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己看上的座處卻已經有人先他一步落了座,對方還是個看起來怪眼熟的小不點。對此,江誠擡手用拇指一抹嘴角上掛下來的水珠,若有所思的盯着對方一坐下就只能看到頭和一小片肩頸的剪影,然後痞氣的輕笑了一聲。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生無處不相逢了。

想事情想得入神的陸櫻,渾然未覺有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正緩緩向她靠近。

直到,一陣勁風自她耳邊掠過,陸櫻下意識的扭頭查看。入目,一道騰躍而起的巨大黑影,有水珠飛濺在她臉上。而未等陸櫻看清,那個身手異常迅捷的黑影已然越過椅背,在與她僅距半臂的地方落了座。

怎麼又是他?

這是陸櫻在看清來人後腦子裡的第一反應。

蹙眉看了眼上半身幾乎都溼透了的男生,聯想剛纔濺在自己臉上的水珠……

汗還是水,還是都有?

又看向自己手裡才吃了一半的雜糧餅,陸櫻頗有些懊惱的想,不知道有沒有被濺到,多半是不能吃了。

當然,關於男生頭臉上的是水還是汗水,雜糧餅有沒有被濺到還能不能吃的問題,在陸櫻的腦海裡都只不過停留了一瞬而已。

事實上在看到對方棱角分明的俊美側臉的同時,陸櫻就已經全副戒備了起來。

顯然,與那些尋着空當就想捉弄她一番但實際畏懼着她的紈絝學生相比,眼下這個知悉了‘瘟神的秘密’且身手不俗的男生更令她警戒。

而一坐下就面臨陸櫻緊迫逼視的江誠卻並沒有回視,無論是旁若無人的舒展四肢還是之後隨性的坐姿,給人的感覺都好像是他全然沒有察覺到身旁另一個人的存在。

天氣很好,暖風微醺,陽光穿過茂密的林蔭投影在兩人的身上,形成一片深淺不一的斑駁。

彼時的江誠斜靠在椅背上,叉着雙腿,向後舒展開來的猿臂橫搭在椅背上,溼漉漉的腦袋微向後仰着,完全懸在椅背外,髮梢的水滴還在不時地往下落,滲透進下方的草皮。

無疑明明自己纔是後來者的江誠,把一副霸佔整張長椅的姿態做得十分理所當然。如此一來,倒是讓身爲真正先到者的陸櫻顯得格格不入了。她的身量本就小,再有旁邊江誠這麼個龐然大物一襯,哪怕她的坐姿從頭至尾都沒有變過,可若是旁人看起來,她就是畏畏縮縮的挨在一邊,那種想坐又不敢坐,但最終還是挨着點屁/股坐下來的樣子。

陸櫻自是沒有意識到長椅‘所屬權’的變更,被晾在一邊好一會兒的她,雖說覺得這個江誠很莫名其妙,不過有了緩衝,倒是不再像一開始那麼緊繃了。

江誠也是直到這時‘才’注意到身旁有人的存在,就只見他斜耷拉着腦袋,眼神散漫的看向陸櫻,說:“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又見面了。”用着同樣散漫的語氣。

陸櫻只冷冷的與他對視了一秒,而後無言的低頭把手裡的雜糧餅調了個個兒,將之前裝在袋子裡肯定不會沾上某種不知名液體的部分調到上面,旁若無人的繼續小口開吃。

是的,旁若無人。

兩人之間的情形就如同那個被陸櫻調轉了頭尾的雜糧餅,而這一次輪到陸櫻晾着江誠。

江誠很快就發現自己被人無視了,且無視的相當徹底。當然,此時的他是不會去想是自己剛纔先晾着陸櫻這事的,而就算他想了,他也絕不會認爲自己該受到同等的待遇。畢竟他那麼做的初衷是爲了讓女孩放鬆戒備,他可不想跟一隻毛從頭頂一直炸到尾巴尖隨時可能上來撓他一把的小貓對峙。

這要換做往常,按他在外不作剋制的暴躁脾氣,一頓怒火是肯定的。可這會兒他非但感覺不到自己有一絲怒氣,事實上他竟還覺得挺有趣,有點發笑。

胸口就好似被什麼撓了一下,不輕不重的,感覺挺微妙……

既然怒火沒能燃起來,江誠只得默認自己眼下被無視的現狀。

側着頭,他盯着女孩小小的剪影看了一會兒,心說:小女孩還是乖順點比較好,這樣才能符合小不點的身量。

他卻不想,若陸櫻當真如他所想,是一個他要怎樣就怎樣的乖順小女孩,那麼別說還覺得有趣了,他能不能在這張長椅上坐滿半分鐘都還兩說。

之後,陸櫻默默無聞的吃她的雜糧餅,喝她的熱奶粉,而江誠則微眯起眼專注的盯着斜上方的那片有細碎陽光點綴的濃綠林蔭,不知在想什麼。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此時此刻卻意外和諧的坐在一處,就如同往後的很多時間裡一樣……

