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章

康熙五十年的三月十八,是個隆重的日子,

這一天是康熙皇帝五十七歲的壽辰,雖不是整壽,但這意味着天子登基已經五十年了,他在“萬幾宸函”間度過了半個世紀,所以意義仍舊很重大。

一大早,八阿哥換了嶄新的朝服進宮,他在宮門口遇見了三阿哥。

“老八你可算是露面了。”三阿哥也不管旁邊還有官員,微笑着道,“昨個兒皇上還說呢,今天你要是再不露面,那肯定是真病了。”

康熙這話說得不好聽,天子壽辰,八阿哥必須露面,但這麼一說,他露面就等於宣告以往都是裝病了。

八阿哥卻不在意,他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畏懼父親了,就算三阿哥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拿話刺他,他也只淡淡一笑:“皇上壽辰,我就算病得爬不起來,也得叫人擡着過來呀。”

三阿哥冷冷一笑,不再說什麼。

旁邊九阿哥和十阿哥對視一眼,都哼了一聲。

進來宮裡,又遇見了十四阿哥。十四阿哥的臉色不是太好看,但見了八阿哥,仍舊過來,恭恭敬敬問安。

八阿哥見他這樣,滿懷感觸,卻不能解釋,只拍着他的臂膀道:“老十四,前兒個你十哥惹了你生氣,我替他向你賠不是。”

十四阿哥垂了垂眼皮,才說:“八哥別這麼說,我也沒放在心上。”

太監在催促,一行人這才進入殿內。胤禛擡頭,看見八阿哥,神色裡微微一動。但最終也只淡淡道:“最近身上好些了麼?”

八阿哥被他這麼一問,就有點猶豫,依着本意,他本想一聲不吭轉頭走開,但畢竟是胤禛主動和他打招呼,這也算人家先表態了。

想及此,八阿哥也只道:“煩勞四哥惦記。我身上沒什麼大礙,只是……剛過來時,腿腳不是太便利。”

胤禛一愣:“你的腿腳怎麼了?”

八阿哥遲疑片刻,才道:“一直在打鎮定劑。後來又被捆在牀上,好多天不能走路,剛回來的時候,腿部肌肉都萎縮了,所以我纔不敢再躺着。”他怕旁邊有人聽見。幾個關鍵字詞刻意壓低聲音。

胤禛頓時想起視頻裡,八阿哥吊着左邊的膀子,用右手抓椅子砸那些白衣人的鏡頭。

“你的胳膊沒事了吧?”他忍不住問。

“差不多好了,”八阿哥說,“我們和俞謹大鬧的那一場,後來醫生說胳膊又錯位了,回來這幾天纔多少不那麼疼。”

胤禛馬上說:“趕緊拍個片子看看。”

八阿哥噗嗤笑起來。

胤禛說完了自己都覺得荒唐,他想了半天:“骨頭湯沒用,那個吸收不進去,多喝牛奶才行。”

八阿哥點點頭。他還想再說點什麼,但感覺到周圍氣氛詭異,又收住了嘴。

於是倆人只得各自走回自己的位置。

就爲了這一通低低的私談,周圍官員的眼神個個都顯得十分古怪,太子更是氣得鼻子都歪了!

誰見過四阿哥和八阿哥這樣在朝堂上私下密談的?!尤其當着太子的面,這不是給太子公然難堪麼!

但很快,康熙走出來,大家也就停止了疑惑。

這一天,百官朝賀,各色的頌聖賦出爐。再加上官員們做的柏梁體詩詞,沒完沒了的奉迎吹捧,弄得熱鬧非凡。

因爲是天子壽辰,官員們必然得進奉壽禮。一時間,殿內的長几上,擺滿了各色禮物,大部分是用黃綢包着的,還有的沒法包,直接在上面貼了黃箋。很多禮物是玉。玉雕,玉屏風,還有古董,商鼎,宣德爐,古琴,更有投其所好的,湖筆端硯,董香光的字畫……放眼望去,珠光寶氣琳琅滿目。

康熙漫不經心的瞧着這些東西,他是天子,什麼寶貝沒見過?就算是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也引不起他過多的興趣了。

忽然,他走到一件東西跟前,停下來。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盯着面前蓋着黃綢布的架子。

太監李德全上前,掀開綢布,露出裡面的東西:竟然是一幅油畫!

殿內掀起小小的一陣波瀾。

康熙盯着那幅油畫,他笑起來:“這是誰畫的?”

十阿哥從百官中出列:“回皇阿瑪,這是兒臣畫的,是敬獻給皇阿瑪的壽禮。”

此時,八阿哥他們也看見了那幅畫,衆人均大爲吃驚!

“這畫的是什麼時候的事?”

