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舊情(上)
基於沈家祖孫三代對林姨母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蘇玉妍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就連那一向眼高於頂從不將昌寧那些貴婦們放在眼中的宋德書也一改平日的冷淡,在豐盛的晚餐過後,便熱情又不失親切地把林姨母邀請到了自己的屋裡,天南地北地與其聊了足足近一個時辰,眼見林姨母面現疲色,這才讓丹陽把她母女二人送到客房。
蘇玉妍因是晚輩,又是至親,也陪坐在側,還與丹陽一起把林姨母送進客房。
林姨母本欲留她小坐,轉念想到橫豎還要在沈家逗留不少時日,此時若急於籠絡,倒顯出自己的小家子氣,因此便只說了幾句客套話。
蘇玉妍前腳剛走,林姨母便將房門掩上,滿意地打量着屋內的陳設。二十幾年了,再一次走踏入沈家,沈家的宅邸依舊,宅邸裡頭的人也依舊,只不過因爲時光的流逝而顯出老態來了。林姨母想着,不禁把手伸到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再朝梳妝檯前玻璃鏡中遙遙一望,不由得低嘆一聲——果真是時光不饒人啊,似乎只在恍惚間,就由青澀少女變成了中年婦人!
馮靜宜人如其名,一直安靜地跟隨在母親身後,此時瞧見母親異樣的神情,心裡更覺憂傷,默默地到炭盆邊坐下。
片刻,林姨母回過神來,轉頭看見女兒怔怔地坐在炭盆邊發愣,不由得嗔道,“你今天這是怎麼了?當着定遠侯祖孫三人,怎麼竟顯出那樣扭怩的神情來?你這是要故意跟我作對麼?!”最後一句,已隱現怒意,刻意壓低的聲調顯得有些沙啞。
“女兒不敢……女兒既跟着母親到了昌寧,自會一切都聽從母親的安排。”馮靜宜緩緩站起身來,微垂着眼瞼。臉色十分平靜,看不出絲毫驚懼,與先前在思定堂那副拘手拘腳的模樣大相徑庭。
看到女兒這副模樣,林姨母心中更是氣惱,卻也沒有再出言相責,只微不可聞地低嘆一聲,隨即說道,“我知道你怨我帶你來昌寧,可是不來昌寧,我們馮家還有活路麼?”
“女兒不敢抱怨母親。”馮靜宜輕聲的說道。眼裡盈滿淚水,“母親的苦處,女兒都明白。”
聽馮靜宜這麼說。林姨母頓時眼圈一紅就滾下淚來,“好女兒,我知道我這麼做失了你的顏面,可事已至此,我再無良策……都是我這個做孃親的沒用。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和女兒過上稱心如意的生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說罷,更是淚如泉涌。其實,兒子們沒人上門提親,女兒到底是方圓幾十裡百裡挑一的小姐。雖然上門提親的都只是些普通商戶,但到底沒有讓林姨母滿意的人選——試想想,在京都昌寧見慣大世面的官家夫人。又怎麼會看得上鄉間富紳?所以,爲了女兒和兒子的將來,她不得不孤注一擲了。
“娘……”馮靜宜見母親傷心,也不由得落下淚來,“您不用說了。女兒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林姨母這才慢慢止了淚,伸手拿過女兒的手。輕輕摩挲着,良久,才低聲說道,“我看那世子夫人和你沈表哥的妻子,都不像是不好處的女人,我明日便去跟世子夫人磨嘴皮,你也不要閒着,多多跟沈表嫂親近親近……”說着頓了頓,才道,“要是我不總是掂着舊怨,這沈珂倒是個不錯的人選,不僅生得一表人材,且還前途無量,唉,莫非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麼?”說到後來,已是喃喃自語,低不可聞。
馮靜宜聽她說起沈珂,臉上頓時閃過一絲紅暈。孃親說得沒錯,沈表哥的確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了,不僅生得好看,且還十分溫柔,單看他對錶嫂的神情就可知一二。
這邊林姨母同女兒商議着明天的事項,思定堂與蘭亭居的男女主人也都沒有閒着。
思定堂。屋裡十分寂靜。
偌大的炭盆前,坐着沈鬆年,而一向臥牀歇息的宋德書也從牀上下來陪坐在側,夫妻兩人的面色都顯得有些沉凝。
炭盆裡的銀霜炭不時發出“嗶啵”的爆裂聲,纔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靜謐。
許久,宋德書才問道,“世子……可有了打算?”
沈鬆年微微點頭,“這馮靜宜小姐品貌自不必說了,便是皇子世子們都配得的……只是馮家曾經犯過那樣的大事,一般勳貴之家都恐怕避之不及,若是尋常人家,又配不上馮小姐……”
宋德書在心裡暗暗鄙夷——你不過才見了一面,又怎麼知道人家馮小姐品性?若不是因爲馮小姐年紀太小,我還道她是你的私生女呢!她雖如此忖着,嘴裡卻還是淡淡應付,“那世子準備爲馮小姐揀個什麼樣的人家?”