偶爾有學生經過這段僻靜的林蔭道,看到長椅上排排坐的兩人,都會忍不住的掩嘴驚呼,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可以想見在這之後,學校裡有關‘瘟神’和‘煞星’兩情相悅的流言又要換代更新了……

要說學生們會如此熱衷於八卦兩人的感情進展也是由原因的,其一:兩人都是海銘大學的風雲人物,只要是海銘大學的學生無論新老就沒有人是不知道兩人的。簡而言之,明星效應。至於其二,那就是江誠的個人問題了,他的混血長相太打眼,想想當初他剛入學那會兒,單衝他的長相就前赴後繼了一大批漂亮女孩,雖說因着後來的‘惡性鬥毆’事件,被嚇退了不少,可這個年紀女孩的心理不都有點‘我這麼優秀都沒得到,你憑什麼’之類的……當然,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因爲兩人無論怎麼看都各種不般配,從身世到性格到長相再到相差近兩個頭的身高……

所以,不少人與其說是爲了八卦,倒不如說他們其實壓根不信這事,也就是想看看當流言甚囂塵上,同爲校風雲人物的兩人會作如何反應。畢竟,一個是‘瘟神’,一個是‘煞星’,同樣都是能令他們忌憚的兩人,若是能因此對上,一爭高下,豈不精彩?

而對於那些被陸櫻和江誠分別修理過的紈絝們來說,能讓這兩個人對上,最好還能讓兩人都得兩敗俱傷,作爲漁翁的他們就只需作壁上觀,然後再趁火打劫,就功德圓滿了。

可惜,難得聰明一回,費盡心思引導輿論的紈絝們,這一次的計劃註定還是要落空了。

陸櫻把雜糧餅的‘尾巴’吃掉一部分後就不吃了,只捧着熱奶粉慢慢的喝。周遭不時投來的探尋目光她自然不可能全無所察,本來是想起身走人的,想了想還是沒動。

熱奶粉見底,吸管裡吸到空氣,發出‘咕嚕嚕’的聲響。陸櫻鬆開吸管,輕晃了晃奶粉杯,然後又湊上嘴吸了兩次,‘咕嚕嚕’的聲音更響了。

江誠聽着耳邊不時傳來的‘咕嚕嚕咕嚕嚕’的水聲,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點渴,口乾舌燥的,下意識舔了舔嘴脣。

確定奶粉全部喝完,陸櫻把空奶粉杯和吃剩下的雜糧餅裝在一個袋子裡拎着,這一帶很難找到垃圾桶,得進教學區垃圾桶的覆蓋纔會相對密集。

陸櫻站起身,看向一旁即使是坐着似乎還要比她高上一截的大男生。

“你想找我說什麼?”陸櫻冷冷的問。這個人掌握着她的秘密。

把後仰的腦袋擺正,深亞麻色的頭髮已經被曬得半乾,一綹一綹的豎在頭頂,江誠似笑非笑着與陸櫻對視:“願意跟我說話了?”

其實在這時江誠就已經發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個女孩有着出奇的耐心和好脾氣,他也沒多想,直接把原因歸結於自己對女孩的好奇心,也或者越來越濃厚的興趣。

陸櫻只沉默着與他對視。覺得這樣被揪住把柄受制於人,很不舒服。早知如此,她用藥的時候該更小心些的。

江誠注視着陸櫻,沒有錯過女孩臉上一閃即逝的懊悔。看來比自己想象中更單純,江誠暗想,只是那雙眼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女孩昨天臨走前的威脅,雖然還不足以讓他放在心上,可當時女孩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煞氣卻也容不得他忽視。

“我兌現了承諾,沒有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江誠說,“而且我還可以保證以後這個秘密也不會從我的嘴裡傳出去,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陸櫻的臉色完全陰沉了下來,眉心緊緊的蹙在一起。她覺得江誠太狡猾,明明昨天是他自己充正人君子說什麼沒那麼無聊替人做宣傳,今天卻又說要交換條件,她怎麼知道他明天是否他還會變卦……

江誠此人,果然不可信!

