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朝嚴冬,山莊的死士剛剛從東方皇朝回來,在宴會上繪聲繪色的講述東方皇朝大雪壓城,冰封千里的奇景,我藏在大堂的屏風後邊,偷偷的聽着。
死士說的東方皇朝,是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國家,而我的國家是北冥皇朝,雖然帶着一個北字,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國,從我記事起,從不曾見過雪,奶孃告訴我北冥皇朝的冬天是沒有雪的,只有纏綿不休的冬雨,卻似乎冷的人心都涼了。
我想去東方皇朝,從我記事起我就夢想着有一天能去東方皇朝看雪,但是我不能,因爲我不止是我,我還是夢月山莊的少莊主。
教我下棋的師傅跟我說,我之所以這麼想去東方皇朝,是因爲,我的母親就來自東方皇朝。我卻從不知道這些,因爲我的母親……她從來不會親近我。
在我的記憶裡,我的母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據說當年就是因爲她的美貌,讓當時還是少莊主的我的父親不顧夢月山莊長老和我爺爺的反對,將她從東方皇朝帶回了北冥皇朝。
後來我父親成了莊主,我的母親成了他唯一的女人,他還曾立下誓言,再不會碰別的女人。
那時候很多人都說,我父親是極其寵愛我的母親,可我的母親卻不愛我的父親。
我知道這是實話,她甚至厭惡他,連帶着厭惡剛出生的我。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印象中的母親,就是那個每天坐在花叢下發呆的美人。
山莊裡的奶孃喊自己的兒子時,寵溺的喊他的乳名,而我的母親喊我的時候,總是疏遠客氣的喊少莊主。
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忘了我自己的名字,我只是少莊主。
六歲那年,我跟山莊風長老家的二兒子風雷打了一架,因爲他說,我母親是個想着漢子的破鞋,是婊、子,我年紀小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好話,回到山莊裡,我問奶孃,風雷說的那話是什麼意思,奶孃臉色變得難看,抱着我,叫我不要聽外人胡說。
但是我卻見到,我那從來不會有任何情緒的母親,用力的絞着手中的帕子。
後來,我問了莊裡餵馬的小廝,他們告訴我,那是罵人的話,是不好的。
我很生氣,儘管我的母親她不喜歡我,可是她畢竟是我的母親,被別人那樣詆譭,我始終受不了。
於是那天,我撿了學堂裡先生的硯臺狠狠的砸向了風雷,漆黑的墨汁潑了他一臉,他氣的來打我,我年紀小,力氣沒他大,最後被他壓在身下,狠狠的打。
可是奇怪的是,他打的越重,我卻越清醒。
最後還是照顧我的下人去將父親帶來,我纔沒被他打死。
問清了事情的經過,我看着父親的神色一下就頹然了下來,風雷被他父親打了一頓鞭子,最後被罰了禁閉,而鼻青臉腫的我被父親送回我母親的對月閣的時候,我的母親只是淡淡的掃了我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父親看着我,眼裡有我看不懂的東西,他說:“奶孃,將少莊主帶去休息。”
奶孃不敢不從,行了禮,抱着我離開,窩在奶孃的懷裡,我依舊聽見身後,父親滿是悲涼的聲音:“默兒他是我們的孩子,更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即便你恨我,爲何對默兒也要如此。”
那天的風冷的刺骨,卻毫不費力的將母親的話傳到我的耳邊,她的聲音淒厲,我這一生都沒聽過她那麼悲傷的聲音,她說:“是嗎?可是我不這麼覺得,肖郎會來接我的,而寧默他的身上流着你的血,我討厭他,我恨他,我一看到他跟你越長越像的臉,我就噁心的恨不能掐死他!”
父親再說什麼,我聽不見了,我有點想哭,卻始終沒有哭出來,奶孃摟着我,寬厚溫暖的手掌拍着我的後背,柔聲的安慰我:“少莊主還小,大人的事情不要管,你母親她……她現在還想不明白,等到以後,她會接受你的。”
我擡起腦袋,看着奶孃,道:“母親她不喜歡我,也不喜歡父親,那她爲什麼還要在這呢?”
