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暗涌(下)
等蘇玉妍端着兩盞桂花茶再次來到宋氏屋裡,蘇慎與宋氏已經安然入座,蘇慎滿面笑容坐在上首;而宋氏也一改往日拒人千里的冰冷麪孔,正打發江媽媽着人去安排晚飯,見她進來,便淡淡說道,“這端茶倒水的事,往後就讓丫頭們去做,你別再親自動手了。”
蘇玉妍溫馴地應了聲“是”,便端了一盞捧到宋氏跟前,笑微微地說道,“別人面前,女兒自不會親自端茶倒水,可在爹孃面前,女兒卻是樂此不疲的。”說完,又捧了另一盞奉給蘇慎。
宋氏接了茶,看了看女兒沒有說話,蘇慎卻忍不住笑道,“有女如此,真乃我蘇慎之福也!”
宋氏聞言,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便又催江媽媽去廚房。
按以往的慣例,蘇慎與蘇玉妍同吃,而蘇玉修則與他的生母豐姨娘同吃,宋氏卻是一個人獨吃的,當然,偶爾蘇玉妍也會留下來陪她一起吃。
蘇玉妍坐在宋氏身旁,這時便輕輕拽了拽宋氏的衣袖,笑嘻嘻地望着她,“聽春榮說今天做了桂花糕,女兒也想留下來飽飽口福……”
“你若想吃,回頭讓春榮送幾塊過去不就成了?”宋氏轉臉看了看她,乾脆地拒絕。
“娘……”蘇玉妍便抱着宋氏的胳膊輕輕搖晃,“在孃的屋裡吃,味道可是大不同哦……”
耐不住女兒軟磨硬泡,宋氏終是狠不下心來,只得點頭答應。
蘇玉妍頓時大喜,朝江媽媽使了個眼色。江媽媽會心一笑,遂打起氈簾出去。
見蘇玉妍順利留下來,蘇慎自然也厚着臉皮沒有挪步。
屋裡只剩下他們三人,氣氛難免有些尷尬。不過,蘇玉妍是居心讓夫妻倆人漸漸消除隔閡,當然要打起全副精神來應付,不免搜腸刮肚尋了許多開心的笑話來引他二人發笑拯救男配計劃。蘇慎素來與女兒默契頗深,自然不遺餘力地配合,不時發出哈哈大笑,宋氏雖然沒有露出笑容,卻也被蘇玉妍說得脣角微翹幾乎忍俊不禁。
就在蘇玉妍幾欲詞窮之時,終於盼來了從學館回來的救星蘇玉修。雖然宋氏對豐姨娘母子視若不見,可蘇玉修對她這個嫡母卻素來恭敬有加,晨昏定省無一日有誤,當然,與蘇玉妍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關係也十分親厚融洽。
蘇玉修今年十歲,頭髮濃密,濃眉大眼,身體尚未發育,還略微帶點嬰兒肥,長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他進得門來,擡頭看見父親與姐姐都在嫡母屋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微怔之後就忙給父親和嫡母磕頭問安。
宋氏也不看他,只擺手讓他起來。蘇慎本待要問幾句,想了想便也作罷,只吩咐他吃飯之後認真溫書。
蘇玉修自是不敢違逆,恭聲答應之後就退了出去。
這時,江媽媽也領着春草與春榮、春芳幾個大丫頭端着熱氣騰騰的飯菜進來,擺桌安箸,不一會兒便擺佈停當,笑吟吟地請大家入席。
雖然準備不太充分,晚餐卻還是比以往豐盛許多。
宋氏身體孱弱,素來吃得不多,只略略動了幾筷就擱下了碗箸,春榮急忙奉上才沏好的枸杞茶。
而蘇慎在宋氏沒有出言攆他出門的情況下,心情自然好得無法形容,加上席上佳餚色香味美,不免多吃了兩碗,放下碗筷時,正對上蘇玉妍熠熠生輝的雙眸,便向她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當着宋氏的面,很多的話都不好說明,只有等到父女二人獨處,他纔好暢所欲言。
看到蘇慎今天成功地留下來一起吃飯,蘇玉妍心裡也十分高興。想起宋氏先前說要跟蘇慎商量的事,草草吃罷便尋了藉口起身告辭,“天色尚早,我還要去二弟那裡坐坐……”
宋氏知她與那個庶弟一向親近,想到蘇玉修將來興許還能成爲女兒的臂助,也就沒有攔她。
蘇玉妍走後,蘇慎一下子就覺得緊張起來,當下便半欠着身子,尋思着找個什麼話題來繼續好不容易纔改善的氣氛,就聽宋氏說道,“老爺先別急着走,妾身還有話要跟老爺說。”
蘇慎的身子一下子繃得筆直,臉上立即堆起笑容,“夫人請講,在下願聞其詳。”
他這番刻意討好的架式若放在豐姨娘面前,豐姨娘只怕會心花怒放,可宋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移過眸光,轉向那厚重的氈簾,“今日收到昌寧來信,提及妍兒的婚事,妾身想……”
不待她說完,蘇慎便大聲打斷她的話頭,“你想讓妍兒去昌寧?!”原以爲今天氣氛緩和是件喜事,沒想這裡頭竟隱藏着這樣的暗涌。
宋氏擡頭,冷冷地看着丈夫,“是。”
蘇慎與妻子對視了半晌,目光終於緩緩停留在妻子頭上那支喜鵲登梅的玉?上,一向溫和的面容上浮起幾分陰鬱之色來,“爲什麼非得去昌寧?昌寧有什麼好?妍兒在信陽過了十幾年,這不都好好的麼?難道在信陽,就找不到可以匹配得上她的男子?”