陸櫻在心裡暗下結論,並決定要把昨晚想好的毒方全部調配出來。

眼見女孩再次對自己全線警戒,江誠頗有些無奈,不過嘴上仍道:“告訴我那是什麼。”視線落在陸櫻的手指間上,“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唯一的條件?

陸櫻顯然是不信的。

只聽她不屑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

江誠神色一凝:“毒/品?”

陸櫻自是知道這個時代所謂的‘毒/品’與她所用的‘毒’有着本質上的差別,可她此刻卻一點也不想去糾正說明。

“呵。”江誠冷笑一聲,從長椅上站起來。他是那麼的高,走到陸櫻跟前,巨大的黑色陰影便籠罩下來,什麼都不用做,自有一股威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陸櫻被江誠的威勢迫得不自覺朝後退了一步,退完之後卻又倔強的仰起頭,眼神裡不見一絲怯懦。

深潭一般烏黑的眼睛,其中只有一點靈慧的光。對於這樣的一雙眼睛,江誠本是不喜的,可現在看來卻似乎多了一種莫名的感覺,倒是沒那麼厭惡了。

微傾下身,江誠一瞬不瞬的緊盯着陸櫻說:“我不信。”

江家黑白兩道通吃,江氏集團以製藥產業發家,旗下生物科技公司無數,名義上是爲研發新藥,實際背地裡是幹什麼的大家心知肚明。江家的‘黑色’藥品資料庫絕對是全華國最全的。可即便如此,江誠也沒能找到一種藥人吃了之後會出現類似發燒、感冒、拉肚子等症狀,最重要的是還能躲過現代各種醫學器械的檢驗。

江誠對‘瘟神’的好奇心也是從這裡才真正開始的。

竟然說是毒/品,當他是三歲小孩嗎?

“既然你不接受這個條件,那我們就換一個。”江誠又說,明明是商談的言辭,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卻沒有任何協商的餘地。

陸櫻抿脣沉默着,許是怒極,她這會兒反而冷靜了些。想想自己落在江誠手裡的把柄,若放在上輩子,那或許確實不算什麼,畢竟她只傷人而未害人,全沒有到罪大惡極的地步。可放在眼下這個以法制著稱的時代,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陸櫻直到此時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在做那些事前是多麼的有欠思量,這個時代與上輩子千差萬別,只能說她還未完全適應這個時代就貿貿然出手,且還被人發現了,就是她最大的錯。

除非她在被人發現的同時就把人給毒死,毀屍滅跡,否則對方一旦打電話給維防隊,她就必定會被逮捕,而只要去搜一搜她的房間,就能搜到大把她的作案‘證據’。

說到底,她壓根就沒有和江誠討價還價的餘地!是她自己先沒有遵循這個時代的規則,釀下的苦果自然只能自己嚥下。

深吸一口氣,陸櫻垂下與江誠對視的眼,說:“是我自己配的藥,不會傷及人的性命。”

雖然有過這樣的猜想,但真正聽到的時候江誠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一個讀中文系的製藥天才!

陸櫻卻沒有去注意江誠眼中閃過的震驚,只是語氣淡淡的問:“你還想知道什麼?”再次掀起的眼皮裡頭,只有一片坦蕩。

“沒有。”江誠回得簡潔。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原本他也不過是好奇作祟罷了。

只是頓了頓,他還是不忘加了一句:“奉勸你以後還是少用你的藥,它也許可以躲過檢測,但既然我能察覺到,就說明它並不安全。如果被其他人發現了,對方可不一定會有我這麼好說話。”

女孩所配置的這種藥無疑是特別的,它的特別不在於它的殺傷力,而是它能躲過現代醫學器械的檢測。

誰也不知道,若被有心之人發現了,會發生什麼?

江誠也不知道。可他至少知道那對眼前的女孩來說,絕不會是好事。

陸櫻沉默的聽着,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不過在心裡她是認同江誠的說法的,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再妄動自己調配的毒粉,僅爲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生活考慮,無關江誠的奉勸。

有暖風自兩人身邊吹過,吹起了陸櫻的黑髮,吹動了江誠短袖T恤的袖筒,頭頂的樹葉在風中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希望你兌現你的承諾。”說着,陸櫻轉身,幾絲黑髮錯落揚起。這一次,她沒有再說威脅的話,徒增笑料而已。

江誠若有所思的注視着女孩遠去的背影,明明他的那份好奇已經被滿足,可他對女孩的興趣卻並未因此而衰減,確切的說,有增無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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