奶孃的聲音滿是無奈:“那是因爲……其實你母親她心裡根本就不像嘴上說的那樣。”
我不懂奶孃的話,更不明白一個人是怎麼做到心口不一的,可是未來的日子裡,我每天都在心口不一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到最後是會變成自己最不喜歡的樣子。
九歲那年,我的生辰,父親賞了我把弓箭,我喜歡的不得了,我的箭術是父親手把手教的,連教騎射的師傅都對我誇讚有加,所以我對箭術十分的喜歡,得了父親的弓箭便在對月閣的外邊射鳥玩兒,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閣樓門口,靜靜的看着我。
我心裡還是喜歡她的,哪怕她討厭我。
恰巧一隻畫眉鳥從我頭頂飛過,我想射下來送給她,結果失了手,一箭便將那鳥兒射死了,我看着還在死前掙扎的鳥兒,不知所措。
我的母親卻像是受了什麼驚嚇,瞪着那雙漂亮的眼睛,臉色蒼白的望着我。
我嚇了一跳,走過去,拽着她的衣角小心翼翼的喊她:“母妃……”
她猛地回過神,低頭看着我,然後詭異的笑了起來,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害怕極了,想要逃開,卻被她死死的拽着手臂,我疼的厲害,尖叫着喊她:“母親……放開我……放開我……”
她像是聽不見,只是死死的盯着我的臉,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掐上了我的脖子,嘶聲道:“爲什麼,爲什麼你要來這個世上,你不應該來的,你是恥辱,是我的恥辱……”
我呆住,看着她恨不得殺了我的模樣,一瞬間心如死灰。
我也不知道一個九歲的孩子怎麼會明白心如死灰是什麼樣子,可是我確確實實感覺到了心死。我想起風雷經常在我耳邊說的那句話,他說:“你母親懷着你的時候就要打掉你,若不是我母親念在你父親與我家的交情,整日監督你母親,你早就被你那個冷血的母親給弄死了。還能活到今天?”
原來,我的母親她,她其實是想我死的。
別人的出生是帶着愛來到這個世界,而我的出生,只是延續仇恨,現在想想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我被掐的意識漸漸模糊,不再掙扎,母親那張漂亮的臉逐漸模糊,去年有一次我生病,她坐在我牀邊,靜靜的看着我,燭火下,她的臉漂亮而靜謐,那時候,我覺得我的母親她真好看。這個好看的如同仙女一般的人,竟然是我的母親,我覺得我很幸福。
我覺得能死在她的手裡,我一定是開心的,因爲只要我死了,她就不會那麼難過,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卻突然鬆開了掐着我的手,癱坐在一旁,流着淚看我。
我喉嚨疼的難受,捂着胸口趴在地上。
良久,她伸出手,想要碰觸我的臉,我下意識的躲開,就見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眼睛空洞的望着我,小聲哭泣:“我差點就能殺死你了……爲什麼,爲什麼,我卻下不去手了……寧默,我的寧默……”
那是她第一次那麼親密的喊我的名字,卻帶着無盡的苦楚和悲涼。
那一晚,爲了防止她再次傷害我,父親命令奶孃把我抱到別的住處,我不知道我走後父親對母親說了什麼,第二天,我從牀上醒來的時候,屋子外邊有下人和婢女竊竊私語,我的母妃那晚,在對月閣自縊身亡了。
我九歲終結的那一天,我的母親要殺了我,可是最後她卻殺了自己。
我從對月閣搬到了父親的住處。
父親派人將她的屍首火化,將骨灰埋在了後山,那個地方對着的方向便是東方皇朝,那一年,我父親卻對外宣稱她得了怪病去世,以正妻之禮風光的安葬了我的母親。
她死後,我並沒有表現出有多難過。
父親此後變得更加沉默,他整日裡督促我學習,可是自己卻總是爛醉。
後來的某一天,父親迎娶了另外一個人,雖然沒有給她正妻的頭銜,莊子裡的人都喊她夫人。
後來奶孃經常在母親的對月閣哭,我才知道男人的心思也是善變的。
幾日後,父親寫了指令給我,風雷讀給我聽,聲音尖銳,刺得我頭疼,我只能零星的聽見幾句:“少莊主寧默,聰明過人,鍛鍊有加,念其生母薨逝,年歲尚幼,無人照管,交由文夫人照管………”
我記起了我的名字,原來我叫寧默,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十歲那年,我被過繼給了文夫人,奶孃不能再照顧我,被送出夢月山莊養老,臨走的時候,奶孃來偷偷看我,將一封信和一個玉佩交給了我,聲音哽咽的囑咐我:“在這吃人的山莊裡,誰都不要相信,文夫人她雖然賢德,早晚也會有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切記要忍辱負重。”
末了,她又看着我,嘆息:“少莊主,不要恨你的母親,她……她是命苦的人。你要記得,害得你母親這樣的人是東方皇朝的太師肖展清。”
其實就是奶孃不說,我也從沒有恨過我的母親,我唯一難過的是,從我出生,到她離開,她卻從來沒有抱過我。
我只想知道親孃的懷抱是什麼樣的。
奶孃走後,我並沒有打開那封信,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鼓起勇氣,看了那封信,那是我的母親給我唯一的溫言軟語,我知道了她的一生,知道了她的痛苦,也知道了……她對我的愛。
也知道了她這一生等待的那個人,肖展清。
母親說他是個極好的人,可是我卻不覺得,若是極好的,當初爲什麼沒有帶走我的母親,我寧願他真的是極好的,帶走我的母親,待她遠離夢月山莊這個金絲鳥籠。
她這一生的情和愛都給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卻未曾分一點點給我和我的父親。
我不能說她是個無愛的人。
只是,她的這份愛太過沉重,壓垮了她,也壓到了我。
看完那封信,我將它燒了,我想,我要去東方皇朝看一看肖展清,看一看他迎娶的妻子是不是要比我的母親更美麗,也看一看,我的母親究竟用生命愛了怎麼樣的一個男人。
我想,我早晚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