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盡頭的拱門後,一片淡紫衣角閃了閃,接着消失不見。
“小師妹。”沈挽荷輕輕拍上苗羽璐的肩膀,臉上尚存楞然的表情。她二人原本正巧要往花園裡走,豈料竟不經意間聽到了司空霏雅與柳墨隱的談話。
“師姐她……”司空霏雅從不屑於對她講自己的心事,而她也是粗心大意,迴天鷹閣後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對付逐鹿會之上,居然沒有覺察出司空霏雅的心思。
“師姐喜歡易雲先生,閣中其實好多人都知道的。”苗羽璐手裡握着一根狗尾巴草,隨着她走動,那草一晃一晃,還真像極了狗的尾巴。
“這麼說,連你也知道此事?”沈挽荷有些不可相信地問。
“對啊。”苗羽璐沒心沒肺地點了點頭。
這個回答令沈挽荷爲之氣結,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爲何沒有人告訴我?”
然而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是啊,無緣無故,誰會傻裡吧唧地跑到自己面前,跟她講這種事情。
苗羽璐撅了噘嘴,老氣橫秋地說:“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你是能強迫先生喜歡師姐呢,還是能強迫師姐不喜歡先生,亦或是讓自己消失?”
“這?”沈挽荷竟一時被她問得語塞,想了一會兒才說,“若是知道的話,至少不該在她面前講那些傷她心的話。”
苗羽璐將狗尾巴草往她眼前搖了搖,搖頭晃腦地道:“子曰: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時時刻刻照顧着司空師姐的心情,讓她患得患失,不如痛痛快快斷了她的念想。”
沈挽荷面色黯然,似在咀嚼苗羽璐的話。
苗羽璐斜了她一眼,見對方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繼續道:“我的好師姐,你呢,現在是當局者迷。你看了司空師姐傷心欲絕的樣子,自覺有愧於她,對吧?但是呢,這世上,什麼都要講兩廂情願的,即便是做買賣,也得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才行。那個岑公子,那麼得喜歡司空師姐,什麼都願意爲她做。但總不能因爲這樣,司空師姐就必須嫁給他吧?”
沈挽荷其實也知道苗羽璐說的話句句在理,但腦中就是忍不住地浮現司空霏雅方纔的模樣。這位二師姐,即便是因爲爭搶閣主之位幾乎與她鬧翻,然而這依然無法抹殺從小一起長大的美好回憶,也斷不了一起學藝並同生共死過的情誼。在她的映像中司空霏雅自負高傲,爭強好勝。斷不可能像剛纔那般委曲求全,低三下四。若不是情到深處,她不可能被逼成那樣。
“小師妹。”沉默了片刻,沈挽荷突然鄭重其事的開口,“師姐她,自尊心那麼強,一定不希望我們看到她狼狽的樣子。剛纔是事,我們還是裝作不知道爲好,將來你可不要說漏嘴。”
苗羽璐點了點頭,眼裡卻閃過調皮的神色:“要我封口是吧?”她忽然轉了一個身,走到沈挽荷面前,伸出了那隻黑黑的髒手,“給封口費啊!”
