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謎團(下)
就在夫妻二人短暫的交流之後,門口傳來沉穩的腳步聲,蘇不妍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也迎出兩步,還未出屋,氈簾已經被小丫頭高高打起,接着走進一個鬚髮皆白的乾瘦老頭,頭戴灰鼠氈帽,衣着普通,身上還挎着一個辨不清顏色的木箱,定遠侯緊隨其後,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蘇玉妍的眸光只在那乾瘦老頭身上略掃一眼,直覺這老頭雖然其貌不揚,但腳步沉穩有力,且神態從容不迫,一看就不是尋常之輩,只怕便是喬裝改扮的勝海了。她當即就微垂了眼眸,欲要上前行禮,定遠侯卻衝她一擺手,笑道,“……這是九官來的江郎中。”
蘇玉妍不禁微吃一驚,這人難道竟不是勝海?她心念急轉,遂不動聲色地微微屈膝,“蘇氏見過江先生。”她雖沒有品級誥封,但定遠侯的身份擺在那裡,沈珂也是堂堂世子的嫡長子,以她定遠侯嫡長孫媳的身份,自是不必向一個江湖郎中行禮問安,她之所以這樣禮賢下士,也是想着讓人看出她的誠意,以便能全力救治沈珂。況且這人說不定就是刻意掩飾身份的勝海,她更不能得罪半分。
這時,定遠侯又向那江郎中介紹蘇玉妍,“這是我孫媳蘇氏。”
那江郎中便擡起狹長的眼睛看了看蘇玉妍,大刺刺地受了她一禮,這才拱了拱手,淡淡說道,“沈少夫人不必多禮。”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朝沈珂走去。
沈珂聽說江郎中來了,便掙扎着要起身。
江郎中卻使勁按住他,嗔道,“這不是講這些虛禮的時候……且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一邊說,一邊取了身上的木箱放在矮几上,隨即又瞟了一眼放在旁邊的熱氣騰騰的木桶,便拿起疊放在旁邊的乾淨帕子。挽起袖子將帕子放在手裡打溼,接着又撩起被褥一角,輕輕擦拭傷口上的血跡,手上不停,嘴裡又道,“我要爲沈大爺治傷了,還請沈少夫人先出去吧!”
蘇玉妍聽了,秀眉微皺,眼見沈珂因爲江郎中擦拭傷口的動作疼得身子微微顫抖,只覺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也就顧不得許多,大膽說道。“江先生,能讓我給您打打下手嗎?”不管她能不能出力,能守在沈珂身邊,就是最好。
江郎中手下微頓,頭也不回地說道。“既如此,那就先擰個溼帕子把他身上的血跡擦乾淨了。”
定遠侯聞言,眉峰微展。
蘇玉妍卻露出喜色,當即取了帕子浸進木桶,激動之下,竟忘了這桶裡裝的是滾開水。只燙得她立時鬆開手去,只一下,右手已經燙得通紅。且還火辣辣地疼。她忽然記起剛纔江郎中也是似她這樣拿着帕子伸進滾開水裡擰帕子的,視線不由得轉了過去,就見江郎中乾瘦的雙手一隻捏着被褥角,一隻輕輕拭着沈珂的傷處,兩隻手膚色微黑。卻完全看不出被燙過的痕跡。她心裡微動,生出一絲雀躍。這人肯定不同尋常。難道說,真的是勝海?
江郎中雖然沒有回頭,腦後卻好像長了眼睛將蘇玉妍所作所爲看清楚了一樣,不等她再次伸手去擰帕子,已將一隻手伸過來,“帕子給我。”
蘇玉妍不敢怠慢,趕緊忍着痛取了另一方帕子飛快地浸溼,這次卻不敢再放那麼深,只將將打溼便揮了起來,咬牙一擰,便遞到了江郎中手裡,又把江郎中手裡用過的已經沾了血污的帕子接過來放到一邊。
江郎中十分仔細,且速度飛快地將沈珂身上的傷處一一揩淨,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回身向定遠侯道,“若是你們早些將傷口清理乾淨,我這藥用起來成效就會更好些了。”
定遠侯想起蘇玉妍先前曾有爲沈珂清理傷口的打算,自己卻阻止了,不由得生出後悔之情,便直言不諱地承認的自己的錯誤,“都是我老糊塗了,因擔心着珂兒,怕擦洗傷口會影響傷勢和太醫診療……沒想到竟誤了醫療的最佳時機……如今您看,珂兒的傷勢有幾分治癒的把握?”