十阿哥恭敬答道:“畫的就是五年前的事,皇阿瑪您忘了麼?五年前在熱河的秋狩,有天夜裡聽說營帳進來了狼,把大家都驚醒了……”

的確,那幅畫正是畫的一個夜晚,只見營帳前亂哄哄的,有人舉着燈四下張望,有人忙於指揮,有人緊張得臉色發白,宮人們嚇得杯子摔在地上,還有年輕人興奮得磨刀霍霍、躍躍欲試……

康熙饒有興趣地盯着那油畫,他也看出,這幅畫和一般他所看見的繪畫作品不同,畫作是極具寫實風格的,人的臉孔身形,栩栩如生,彷彿直接照搬上畫面。

他忽然哈哈大笑,指着畫上的一個人說:“這不是鄂倫岱麼!看,他的脖子上都是汗!”

康熙這麼一笑,羣臣都圍攏上來。

有的說:“十阿哥這畫兒,活像就發生在眼前!”還有的說:“可不是!你看,這個是李德全,這個是張大人,還有九阿哥八阿哥,都在畫上呢!”

胤禛和八阿哥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看出來了,十阿哥這幅畫的靈感來自於倫勃朗的名作《夜巡》,如同倫勃朗的那幅名畫,十阿哥也選取了一個事件的切片瞬間,將一干人物的種種形態呈現於畫作之上,更妙的是,畫裡的每個人所呈現的神情,都十分符合他們平日的性格,比如鄂倫岱,是那種遇到小事情愛咋呼、但到了真正的危險跟前,就容易恐懼的類型。這一點同僚們都知道,所以畫作裡的他,睜着兩隻驚恐的眼睛,滿脖子都是汗。領子都被汗溼透了。而同樣在皇帝身邊,同樣身爲武將,鄂爾泰的神色則非常沉着鎮定,他手握着刀,壓低腰。像是個老練的獵手。畫裡的李德全雖然慌張得臉色慘白,但卻緊緊跟在康熙身邊,很明顯他非常着急康熙的安危,張廷玉則披着一件大氅,手中還拿着書卷,很明顯他是在深夜閱讀中,被人匆匆叫出來的。年輕的十四阿哥匆忙拿過箭囊要出去,侍衛長德楞泰則抓着十四阿哥的袖子,那種神色彷彿是在勸阻他不要隨便出去冒險。

其餘人等,大到首輔大臣。小到侍衛二等蝦,無一不是活靈活現,有血有肉。

看着這幅畫,胤禛的心裡,卻突然咯噔一下!

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以往畫工們的作品,雖然也有康熙出現,但要麼畫面裡只有康熙一個人,要麼,其餘人物都會顯得比例小很多,以此凸顯康熙身份的尊貴。

但是十阿哥這幅畫。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比例,雖然康熙站在畫作的正中,而且神態自若,那種臨危不懼的風範很令人欽佩。但其餘人的風采,一點都不亞於他,甚至因爲角度的問題,站在十四阿哥身邊的德楞泰的臉,正好在某個光源之下,因此顯得格外清晰。

相比之下。康熙的臉孔有小部分是在陰影之中,反倒不如德楞泰的臉更清楚。

這還了得!

他的臉微微一側,發現八阿哥的臉色也發白,很明顯,他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

然而好在大家都在讚賞畫作的生動,康熙又饒有興趣地在畫裡尋找熟人的臉孔,所以竟沒察覺到這一點。包括太子,他大概對新奇的藝術作品一點興趣都沒有,連看都懶得細看,只是在一邊不耐煩的跺腳翻白眼兒。

萬幸萬幸,胤禛暗暗擦去額頭冷汗,要讓太子揪着這畫的錯處,老十被扣上“居心叵測”的罪名,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老十這幅畫畫得好!”康熙讚道,“有趣,和以往那些俗作截然不同!”

十阿哥則恭恭敬敬道:“兒臣只願皇阿瑪壽與天齊,往後,能看着兒子畫更多的畫。”

康熙龍心大悅,點頭微笑。

接下來的禮物是九阿哥送的,那竟然是一幅用黃金鑄成的大清地圖!

地圖製作細緻精美,山巒、河流,高原、湖泊……無一處不是按照地貌本身鑄造而成的。

一幅1711年的中國地圖!

康熙看來也十分震驚,他沒想到兒子會弄出這種東西來,而且竟能鑄得這樣細緻這樣美!

他又驚又喜,轉頭問九阿哥:“怎麼想到做這種東西?”