“你!”這種時刻,苗羽璐還有心情說笑,沈挽荷氣得不輕,作勢要去打她。她就大笑着手腳並用地逃到了小山坡之上。
沈挽荷沒有再理她,徑直往前走。苗羽璐見狀,扔掉手裡的狗尾巴草,趕了上去。
“哎呀,師姐。”她伸出小髒手,想要搭上對方的胳膊,結果被對方嫌棄地推開了,“你就別憂愁了,司空師姐呢,人美錢多,有權有勢,假以時日一定能夠覓得如意郎君,過上神仙眷侶的生活。”
沈挽荷其實早已想通,並不再繼續糾結其中。倒是苗羽璐今日的表現,令她有些驚奇:“小師妹,我發現你真是人小鬼大,令我刮目相看。”
“嘿嘿,這就叫做天賦異稟。”苗羽璐搖頭晃腦,十分享受別人的誇讚。
“你還真不謙虛。”她那不可一世的模樣,引來沈挽荷的一記白眼,不過苗羽璐是絕對不會放在心上的。
“小師妹。”兩人又走了一會兒,沈挽荷畢竟還是放心不下司空霏雅,對着苗羽璐說道:“師姐她,現在肯定很難過,而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估計是我。你能不能……”
“逗人開心嘛。”苗羽璐一點就通,“這可是我最拿手的,明日一定還你們一個活奔亂跳的閣主。”
苗羽璐聽風就是雨,不等沈挽荷繼續說幾句,她已經風一般地跑得不知去向。
小師妹走後,沈挽荷一個人在院子裡遊蕩起來。司空霏雅的事她已經看開,然而柳墨隱方纔毅然決然的樣子,卻令她心中不可遏制地泛起了暖流。她不禁自問,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一人如此厚愛。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到初遇時的場景,又轉換到泰山,轉換到崑崙,再是洞庭……相遇之初,他曾爲了出手救自己,破了一輩子不動武的誓言。在長安,爲了安慰自己,他陪立了一整夜。之後追逐萬里,不顧生死地救她出逐鹿會。而自己呢,他在金陵陪吃陪喝,恨不得將天底下最好的事物拿出來讓她開心,她卻在長江邊上埋他怨他,將他傷了個遍體鱗傷。
明明剛剛纔看到過的人,此時沈挽荷心中卻莫名地思之想之,狂欲見之,這種欲求不斷膨脹,最後漲滿了她的內心。
她緩緩地在一座拱橋上面止住了腳步,就那麼回了頭,往心之所向的地方奔去。夜幕下,兩旁高聳的林木不斷地被她甩在身後。她出了小院,跑過長廊,又奔出議事堂,最後在一棟連綿的樓宇前停下。她微微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髮絲,擡足走上樓梯。
千絲萬縷的燭光從一間屋舍中透出,而那扇軒窗上,一個人的影子正投射其中。沈挽荷的心頭閃過一陣激盪,她擡足上前,連敲都沒有敲,就那麼一把推開了木門。
“挽荷?”見到毫無預兆地被打開的門,以及忽然出現的沈挽荷,柳墨隱不免有些愣神。
他原是在洗臉,這會兒手裡還握着一塊被打溼的巾帕。
“你找我有事嗎?”柳墨隱將巾帕放回到水盆中,上前一步問。
此時的沈挽荷眸光顫然,嘴角擎着一抹悠然的淺笑。對於柳墨隱的問話,她默然不語,反而快步走向對方。
柳墨隱更爲地不解,疑惑間只見對方快速地欺近,尚未反應過來,已覺脣上一涼,竟是對方吻上了他。一股清幽的味道隱隱傳來,攪得他心猿意馬,難以自持。
雖是親吻,可沈挽荷畢竟有些羞赧,故而只是用脣瓣輕輕地貼着對方。淺嘗了片刻,她微微向後撤離,豈料對方竟跟着她而去。轉瞬間,兩人的脣又密不可分地交纏在了一起。
她心如擂鼓,臉頰覆上緋紅,正神魂馳蕩着,忽覺脣上傳來一陣麻癢,原是對方正用溫熱溼潤的舌描摹着她脣瓣的形狀。那麻癢的感覺令她倉惶逃離,本能地張開了嘴。而對方便乘此良機,探出了原本在她那綿軟脣瓣間肆虐的舌頭。松風般清冽的氣息帶着掠奪感蔓延進口腔鼻息內,蔓延進眉底心間。
輾轉攪弄了不知幾許時光,柳墨隱才終於滿意地收回了脣舌。他側過自己的臉頰,讓對方與自己交頸而立。
“找我有何事?”他輕擁着沈挽荷,在她耳畔喃喃地再次問道。
“我……”輕軟溼熱的微風吹拂在耳中,令她不由自主地輕抖了一下。眼下這種情況,她實在不想承認自己是由於想他才傻傻地一路狂奔而來。沈挽荷思索了片刻,終於編出來一個理由:“我想聽你奏琴。”
柳墨隱原本還在爲她的異常之舉忐忑不安,聽到這個答案後不禁啞然失笑:“我就說嘛,你怎麼會無事獻殷勤呢,果然是有求於我。”
說完,他輕輕地放開了沈挽荷,摩挲着她的臉又問:“你要聽琴,琴師是有了,琴呢?”
