裡做什麼?”驛使朝她喊話,“哎,你站住,那是驛馬,朝廷的東西你也敢偷?”
那一頭沈挽荷已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時近年關,冀州又冷了不少。
北魏軍營的一座大帳內,燒着兩盆瑞炭。此炭煙少,易燃,又精燒,乃是王公貴族冬日取暖的不二選擇。然而這間大帳住的,卻不是什麼王公貴族,而是魏國討逆監軍顧沾卿。
帳子的角落裡,尉超形容枯槁地呆坐着。那日中箭後,顧沾卿一直昏迷着,至今日已有四個朝夕。隨軍的大夫一個個都來瞧過,皆是搖頭晃腦,束手無策。尉超明白,顧沾卿若是再醒不過來,怕真的就要魂歸西天了。
他正哀傷着,忽然傳來一陣虛弱的咳嗦聲。尉超又驚又喜,連忙奔到顧沾卿的牀頭。
“大人,您醒了!?”尉超激動地低呼。
顧沾卿的嘴張合了幾下,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
“您等着,我去叫大夫。”尉超急急忙忙地對他說話,又急急忙忙地奔出營帳而去。
他回來的時候,統共帶了六七個大夫。幸而這營帳夠大,纔沒顯得過分擁擠。
看了一會兒症,幾個大夫又商榷了片刻,這纔開出了方子。衆人正要離去,卻被顧沾卿叫住。
“站住。”他的聲音很低,可語氣裡面威嚴具足。讓人意識到,這人雖傷得命懸一線,卻依然是這裡的最高執政官。
大夫們又紛紛走到他牀邊,等着他吩咐。
“你們……”顧沾卿將頭別向外側,眼神在他們幾個人身上來回打轉,“爲何都穿着孝服?”
“呃……”大夫們面面相覷,臉色爲難,實在不敢告訴顧沾卿緣故。
“陳將軍他……”顧沾卿木然的眼神中影藏着一絲極致的哀慟,便是誰也不說,聰明如他又怎麼會猜不到緣故。他語調蒼涼地說道:“陣亡了吧。”
這大軍之中,能令衆人穿起孝服的,除了大將軍陣亡還能有什麼別的事呢?
顧沾卿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問:“博平一役,我軍傷亡多少?”
尉超不忍他剛從鬼門關回來,又要爲這些事所煩憂。於是回了句:“大人,您剛醒。理當先修養好身子,勿要再爲軍務所擾。”
“多少?”聽到他如此敷衍之詞,豈料顧沾卿竟突然從牀上坐起,獅哄般咆哮。低下的人都被他嚇得瑟瑟發抖,木立着大氣也不敢出。
尉超吞了口口水,心中便有萬般不忍,怎奈對方是這般心性,又怎能拂逆他:“博平一役,我軍戰死四萬六千七百餘人,重傷六萬三千五百餘人。”
顧沾卿聽聞這個彙報後,突然倒牀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中滿是嘲諷悲慼,令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大人?”尉超不忍他如此,上前想要勸慰他一番。
“都下去吧。”突然顧沾卿又止了笑,渾身像被抽完力氣般朝着衆人擺了擺手。
大夫們立馬魚貫而出。尉超躑躅了片刻,最終還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