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一章

胤禛卡了一下,才道:“回皇阿瑪,是二月的事。”

“此事,何人所爲?!”

這下,胤禛答不上來了!

他總不能把俞謹的事全盤兜出來,但倉促之下要想出一個圓滿的說法,確實是件難事。

看他遲疑,康熙冷笑了一聲:“八阿哥斷了胳膊,被人下藥。朕不知曉,羣臣百官皆不知曉,偏偏你四阿哥知道了!”

胤禛咬了咬牙,正待開口,卻聽八阿哥道:“皇阿瑪,雍親王所言是實情,兒臣那晚在書房歇息,突然有歹人闖入,折斷了兒臣的胳膊,還搶走了一些錢物。”

他這樣一說,羣臣譁然!

康熙皺眉盯着八阿哥:“若真有此事,爲何拖延到今日才說?爲何這麼久竟無人知曉?”

八阿哥停了停,才道:“那歹人……十分兇殘,下的藥很毒,險些要了兒臣的性命,而且他逃得飛快,轉眼間無影無蹤,兒臣怕驚擾家眷,更怕消息傳進宮裡,有礙聖聽,兒臣雖不孝,卻也不想讓皇阿瑪爲兒臣着急。所幸雖有財物遺失,藥勁兒緩過來,兒臣的性命好歹保住了,胳膊……也總能長好的,大張旗鼓的喧鬧,只會攪得人心惶惶,反而中了歹人的奸計。這麼一想,兒臣就沒聲張。”

他這番話,聽得康熙將信將疑,但他仍舊皺着眉,總覺得這裡面有問題,八阿哥的解釋太勉強。於是他冷冷道:“這麼說,沒有人證?全憑你這麼一說?”

胤禛忽然靈機一動!

他躬身道:“皇阿瑪,要想知道八阿哥是否在說謊,這其實很簡單,還請皇阿瑪將夏太醫請來。”

大殿內。掠過低低一片議論。

太醫院副使夏正清是名醫,擅長骨科,綽號夏一指。四十多年的骨科治療經驗,讓他的手指無比靈敏,推拿按摩,三兩下就能知道病患的問題出在哪裡。康熙常年伏案,人到中年骨骼多病。常常會讓他推拿。

康熙旋即讓人將夏太醫請來。

白鬍子老太醫到了康熙跟前。康熙指了指八阿哥,對夏太醫道:“你去看看八阿哥的左臂,到底有什麼問題。”

太醫走到八阿哥跟前。八阿哥將左臂的袖子捲起來:“就是這兒。”

老醫生伸手握了握,又用手指試了試八阿哥的臂骨,他眉心微皺,偶爾。他會用力,然後看八阿哥的表情。某些地方他用力太大,八阿哥會疼得臉色發青。

殿內羣臣一同屏息,誰也不知道夏太醫會看出個什麼來!

不多時,夏太醫診斷完畢。轉頭向康熙躬身道:“回萬歲爺,八阿哥的左臂骨斷過。”

一句話,衆人譁然!

康熙也十分吃驚:“真的?”

“老臣不敢說謊。按照老臣的推斷,八爺的左臂在兩個月前斷裂過。是被外力掰斷的。在那之後,又斷過一次。”

一旁,十阿哥不禁驚呼:“什麼?斷過兩次?!”

他和九阿哥只知道八阿哥被俞謹和研究所的人打斷手臂,卻不知道曾連續斷裂過兩次!

康熙終於動容:“那現在呢?”

“目前癒合情況還算良好,萬幸的是,看來第二次沒有第一次那麼嚴重。”

康熙良久無語,然後,他揮了揮手,讓太醫暫時退下。

“這麼說,確有其事?”他盯着八阿哥,“那爲何別人都不知道,只有四阿哥知道?”

八阿哥一臉平靜道:“兒臣當時左思右想,覺得弟弟們都還沒歷練,告訴了也只會陪着一道驚惶,還是四哥最能扛事兒,就悄悄和四哥說了,兒臣也想讓四哥早點抓住那歹人,將那歹人……碎屍萬段!”

他說到最後,已經忍不住那憤怒,聲音都在發顫。

所謂的“歹人”究竟有多麼可惡多麼可恨,也只有他們四個能知道了。

康熙沉吟,然後,他慢慢道:“兩個月前斷的,可那時候,你還在上朝。”

“是。兒臣一開始強忍疼痛,照舊上朝,也儘量不讓人發覺。後來是自己不小心,又碰傷了一次,疼得忍耐不住,才告病在家。”八阿哥想了想,又道,“有時候疼得厲害了,兒臣在牀上躺不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想辦法分神,所以才和奴僕們打鬧一陣。”

康熙萬分困惑地盯着殿下的幾個兒子,他仍舊覺得八阿哥的解釋有鬼,十分不合理。但,太醫是他叫來的,確實證明八阿哥的胳膊斷了,理由,八阿哥也講得清清楚楚,幾乎挑不出什麼錯來。

如果再堅持八阿哥有隱瞞,那就是他這個做父皇的不對了。

到最後,他只得疲倦地揮揮手:“算了,此事朕不再追究。只是朕沒想到,什麼時候你和老四竟做到一處去了。朕該說……可喜可賀麼?”