“你看玉妍的兄弟怎麼樣?”沈鬆年轉過頭來,看着妻子。
“什麼?”宋德書直覺自己聽錯,不禁反問。
“玉妍的兄弟,你看怎樣?”沈鬆年徐徐說道。
“玉妍的兄弟不是早已定親……”宋德書只道丈夫見了舊情人腦子都糊塗了,忽想起前些日子林家小姐遭歹徒綁架的事,頓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世子是說,把馮小姐許給玉妍的兄弟?”昌寧多的是清貴子弟,以馮靜宜的樣貌,自是可以嫁個好人家,但馮家是犯過大錯的人家,人家就未必肯娶了。蘇家就不一樣了,蘇慎雖說之前曾有書癡之稱,但也算不上什麼清貴之家,再說他現在閒賦在家,又常年臥病在牀,還不知能撐幾年,家裡就蘇玉修一個子嗣,小小年紀又在翰林院供職,家世簡單,正適合馮靜宜。只是,與林家的親事有些棘手。
“你覺得如何?”沈鬆年不答反問。
“好是好……”宋德書猶豫片刻,“只是,蘇家這邊不是還沒退信兒麼?”眼看吉日就快到了,林、蘇兩家卻都按兵不動,也不知林家到底嫁不嫁,蘇家到底娶不娶。若兩家退親,她便可以讓定遠侯上門給馮靜宜提親。只要不損害沈琳與沈頊的利益,別的事,她都不會在意。
“明日你探探玉妍的口風。”沈鬆年微微一笑,顯得十分篤定。
宋德書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琳兒與頊兒也不小了,他們的親事,你可要多上心纔好。”對於這一雙兒女,沈鬆年倒沒有顯出多少父愛,反之竟對這位纔剛剛有過一面之緣的馮小姐顯得格外重視,自然而然就讓宋德書生出滿腹不悅。
沈鬆年的眸光落在那閃爍的炭盆上,冷冷說道,“你放心,別的事我可以不上心,但兒女們的親事,我無論如何都是要慎之又慎的。”
此刻的蘭亭居里,炭火也燒得正旺。
沈珂與蘇玉妍相對而坐,正小聲說話。
蘇玉妍聽得有些心不在焉。
方纔沈珂已經跟她說了關於林姨母與沈家的糾葛。這樣的糾葛在她聽來,無異於傳奇話本里的故事,但想到定遠侯祖孫三人的表現,她又不得不相信。但在她骨子裡,還是認爲林姨母純屬是來打秋風的,就像紅樓裡讓大觀園裡的主僕們陪着她遊園子的劉姥姥一樣,只不過劉姥姥是爲了裹腹之食,而林姨母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沈珂說了,這位林姨母,閨名叫婉儀,竟是當初定遠侯爲沈鬆年相中的妻子。林姨母是家中次女,姐姐便是後來嫁給沈鬆年的林氏林婉佳。當年林家也住在昌寧,與沈家毗鄰而居,沈鬆年幼時也常跟林家姐妹玩耍,年長之後才漸漸來往得少了。不過正因爲幼時的接觸,讓林家次女林婉儀和沈鬆年成了青梅竹馬的戀人,而這一切,定遠侯與林家老爺也都悄悄看在眼裡,本欲等孩子們成年之後再正式談婚論嫁的。哪知林家長女林婉佳也偷偷喜歡上了沈鬆年,因她性格外向,又敢作敢當,竟親自跟林老夫人提出要嫁給沈鬆年。林老夫人因知次女也喜歡沈鬆年,便婉言勸導,但林婉佳本性如林黛玉一般,聽罷便鬱鬱寡歡,不久便一病不起,大有日暮西山之感。林家夫婦這才慌了神,便跟定遠侯鄭重提起此事,定遠侯本來更喜歡性格相對活潑的林家次女,但爲了救林家長女,便同意娶她過門。於是,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林婉佳就成了沈鬆年的正妻,也就是沈珂的親孃。
婚後,沈鬆年對嬌弱的林婉佳還是相敬如賓的,一年後生下沈珂,林婉佳血崩而逝,沈鬆年本欲再續娶林婉儀過門,但沒想到當年被他傷透了心的林婉儀竟與一位新科狀元馮申定親,就在林婉佳死後的一個月便出閣了。這樣一來,沈鬆年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隨後便娶了定遠侯爲其安排的宋德書。當然,就娶宋德書這一節,內裡也有隱情,蘇玉妍最是清楚不過的。
不久,馮申被人揭發賣官之罪觸怒龍顏,當即被削去官職發回九江老家,還剝奪了全部家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