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C91

蒼穹垂吊白灰色幕布, 籠罩沉悶乏味的大地。

近山擁擠,山峰連綿,天頂灰雲蹣跚, 底下亡靈沉睡。

這座墓園對程彌跟黎楚來說不陌生。

程姿跟江訓知都睡在這裡。

這百級階梯, 她們走了無數遍, 往後還有一遍又一遍。

三人皆穿黑色, 地磚冰冷肅穆, 踏着階梯往上走,最後停在一座墓碑前。

程彌站在中間,左側司庭衍, 右側黎楚。

墓碑上黑白色照裡,女人眉眼豔麗, 脣角挽着溫柔笑意。

程彌看着程姿, 彎身, 將白菊花放到墓碑前。

司庭衍跟黎楚也帶了花,程彌放好白花後, 他們隨後也放下。

起身後,像程姿還在世時,程彌平常地和她對着話。

“一年來看你一次,是不是來少了。”

……

“這次是不是看見了一個新面孔?你應該不陌生,每年都給你看過照片的, 他從國外回來了, 我男朋友司庭衍, 以後不用只給你看照片了。”

……

“我知道你不會催我結婚, 但明年我要跟司庭衍結婚了, ”她笑了下,“比你還早。”

……

程彌跟程姿說着話, 像要把自己這一年發生的事倒盡。

但其實除了司庭衍這個例外,她大多數時間被工作佔據,忙碌是常態。

工作上實在沒什麼好講,她其實運氣不錯,今年過得甚至比往年順遂,但有起就會有落,就像最近,不斷因爲流言蜚語在山頂和低谷往復顛倒。

而她這些流言蜚語,跟程姿男人,也就是她血緣上的父親有關。

這也是程彌想盡辦法也要澄清她跟祁晟不當關係的原因。

這些事,她一句都沒跟程姿說,就跟程姿從來沒跟她提過她父親是誰一樣。

看完程姿,他們沒立即離開墓園,順道去看江訓知。

江訓知是嘉城人,去世後也選葬在這座墓園。

程彌跟黎楚都對江訓知很熟悉,但其實司庭衍對江訓知也不陌生。司庭衍小時候在嘉城孤兒院待過的那陣子,除了程彌,還有一個人會照顧他。

就是江訓知,江訓知生性溫和,又是孤兒院裡阿姨的兒子,看沒人跟他玩,自然會照顧一下這個弟弟。

雖然司庭衍跟程彌要熟一點,但對於江訓知,他印象沒淡。

三人去到江訓知那裡,過沒多久,程彌外套兜裡手機震動,在泛涼的空氣裡嗡嗡發聲。

程彌拿出手機,屏幕上跳着蔣茗洲名字,她接聽了:“到了?”

蔣茗洲:“在墓園外面。”

程彌說:“我下去。”

她這電話黎楚也聽到了,早上蔣茗洲來電話那會,黎楚也在她房間。

兩人畢竟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無話不談,祁晟是程彌父親這事,程彌也跟她說過。

程彌掛斷電話後,黎楚跟她說:“你下去吧,我再在這兒呆會,你們聊完了我再去找你。”

程彌點頭:“那我先出去,你一個人注意點。”

黎楚說:“能有什麼事,快去吧。”

/

程彌去到墓園外的時候,蔣茗洲的車已經停在路邊。

程彌從墓園出來,蔣茗洲應該在車裡看到了。她還沒走近,蔣茗洲車後座落下車窗。

司庭衍陪她到旁邊,沒再跟過去,在附近停下:“我在這裡等你。”

程彌情緒不高亢,但不悅很少放臉上,她笑意照舊如常,摸摸司庭衍的臉:“那我下來要第一眼看到你喔。”

司庭衍看她一眼,放她走。

程彌走向蔣茗洲的車,神色稍斂。

車後座車窗落着,蔣茗洲坐在另一邊,透過這邊車窗看向她:“上車吧。”

蔣茗洲話落後,程彌打開車門,上車坐進後座。

車裡有股煙味,味道不是很衝。

蔣茗洲腦後依舊挽着一個鬆散的髻,她指間夾着煙,指尖稍撩撥了下掉下臉側的燙卷碎髮,看向程彌,彎了下脣:“要不要找個咖啡店坐坐?”

看來今天蔣茗洲要告訴她的事,兩三句結束不了。

空氣被雨氣潤溼,夾帶着煙味,浸進程彌呼吸裡,她說:“不用,在車上聊吧。”

蔣茗洲點點頭,擡起指節,叩叩主駕駛座椅:“你先下去等我。”

“行。”

聽到陌生聲音,程彌這才注意到蔣茗洲這次主駕駛坐的不是她的司機,而是一張年輕帥氣的生面孔。

男生很快打開車門下車,沒在車上打擾,找地方蹲去了,不多時消失在她們視野裡。

車上剩她們兩個人,一下顯得有些安靜。

蔣茗洲轉眸看向車窗外,墓園寂靜佇立,被肅穆氣氛緊緊罩籠。

車裡這陣沉默沒保持多久,被蔣茗洲打破:“這片墓園風水挺好,是你挑的?”

“不是,是我叔叔。”

蔣茗洲點點頭,視線還放在墓園上:“程姿去世多久了?”

她說的是程姿,不是你媽媽。

程彌竟然在她的話語裡,聽出了一絲舊認識的味道。

她聞言看向了蔣茗洲,一秒後,告訴她:“七年。”

“這麼久了。”蔣茗洲在感嘆,不是詢問。

突然,她問了程彌一句:“她跟你提起過來嘉城之前的事情嗎?”