他臉上是微微冷笑,很明顯,康熙對這個新達成的、令人吃驚的聯盟,還是存有本能的疑惑。

退朝出來,十四阿哥在人羣之後追上八阿哥。

“八哥的胳膊斷了,爲什麼沒有和我說過?”他眼睛紅紅的盯着八阿哥,“八哥不信我?”

八阿哥苦笑道:“怎麼是不信你呢?都說了,此事我不想聲張……”

“可是八哥卻告訴了四哥!連四哥都知道了,我卻不知道!”

八阿哥的心頭,浮過一絲悵然的酸楚。

那些曾經共同降臨到他們五個頭上的苦難,沒有誰真的樂意去承受,他也不願意去聯盟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胤禛一同對抗外敵。但命運鬼使神差的將他和胤禛推到了一起,而十四阿哥這個曾不惜性命替他在父親跟前抗爭的弟弟,卻不能得知一絲一毫的真相。

到最後,他只得安慰十四阿哥:“往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你放心好了。”

百官都退下了,唯有胤禛還沒走出去。就被太監叫住,說,皇上有請。

胤禛無法,只得跟着太監去了御書房。

又等了片刻,康熙換了便裝,回到書房,他輕輕瞥了一眼兒子。然後讓左右都退下了。

“八阿哥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康熙當頭就問,“那作惡的歹人,如今抓住了沒有?”

胤禛只得道:“回皇阿瑪。八弟出事的次日,兒臣就去了他的書房。東西被打爛了好些,奴僕們只聽見幾聲呼喝,也沒人看見蹤影。據說那人飛檐走壁十分厲害。八阿哥向兒臣描述了歹人的容貌。兒臣也吩咐底下加緊追查,但這兩個月……都沒有任何線索。”

康熙面色平靜如水。他點點頭:“最近,你和老八老九他們,要好得很,是麼?”

胤禛不敢大意。只躬身道:“皇阿瑪往日教導兒臣,要兼愛手足,兒臣最近有所反省。往昔確是兒臣性格慳吝,對弟弟們多少嚴苛了些。今後。兒臣儘量改善。”

康熙微微一笑:“也許,改善得過頭了。”

胤禛一聲不響!

康熙站起身來,他揹着手,在屋裡踱了幾步,然後停住。

“老十三屋裡那個瘋女人,你知道底細麼?”

胤禛心裡咯噔一下!

“回皇阿瑪,兒臣……不知情。”

“是麼?你不知情?”康熙笑了笑,“朕怎麼聽說,你在你那府里弄了個鐵爐子,忙活好幾天,烤出好些糕點來,別人不肯送,偏偏記得送了一盒去宗人府?”

胤禛的腦子,嗡的一聲!

因爲十阿哥自制披薩成功,他就把烘焙技術告訴了胤禛,胤禛在家閒的沒事,又想烤甜點,於是就學着十阿哥自己弄了個人工的烤箱,試着做了一些蛋糕。

結果是,味道雖不如電子烤箱出來的,但口感也還不錯。鑑於上次的披薩事件,胤禛不敢大張旗鼓到處送,只悄悄命心腹往九阿哥和十阿哥那兒送了兩份,另有一份,他專門做給胤祥和嘉卉,因爲他始終記得胤祥就愛巧克力,以及嘉卉特別喜歡椰奶口味。

然而眼下,他既弄不到巧克力,也弄不到椰子,於是只能拿牛奶替代,做了幾個簡單的奶油蘋果派,又做了兩個麥芬蛋糕。

胤禛明白,蛋糕只是小小食物,本身微不足道,但眼下這種時空,這種狀況下,胤祥能吃到自己親手烤出來的蛋糕,無異於得到心靈上的鼓舞,他是想通過食物告訴胤祥他們,自己沒有忘記過去,而且會繼續幫他們度過難關。

往宗人府送食物,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單純傳送一個食盒,這本身沒什麼,但是被人看見雍親王手工製作這麼古怪的糕點,還特意的送去宗人府圈禁的弟弟那兒,話一旦說出去,被人添油加醋,那就不好聽了。

所以胤禛還特意的吩咐高無庸一定小心,找到穩妥的人。

卻沒想到,還是被康熙給知道了。

胤禛慌忙跪了下來。

他顫聲道:“是兒臣聽說,十三弟在裡面瘦得形銷骨立,臥病不起,兒臣心中實在擔憂,又怕他病出個好歹來,這才……”