“這也怪不得你,任誰在這個非常時刻,都會萬分謹慎。”江郎中淡淡說道,“這毒雖然奇特,卻也不是無藥可解,大概有六七分的把握,且還要費兩樣金貴的藥材。”
定遠侯想是瞭解江郎中的爲人,聽說有六七分把握,不禁露出幾分喜色來,當即便朝他作了一揖,“珂兒這裡,就全仗您了。需要什麼藥材先生儘管開口,只要這天下有的,我都想方設法弄了來。”在定遠侯口裡,極少有尊稱您的,況且,他與這江郎中的年紀看起來相差無幾,卻還十分少有的稱他爲您,這江郎中的地位與威望就可見一斑了。
蘇玉妍聽得心驚。便是這人真的是勝海,也值不得定遠侯如此敬重,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江郎中卻也不敢受定遠侯的禮,當即側身避過,這才鄭重說道,“沈少爺這毒,用得有些蹊蹺,若不是我二十年前曾診過一位與之相同的病人,是斷斷識不出這種毒物來的。”
定遠侯與蘇玉妍同時擡起來頭,看向江郎中,就連沈珂,也忍疼側頭,把目光定在江郎中身上,似乎也有滿腹疑問。
江郎中頓了頓,“還請侯爺尋了雪山靈芝與百年老參來予我配製解藥……半個時辰之內。”
定遠侯也不問中了何種毒,只朗聲應道,“我這就差人去找。” 百年老參家裡是不缺的,只有這傳說中的雪山靈芝有些難度,而且還必須是在這須臾之間就把二者在半個時辰內送到江郎中跟前,難度就更大了。定遠侯剛說完,便想到了自己的疏忽,當即又補上一句,“我這就親自去找。”
江郎中輕輕點頭,頭也不回。
待定遠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那江郎中便淡淡地吩咐蘇玉妍,“還請沈少夫人再取兩桶滾開水來。”
蘇玉妍立時站起身來,疾步走到門口,讓守門的小丫頭去廚房找幾個粗壯婆子送兩馮開水過來。
她並不知道,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江郎中從身上掏出一個物什塞到沈珂手裡。她吩咐完小丫頭,復又到江郎中身側立定。
江郎中當着她的面打開藥箱,蘇玉妍不經意地掃了過去,只見裡面全是白鐵做的刀刀叉叉,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她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眼去。這分明就是現代手術中所用的工具!前一世,她雖沒有做過醫生,但卻見識過這些東西。難道說,古代就已經有了與現代如此相似的工具?當下,她把一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死死壓住,只盯着這些手術刀看。
江郎中因背對着她,彷彿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埋頭取了兩樣東西,放在沈珂身上比劃着。
蘇玉妍回過神來,不由得又是一驚。看江郎中這架式,莫非是要在沈珂身上動刀?這個時代沒有麻醉劑,如果生生將逃珂身上所有的傷口全部用刀清除一遍,只怕要將沈珂活活痛死。
卻見江郎中將手中鋒利的薄刃翻來覆去在沈珂的傷口邊比劃了許久,直到蘇玉妍顫聲開口時相詢,“沈先生,接下來該怎麼辦?”他這才慢騰騰地收起薄刃,擡起眼瞼輕輕掃過蘇玉妍擔憂的臉龐,低聲說道,“沈少夫人不必着急,沈少爺的傷口,還需要再清洗一遍。”
蘇玉妍微微鬆了口氣。正好,幾個粗壯的婆子也擡了兩桶滾開水進來。
江郎中又讓蘇玉妍着人去取個大澡盆。
蘇玉妍雖讓人去取了,心裡卻還是着實犯疑——又不是要洗澡,怎麼還要澡盆?
少時僕婦取了澡盆進來,聽從江郎中的吩咐把滾開水放進澡盆內,江郎中便命僕婦們出去,接着從藥箱裡取出一個藥包,解散開來,放了一半在澡盆裡,又伸手攪勻,這纔過來親手爲沈珂除了衣裳,要扶他在澡盆裡坐下。
蘇玉妍與沈珂是夫妻,若單獨相處,便是赤裸相對也無可厚非,但眼下卻是非常時期,又當着一個陌生的郎中,自然要別過頭去不看,直到江郎中讓她爲他遞過藥箱裡的東西,她這才擡起頭來,再看時,沈珂已經穩穩坐進半人高的大澡盆裡,只露了頭部在外面,其他部分,都泡在已經變成深藍色的熱水裡。
蘇玉妍安靜地站在江郎中的身旁,一絲不苟地完成他的吩咐。此時此刻,就算她心裡有再多疑惑,也只能暫時拋到一邊。
江郎中並沒有爲沈珂剜肉除毒,只默默地拿着帕子就着澡盆裡那藍凌凌的熱水輕輕擦拭着他的傷口處。動作緩慢且輕柔,似乎怕弄痛了沈珂。
大家都沒有開口說話。
沈珂已經閉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在裝睡。
江郎中則專心爲沈珂清洗傷口,似乎十分認真專注,一副心無旁鶩的樣子。
唯有蘇玉妍,心思百轉,一個小小的謎團在她心裡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