“琴……”這個主意乃是她臨時想的,又哪裡會準備好琴。她尷尬地看了對方片刻,好半響才扭扭捏捏地說:“我不會彈琴,所以肯定不會有琴,你的房間麼……”沈挽荷環顧了一下四周才又道:“好像也沒有。”
“所以呢?”柳墨隱耐心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呃……”沈挽荷咬着脣,又思索了一陣,忽然靈光一閃,“我好像在兵器庫裡有看到過一把。”
“兵器庫?”柳墨隱愣愣地問。
“嗯,你去東邊的雀樓等我,我去去就來。”說完,也不等柳墨隱有任何反應,人已迅速出了房門。
柳墨隱拿她沒辦法,只好嘆了口氣,朝着雀樓走去。
雀樓與柳墨隱所住的那幢樓由一個空中長廊連接,高約七丈,站在其中能夠一眼望盡洛陽城的繁華。
沈挽荷的速度很快,柳墨隱纔剛盯着遠處燈火璀璨的酒肆客棧看了一會兒,她就抱着一把烏木古琴上樓了。
“看。”沈挽荷手裡拿着琴,一臉的志得意滿。
柳墨隱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接着哼笑了一聲,接過她手裡的琴。他抱着古琴環顧了一下四周,煞有介事地說:“這兒雖高,可全是窗戶牆壁,若是在這裡奏琴,豈不辜負了一片美景。”
“可這裡已經是觀景的最佳去處了。”沈挽荷朝他解釋。
“那也未必。”柳墨隱回。
沈挽荷有些疑惑,等着他講出比雀樓更好的地方。豈料那人竟抱穩了古琴,倏忽間欺近她。還未等她明白過來對方的用意,她已覺腰上一緊,接着雙腳騰空,柳墨隱竟摟着她跳出了窗戶。她只覺身側涼風大作,眼前景物變換。轉眼間,對方已經運着輕功,帶着她翩然翻飛到了雀樓的屋頂之上。
“這?”沈挽荷穩坐在黑瓦之上,望着四周絕美的風景不由地暗暗驚奇。
“怎樣,比之樓內有過之而無不及吧?”柳墨隱怡然自得地反問。
沈挽荷深吸了一口涼爽的夜風,再轉頭看向身側的柳墨隱。今日,柳墨隱的髮髻之上既沒戴冠,也沒上簪。那一頭雲墨般的烏絲,只用了一條長長的素色髮帶纏繞。夜風中,那飄飛的髮帶就輕舞在他那笑容可掬的俊臉之側,沈挽荷看得竟有一瞬間的恍神。
“怎麼了?”見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瞧,柳墨隱伸出手輕輕搖了搖她的肩。
沈挽荷這纔回過神來,裝模作樣地四下環顧一下,發現樓頂上果然是視野開闊,毫無保留的呈現出了萬家燈火下的洛陽夜色。
“確實是個萬分難得的去處。”沈挽荷點頭評價。
柳墨隱看她回神,這才放下心來,問:“你想聽什麼曲子?”