康熙點點頭:“費心費力做的糕點,不說送給你額娘,送給朕嘗一嘗,卻第一個送去了宗人府。”

胤禛聽他這樣說,只得賠笑道:“皇阿瑪教訓的是,兒臣不是不肯將糕點送給皇阿瑪還有額娘品嚐,是因爲此事原就爲了好玩兒,兒臣也沒什麼把握,第一爐出來的糕點因爲火候掌握得不好,全都是焦黑的。這樣子兒臣也不敢送到宮裡來啊!既然皇阿瑪提起,兒臣回去再做……”

康熙皺眉擺擺手:“罷了。你身爲親王,最近怎麼盡在這種無聊事情上用心思?真是不成體統!好玩兒?你多大了!還爲了好玩兒?!糕點做得再好能治國麼!胡鬧!往後你乾脆做個廚子吧!”

胤禛咬着牙,心裡想:就知道你瞧不起我的蛋糕!好啊!以後連蛋糕渣渣都不送給你!

康熙看他不出聲,於是冷冷哼了一聲:“朕知道,你和老十三最親近,所以你總想爲他求情,但你也不看看他如今大逆不道到了何種程度!老十三性子太倔,他也大了,不能總像小時候那樣無法無天,這次是他闖的禍,他該自己來背。圈禁他是爲他好。朕得磨磨他這性子。不磨過來,往後他還得吃虧。”

……磨他?!

胤禛氣壞了!

那是他的十三弟,他從小就放在手心裡,怎麼呵護都嫌不夠的寶貝,在他眼裡,胤祥是比珍珠還要貴重的,可是現在,這珍珠卻被人像一把黃豆似的,放在石磨盤裡一點點碾碎!這還不算,還要說他“性子倔強,大逆不道”——

胤禛心裡如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又道:“皇阿瑪,宗人府那地方又冷又潮,老十三他是錯了,他胡作非爲,他該罰!但那種地方呆久了,身子骨受不了……”

“他是在圈禁,懂麼?”皇帝冷冷瞥了兒子一眼,“難道要朕繼續給他錦衣玉食、百來個僕從伺候着麼?哼!你是沒看見他那天鬧成什麼德性!這孩子就是被慣壞了!”

可他是你的兒子!是你的親生骨肉!他小時候你也抱過他、親過他的!爲什麼你能這麼狠心,命人把他鎖在黑洞洞的破屋裡,一鎖就是整整十年——就爲了他攔住你不許你殺人?你自己在這羊毛軟榻上,喝着暖暖的茶水,賞着漂亮的花朵,還自以爲拯救了黎民蒼生……你有沒有想過先去拯救你的兒子?有沒有想過你的兒子被關在地牢一樣的地方?!老鼠都能從他的腳面跑過去!他連雙好襪子都沒有的穿!再這麼下去他會得骨結核,會死在這病上!

這些話彷彿魚骨,哽在胤禛的喉嚨裡,他幾乎想不顧一切一吐爲快!

看出他臉色古怪,康熙一揚眉毛:“怎麼?老四,你覺得朕處置不公?”

費了好大的勁兒,胤禛才終於擠出聲音:“兒臣不敢……”

至此,胤禛終於明白,責任不在康熙身上。

在他身上。

他已經徹底的改變了,他這個清朝人,已經被三百年後的世界給同化,再也無法維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清朝思維了。雖然雙腿還跪在地上,但心理上,他已經從跪着的地上,毫不猶豫站起身,來到了和父親康熙同等的位置上。

此前他將父親當做唯一的天,父親不能接納的,不管他自己有多珍視,也照樣棄之如敝履,父親罵誰,他也罵誰,父親恨誰,他也恨誰,就算實在恨不起來,也會想,肯定是對方不好,不然父親怎麼會生氣呢?

然而現在胤禛做不到了,康熙已不知不覺喪失了豁免的特權,再也沒有資格隨意踐踏他的心。

在如今的胤禛看來,任何人,不管出於何種理由,只要虐待無辜,哪怕虐待貓狗,那就是混蛋:父親虐待十三,虐待嘉卉,甚至虐待殺生丸……

那麼,父親就是混蛋。

康熙盯着他,默然良久,才忽然道:“你們幾個,朕是越來越弄不懂了。”

胤禛只低頭不語。

康熙輕輕嘆了口氣:“你們有事情瞞着朕,是不是?你們都知道一些事情,你,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甚至包括那個叫璩嘉卉的瘋女人,連她都知道……卻偏偏只有朕不知道。”

胤禛一愣,不由擡頭:“什麼?”

“她說,她不是清朝人。”康熙說,“她還說,朕是個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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