一連串的質問,透過蘇慎極其低柔略顯沙啞的噪音說出來,平添幾分蒼涼與無奈。十五年來,他從不曾拂逆過宋氏,順從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但凡宋氏所求,他無所不應。可是這一次,宋氏竟然想要帶走他的女兒!想到朝夕相處的女兒從他身邊離開,就如同在他心上剜了一刀,那種無法割捨的愛憐與痛苦,讓他這個在妻子面前溫馴了十五年的男子再也無法忍受——昌寧,有太多的糾葛與恩怨!不,絕不能讓女兒回到昌寧,女兒倘若知道了那些塵封的往事,又叫他情何以堪?
“問得好,問得好!”宋氏沉默良久,驀然擡頭,盯着蘇慎冷冷說道,“昌寧好不好暫且不說。但是,妍兒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她的後半輩子也跟我一樣如此庸碌平凡王子,騎士和魔法師全文閱讀!我要讓她過上她想要的日子!”
“德詩,這輩子是我負了你,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可是妍兒她,她是個善良純真的小姑娘。”蘇慎忍不住打斷宋氏的話,“也許,在她看來,這樣平淡安寧的日子,纔是最好的。”他可以肯定,他的女兒,與他的想法必定相同。
宋氏皺了皺眉,冷聲說道,“她不過是井底之蛙,哪裡知道什麼纔是最好?可是,我知道什麼纔是最好的!”經過這三年來的朝夕相處,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女兒的個性?女兒的相貌秉承了自己,可性格卻隨了蘇慎,說得好聽是善良淳厚,說得不中聽些,便是天真怯懦。所幸還未及笄,給她一年的時間,已足以讓女兒改頭換面了。
“德詩,你就不能再想想?昌寧不比信陽,魚龍混雜,人心不古……”蘇慎自知無法輕易說服妻子,但還是存着一絲僥倖,畢竟,妻子如今對妍兒的態度與之前已經有天壤之別,若真心疼愛女兒,興許還有商量的餘地。
“妾身的話說完了,老爺可以離開了。”宋氏卻絲毫不爲所動,一臉漠然地看着蘇慎,
見妻子說得斬釘截鐵,蘇慎不由得心裡一陣焦急,猛地擡起頭來,望着宋氏頭上那支喜鵲登梅玉?,脣邊掛起一絲冷笑,“德詩,你此次要攜妍兒進京,真的就只是爲了妍兒的婚事這麼簡單?”
宋氏迎上蘇慎的目光,眼中閃過一絲凌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就知道,十五年來,我在你眼裡,什麼也不是!”蘇慎只覺心裡一痛,臉上卻露出嘲弄之色來,“都已經過去十五年了,你難道還放不下?”
“是的,十五年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宋氏臉色一沉,豁然站起身來,衝着蘇慎冷冷說道。“
“宋德詩!此去昌寧有多兇險,你難道不知道麼?妍兒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真忍心讓她捲入到當年的恩怨裡?!”蘇慎渾身一顫。
“妍兒是我的女兒,就得聽從我的安排,她別無選擇。”宋氏面無表情地說。
蘇慎聞言,只氣得渾身發抖,伸手指着宋氏,好半晌才緩緩說道,“人說‘虎毒不食子’,畜生尚且知道骨肉親情,難道你連……它也不如麼?”他恨極之時衝口而出,“畜生”二字在嘴邊滾了幾滾,卻終是無法對着面前這個愛入骨髓的女子說出口來。
宋氏看着蘇慎瞬間變得灰敗的臉色,只覺心頭一陣暢快,臉上的笑意更濃,“你道我不如它,也不想想你自己,難道有一絲半點強於它處?”
此言一出,蘇慎想起往事,臉色更不好看,恨不得立時逃出屋去,但想到女兒那如花月般燦爛的笑臉,他就不由得強迫自己鎮定,他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緩緩擡起頭來,對上宋氏滿含譏笑的眼睛,“宋德詩,十五年來我不曾拂逆過你任何心意,可是這一件,我決不會如你所願!妍兒是我蘇家的女兒,我決不會讓你把她帶走!”
話音未落,就見宋氏雙袖一展,拂落案上的茶盞,茶盞掉在地上,發出“咣啷”一聲脆響。
清脆的響聲驚動了候在門外的江媽媽。因爲老爺留在夫人屋裡的緣故,江媽媽情知今日有些不同,便支開了夫人的兩個貼身丫頭春榮與春芳,只有她一人守在門外。門口掛着厚重的氈簾,無法看到屋裡的情形,剛纔老爺與夫人爭執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也不小,一字不落全落入她的耳中,只聽她心驚肉跳,此時再聽到茶盞落地,更是駭然,不禁在心中闇誦佛經。
屋裡有片刻的沉寂。
就在江媽媽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淺灰色的氈簾時,又聽裡頭傳來宋氏怒極而笑的聲音,“呵呵,呵呵……你蘇慎通天的本領我十五年前就領教過了,那些齷齪的小伎倆,我宋德詩還不放在眼內!今日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休想阻止妍兒去昌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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