九阿哥躬身道:“因爲是皇阿瑪的壽辰,兒子愚笨,想不出什麼來讓皇阿瑪高興,兒臣以爲,皇阿瑪最最放在心上的,應該是這萬里江山。於是才做了這個東西。兒臣願我大清江山永固,猶如這黃金,未來……不遭一絲一毫的損毀。”

殿內想起一片讚歎之聲,大家都知道九阿哥有錢,超級有錢,但都沒想到他捨得花這麼大的價錢,弄這種東西來做壽禮——想必是希望能夠藉此贏得康熙的歡心。

康熙顯然也格外高興,他點頭道:“我大清江山必將永固,就像這黃金地圖。”

胤禛默默看着那黃金地圖模型,他還記得在現代社會看見的中國地圖,遠不如這黃金地圖飽滿。

九阿哥明知未來國土將一塊塊被割讓出去,卻還弄了這個黃金地圖獻給康熙……這裡面的懷念、諷刺以及無奈,可能也只有他們四個能夠明白了。

輪到八阿哥的禮物,是一副錦屏,上面繡着仙鶴延年。

東西不差,問題出在毫無特色,康熙盯着那副錦屏看了半天,然後轉頭看看八阿哥:“老八,你的病好了?”

八阿哥躬身道:“因着皇阿瑪的洪福,兒臣這兩天身上強多了。”

康熙笑了笑:“朕還以爲,你今日也得稱病呢。”

他的語氣裡透着不滿。

和前面兩個弟弟的禮物比較起來,八阿哥的這份禮物,確實有點兒“不上心”——這還是八福晉匆忙中給八阿哥準備的,也只求個無過罷了。

八阿哥淡然道:“今日是皇阿瑪壽辰,兒臣病得再重,也得來。”

他最近有點兒變了,八阿哥自己心裡清楚,早先他對康熙還有很強的敬畏,現在這份敬畏因爲知曉一切而消失,熱愛就更是消失無蹤——他對父親當衆呵斥他,貶低他的生母,命人鎖拿他等等一系列舉動,始終記得很清楚,更記得這之後父親對他的種種猜忌、羞辱和無端指責。

他的這份不卑不亢,立即被康熙給察覺到了。

他冷冷一笑:“這麼說,朕的面子還挺大的,能把久病臥牀的八賢王給請到宮裡來——朕怎麼聽說,這一個月你在你的阿哥府裡,活蹦亂跳的?”

周圍百官,連同九阿哥他們,心裡都翻騰了一下!

八阿哥仍舊躬着身,聲音平平道:“回皇阿瑪,兒臣腿腳麻痹,不能在牀上久臥,再躺下去會癱瘓,因此只能不停活動……”

“是麼?哪個太醫說的?”康熙打斷他的話,“你的腿腳麻痹?因何而起?”

八阿哥只低着頭,不出聲。

九阿哥隻身上前道:“皇阿瑪,老八確實曾腿腳麻痹,不光是腿腳,四肢都曾受藥物的影響變得僵硬,這一點,兒臣親眼所見。”

康熙有點詫異,他看了九阿哥一眼:“你親眼所見?受藥物影響……什麼藥?”

九阿哥想說“鎮定劑”,但三個字到嘴邊,又怎麼都吐不出來!

十阿哥見狀,趕緊道:“皇阿瑪,八哥之前偶感時疫,藥下得分量重了點……”

康熙點點頭:“原來如此,那好,把那藥方找來給朕看看,朕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藥物,能讓人四肢麻痹無法行動,更無法來上朝。”

幾個阿哥都不說話了。

康熙冷冷一笑:“不能上朝,卻能在府裡玩球玩一早上,卻能和兩個奴僕打鬧打一下午,卻能一個人鑽進湖水裡遊一整天。這樣的病,朕可是聞所未聞!”

八阿哥只低頭不語,旁邊十四阿哥忍不住,上前道:“皇阿瑪,這個月,兒臣去過八阿哥府多次,八哥身子確實不大靈便,這是兒臣親眼所見……”

康熙沒等他說完,犀利的眼光如冰霜一般掃過去,裡面的鄙夷和厭惡,幾乎不言而喻,那意思很明確:爲老八說話的分明都是八爺黨!你們都是一黨的,全都是在捏造!

大殿上,暮春的風猛烈的颳着,百官如木雕泥塑,誰也不敢出聲!

看見這一幕,胤禛覺得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刺入他的喉嚨,他再度回想起視頻裡,八阿哥被兩個白衣人虐待的殘忍畫面,一時間,憤怒像氣球般膨脹起來!

他不由上前道:“皇阿瑪,八阿哥被歹人打斷了左臂,又被強行從脖頸灌注藥物進體內,連着一個多月無法起牀,這都是事實!他沒說謊!”

他這樣一說,百官譁然!太子都傻了!

那個時刻與八阿哥作對的四阿哥,今天竟然爲八阿哥發聲,這……這太陽從西面出來了?!

不光百官,連同康熙也大爲震驚!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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