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舊識下
其實,就在沈珂夫婦拜訪林學士之際,定遠侯也沒有閒着。他在懷遠堂的書房裡翻閱着本朝編撰的一本《史林外傳》。這本書,寫的是歷代名人事蹟,這其中,就包括了林家的曾祖,人稱“江湖第一俠客”的林朝陽。
林朝陽其人,定遠侯原是見過的,生得十分威武英挺,頗有俠士風骨。不過那時他年紀尚小,只知林朝陽被人尊稱爲“天下第一俠客”,做的盡是那些替天行道的大善事,又多是事後不留名被人循跡猜測出來的,因此年幼的他便視之爲英雄人物。事實上,這位林朝陽的確也是位值得稱道的英雄人物,在他短短四十幾年的生命中,幾乎將他這代的臭名昭著的惡人除之殆盡,故此揚名整個江湖,受盡世人的尊敬與膜拜。林朝陽三十五歲才成親,婚後便退隱江湖,從此消聲匿跡,不知所蹤。
定遠侯掩上卷首,陷入沉思。
自他昨夜從沈珂那裡得知林學士竟然預先知道趙安的行蹤,他就覺得十分震驚。他與林學士雖同朝爲臣,卻是一文一武,在他的印象裡,林學士不過就是個迂腐着有幾分開明的中年書生,既沒有得到皇帝的青眼,也沒有在朝中樹敵,基本上屬於中立,並沒有參加朝中的派系,也正因爲他屬於中立,門下弟子衆多,幾乎是桃李滿天下,祖上又有那麼一位享譽天下的奇人,他反而比朝中那些已經排好隊的勳貴權臣們更加引人注目,也成爲幾種派系中相互爭奪的對象,只是苦於他爲人執拗,又不喜與人結交,這才讓那些想拉攏他的權臣們死了心。不過,因爲林家與蘇家結了兒女親家,又因爲是林學士主動向蘇家提的親。定遠侯便對這個林學士更加另眼相看了。如今看來,他的直覺並沒有錯,這個林學士,當真不簡單。看來,這位林朝陽的後人,以他柔弱的外表,迷惑了世人的心。
書房外沉穩的腳步聲驚醒了沉思中的定遠侯,他擡起頭,就看見沈珂挺拔的身姿出現在房門口,他一手挑着氈簾。頭一低便邁步進來,笑道,“祖父。這麼晚了,怎麼沒有點燈?”
經沈珂這一說,定遠侯才感覺到書房裡的昏暗。原來,竟到了黃昏!
沈珂一邊命廝兒去點燈,一邊在定遠侯對面坐下。笑道,“祖父,那個林學士,果然不簡單。”
“哦?”定遠侯坐直身子,望着沈珂,“你倒說說。他是如何不簡單?”
沈珂遂把林學士所說複述了一遍,末了笑道,“您看。林學士的話,有幾分可信?”
定遠侯正了正身子,眸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桌案上的《史林外傳》,好半晌,才緩緩說道。“若他真是個深藏不露的,那麼。他的話,就有七分可信了。”也就是,他對林學士的話,也有幾分信了。
“以他與蘇家的關係來看,應該不會對我們有所隱瞞。”沈珂想了想,也道,“他與林夫人一直視獨女如掌上明珠,既然他能主動向蘇家提親,想來也不會對我們不利。”
“嗯。”定遠侯微微點頭。“他雖然是個書呆子,卻還有幾分林家的風骨在,應該不是那種見利忘義見風使舵之輩。”對朝中權貴們的爭相示好而不見,獨立獨行,卓爾不羣,頗有幾分當初林朝陽的風骨,自是遠比那些迂腐不化的書呆子更得他的好感。
這說法與沈珂心中所想不謀而合。他自是十分高興,“祖父所言甚是。”說着也朝那本《史林外傳》瞄了眼,笑道,“這本書,我之前也看過,裡面說的林朝陽的故事,蕩氣迴腸,當真感人肺腑。”
定遠侯伸手合上書卷,盯着卷首“史林外傳”幾個字出神,良久,才沉聲說道,“你即刻着人入宮,把林學士的情況跟你姐姐說一說,也讓她多加留意。”
“是。”沈珂朗聲應道。
“至於他所說的那個輕功獨步天下的人,如果我所料不差,定然是林朝陽的關門弟子邵之祈,那人,與我年紀相仿,我還曾與其有過幾面之緣,只不過,那時的他還名不見經傳,只是林朝陽門下一個普通弟子而已。後來,我曾聽人說過江湖上出現了一個萍蹤俠影來去無蹤的俠士,能以一葦渡江,人稱邵一葦,其字,就是之祈。這能在穆王府出入自如而不被他人發覺,除了這位邵一葦,當今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來了。”定遠侯目光悠遠地望着漸漸暗沉下來的窗外,屋檐下已經掛起閃着桔色光芒的燈籠,映在茫茫的夜色裡,顯得格外孤單。“這幾十年來,林朝陽的弟子多隱居山林,少有出山,如今重出江湖,只怕這世道,又要亂了。”
聽到祖父這聲輕嘆,沈珂不由得面色一凜。朝中時局早已動盪,衆朝臣心知肚明,只不過人人悶在心裡不敢說出來,又與林朝陽的弟子出山有何干系?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忽肅然道,“是啊,只怕這世道,又要亂了。”林朝陽的弟子出山,只怕是爲斬盡天下惡人而來。倘若不日天下動起兵戈,誰知道又會亂可等模樣?