沈挽荷想了一會兒回答,十分有見解地說:“上次在明溪山莊,我讓你彈了一首俗曲,這次就來點雅的吧。”
“好啊,那你是想聽大雅呢,還是小雅呢?”柳墨隱面不改色地問。
“什麼,雅還有大雅跟小雅之分?”沈挽荷不免大驚失色。
“是啊。”柳墨隱回答地理所當然。
沈挽荷尷尬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對音律果然是一竅不通。未免再自爆短處,她嘆了一口氣道:“這也太麻煩了吧,算了,還是來一段俗曲吧。”
如此論調,卻引來柳墨隱一陣大笑,他扶着琴沉吟道:“如此高論,若是讓我那位音律先生聽到了,非氣得從墳裡面跳出來,與你爭個子醜寅卯不可。”
沈挽荷得了一陣調笑,卻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傻呆呆地伸手摸了摸鼻子。
“算了,還是讓我隨興彈幾首吧。”看着心愛之人露出窘樣,柳墨隱的心情爲之大好。
不需要苦思冥想曲目,只需豎起耳朵聽,這麼好的事,沈挽荷當然是萬分樂意的,她隨即就開心地點了點頭。
“手。”柳墨隱嘴中突然吐出這個字。
沈挽荷不解地看他,結果見對方緩緩地將視線移到了那隻被自己緊緊握住的手上。她這才恍然大悟,慌忙地撤回手。不知不覺中,今日已經出了好幾回醜,沈挽荷臉皮再厚,也難免要映出緋紅了。
一切就緒,柳墨隱卻沒有立即撥動七絃琴,而是將琴身反轉,一寸一寸地探察起來。忽的他的手在某處輕輕一掰,“嗖嗖”兩聲兩枚暗器朝前射出。
“這?”沈挽荷沒想到這琴中竟還藏着這樣的機關。
“果然是上等的利刃。”看着那早已在夜色中消失不見的飛鏢,柳墨隱感嘆,“不愧是出自天鷹閣的兵器庫。”
“抱歉,短時間內,只能找到這把了。”沈挽荷滿懷歉意地道。
柳墨隱:“好兵器,卻也是好琴。”
說完看着她輕笑一聲,接着長指一撥,彈出一串虛空淡遠的琴音。他一彈就是好幾首曲子,琴音婉轉時如飛鳥出谷,輕靈恣意,高亢處若大江匯流,奔騰激盪。
沈挽荷只覺自己的情緒便隨着音律的浮動而轉變,時而憂傷,時而喜悅。
“墨隱,謝謝你。”情到濃時,此話不由自主就脫口而出。
“謝我什麼?”舒緩的嗓音追着琴音而來,仿若低吟淺唱。
沈挽荷從燈火輝映的夜色中收回視線,看向柳墨隱:“謝謝你,在經歷了那麼多事後,還陪在我身邊。”
看到對方的模樣乃是難得地鄭重其事,深情款款,柳墨隱停住了撥絃的手,並將七絃琴放到一邊。
“還有……”沈挽荷繼續說道:“最近一段時間,有許多事我都枉顧你的意願,令你憂心傷神,很抱歉。”
對方歉意滿滿,柳墨隱原本想要好好寬慰她一番,然而想了一番措辭,他又忽然改變了主意,竟長臂一展將她一把攬入了懷中:“輕飄飄一句歉就想一筆勾銷所有,未免太便宜你了。”
他將下顎抵在沈挽荷的額頭之上,語調悠悠地說道:“一輩子那麼長,你得慢慢地補償我。”
沈挽荷聽得心中微蕩,如此綿綿情話她又豈會不懂。
懷中傳來微微的抖動,不用看也知,是那人點了點頭。柳墨隱志得意滿,心中酣暢淋漓。
“墨隱,就這麼陪我坐會兒好嗎?”夏日的夜,周身涼風徐徐,眼前景色宜人,再加上良人的懷抱,即便是沈女俠,也一樣要淪陷。
這樣的要求,柳墨隱自然是求之不得,他輕輕地應了一聲,繼而圈緊懷中之人。
長夜漫漫,有你作陪,便是良宵。歲月悠悠,有你在懷,便是佳期。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抱歉把小顧寫沒了,那是他的宿命,從他踏入北魏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每次寫他的時候,我的內心都充滿了酸澀,他的堅忍,擔當和成全是我所向往的,亦是令我心疼的。無論如何沈女俠和柳大夫自此便過上了相濡以沫,幸福快樂的日子,希望這能給大家帶來安慰。在此,特別感謝所有堅持看到這一章的讀者們,謝謝你們對本文的支持。沒有你們,我很難想象自己能完成這樣一個大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