“不,我們絕不能讓世道亂起來。”定遠侯忽一凜神,“我們又怎麼能讓世道亂起來呢?”
沈珂突然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不禁笑道,“對,我們便是傾盡全力,也要阻止。”至於阻止什麼,他沒有說出來。
不用明說,定遠侯也知道沈珂那沒有說出來的是什麼話,他當下便鄭重地點了點頭,“對,我們即便是傾盡全力,也絕不容許那樣可怕的事情發生。”
……
接下來的幾天,沈珂與定遠侯祖孫下朝回家後總會在懷遠堂的書房裡說說話兒,至於說了什麼,蘇玉妍沒有過問,沈珂也沒有事無鉅細地跟她詳細說明,但大約是爲了什麼事,卻沒有再瞞着她,有時甚至還要討討她的主意。
很快就到了趙安約定的十日期限。
這一天晌午時分,定遠侯府的府門前,緩緩停下一輛華貴的馬車,這馬車裡坐的,赫然就是當朝的穆王爺。
穆王爺雖然年輕,到底是養在皇后膝下長大的,雖不是皇后親生,卻也被皇后視如已出,但穆王卻並沒有因此而顯出半分驕縱,行事一向都十分低調,因此頗受朝中一干德高望得的老臣們的期待與讚許,其風頭之健,除了當今聖上趙宥,再無第二人可及。
可是這一次,穆王爺卻興師動衆地帶了一干侍衛僕從,浩浩蕩蕩地排着長隊停留在定遠侯府的大門外,自然引起了不少側目。而這條衚衕裡,所住的都是當朝重臣,個個位高權重,一舉手一投足,都格外引人注意。而今定遠侯府的門外聚集了這麼多人,簇擁着的馬車竟然是繡着蟒紋的紋飾,這京裡,統共就只有兩位身份尊貴的王爺,惠王領兵去了邊關平亂,來到這裡的,就只能是穆王了。
而穆王一向與定遠侯府並無交集,此番大張旗鼓地前來,自然也引起了人們的興趣。因此,各家權貴的門房把此情此景看在眼裡,各自向自家的主人細細稟報了一番。
這天正逢定遠侯身體不適告假在家,聽管家沈楓說了府門外的盛況,頓時濃眉一顰,遂吩咐沈楓請人入內。
趙安雖然擺了這麼大的陣仗,卻只穿着一身月白的家常錦袍,只有襟邊點綴了幾枝淡淡的竹影,一看就是出自錦繡閣的繡服,華貴中帶着疏離,卻又不失英俊瀟灑,這一路行來,把府裡一干小丫頭都給看癡了去。
因是貴客,定遠侯自是率衆迎了出去。儘管對趙安此次前來的目的心明如鏡,定遠侯還是佯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十分客氣地把趙安迎到懷遠堂。
不過,就算趙安身份尊貴,女眷們也都呆在內院沒有迎接。畢竟,他只是個親王,到底比不上皇帝,他沒有特意囑咐女眷過來見他,她們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避免與他見面。況且他上門是來求納馮靜宜的,這氣氛,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林姨母等人自是巴不得不出去迎接。
定遠侯把趙安迎進正廳,奉茶已畢,趙安也不客套,兩句寒喧過後,便步入正題,“本王今日前來,實爲履約。”
定遠侯微微一笑,“穆王殿下果然是信人。”
趙安脣角微揚,臉上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本王就算遭了別人算計,卻也不願失信於人。”
這話說得就有些分量了。定遠侯心裡咯噔一下,旋即清咳一聲,“哦?以穆王殿下的聰慧,竟能被人算計?如此說來,這算計穆王殿下之人,必是天下絕頂聰明之人了,您且說來聽聽,也讓老夫長長見識吧!”
見定遠侯不顯窘迫,趙安倒有些沉不住氣了,那涌上喉頭的差點就張口而出,忽轉念想到自己無憑無據,便冷笑一聲,“這算計之人,本王就不說了,將來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一天,老侯爺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