程彌不是嘉城人,但從小在嘉城長大。她不是嘉城人不是程姿告訴她的,而是從當時接濟過背井離鄉的程姿的酒吧媽媽桑口中得知。

程姿是孤身一人,大着肚子來嘉城的。

但她僅僅知道這些。

程姿久住在嘉城之前,是在哪座城市生活,遇見了什麼樣的人和事,她一概不知。

所以,她輕搖了搖頭,對蔣茗洲道:“沒有,她從來沒跟我提起過。”

蔣茗洲對她這個回答似乎沒太意外,像是一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答案。

她問了程彌一句:“她來嘉城,你想知道爲什麼嗎?”

程彌看她:“如果我不想知道,我現在不會坐在這裡。”

蔣茗洲看向她,突然開了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瞭解過祁晟的家庭吧?”

程彌沉默。

大概四五歲的的時候,她對父親這兩個字好奇不已過。

她問過程姿,她的爸爸爲什麼不在家,每次程姿都只是笑笑,說因爲爸爸太喜歡我們寶貝,出去給我們寶貝摘星星了。

她從來不提祁晟一個字,但人的愛意或許能緘默於口,卻很難不讓眼睛說話,一個眼神,就會泄漏一腔愛意。

程彌在程姿日復一日不經意的愛意泄漏裡,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誰,隨着長大,她沒再問過程姿她的父親是誰,而是偶爾會在網上翻一下祁晟這個人的資料和新聞。

但有關他的資料,涉及他家庭背景的,能搜到的並不多,因爲他的家庭背景非紅即軍。

還是後來進啓明影業,程彌才知道祁晟是個紅三代。

蔣茗洲說:“除開演員不說,他的身份你應該有所耳聞過。祁家麼,算是比較開明的,祁晟要搞藝術,他們都沒什麼意見,只要他不拿家裡勢力出來胡作非爲的話。”

在沒必要出聲時,程彌沉默不語,只聽蔣茗洲說着。

“當然,還有一點,不忤逆他們幫他決定人生大事的安排。”

程彌已然猜到,這個答案從她屢次翻不到祁晟家庭背景時,就已經預設過了。

“所以呢,我媽跟他之間的事,是他家裡搞黃的?”

蔣茗洲沒接着開口,車裡便跟着安靜。

香菸堆積菸灰,她將手伸去窗外,手腕搭在車窗上,敲了敲煙身。

菸灰撲簌落下,在空氣裡打轉,直至黏進地底水窪。

終於,她再次開了口,又像吐出了一口濁氣:“應該這麼說吧,是因爲我。”

在這句話落下之前,程彌從沒想過會是這個答案,眼裡閃過一絲驚怔。

蔣茗洲卻沒等她緩和情緒,聲調像這陰天裡的細雨,從容溫和卻蝕骨。

“我跟祁晟是大學好友,也是他的經紀人,他還沒火之前,跟我想法一拍即合,一起創辦了啓明影業。公司一路過來大風大浪不少,他拍大電影紅了以後,公司也算是熬出了頭。他當時很火,火到可以說每家每戶都在放他的電影,但他在這名利雙收的當口,想的不是進一步把自己經營下去,而是不管不顧要冒大風險,娶你媽媽。”

當時處事從容淡定的蔣茗洲,第一次跟脾性禮貌得體的祁晟發生爭執,蔣茗洲不理解祁晟要結婚的想法,而祁晟也從沒去仔細探究過自己這位經紀人的私心。

性格使然,兩人爭吵狀況不劇烈,但那個時候,他們也不過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女,觀點分歧難以化解。

“你跟了我這麼久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蔣茗洲默了一下,看向程彌,“你應該多少知道一點。”

蔣茗洲是個什麼樣的人。

手段雷厲風行,處事卻從容不迫,但這兩種相悖的氣質同處她身上卻沒有衝突,而是形成強大氣場。

被她帶在手下這幾年,程彌從沒見過蔣茗洲有軟弱的時候,雖然從不發脾氣,面容總是優雅溫婉,但手腕實則強勢。

蔣茗洲緩慢地淺吸一口煙:“而我承認,在感情上我也是事業上那副做派。”

強勢,不卑微,會主動爭奪。

一場爭執被自私的熱油澆下,什麼事都做得理所當然。

她脣邊呼出薄霧:“所以我毫不猶豫下了最狠的一步棋。”

程彌靠坐在後座裡,車窗落着,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外面毛毛細雨不再連綿,細刺一般,絲絲扎進她手背。

她已經有預感,沒有看蔣茗洲,只出聲:“直接斷了他們後路的一步棋子,是嗎?”

蔣茗洲沒回應她這聲質問,煙又伸去車窗外,抖掉菸灰。

“祁晟要跟你媽結婚這事,是瞞着他家裡的,他是下定決心娶你媽,想先斬後奏,”蔣茗洲說,“我嗎,做足了壞人,把他這打算捅到了他母親面前。”

後面發生的事,不用蔣茗洲多說,程彌都知道是怎樣一副牌面。

她指甲輕陷掌心,忽而望向窗外。

雨勢漸大,雨霧茫茫,看不進墓園內,看不見程姿的墓碑。

她回過頭,急需解燥。

目光觸及蔣茗洲放在車內的煙盒,她沒多問,伸手去拿,抽了支出來點火。

但她沒抽,只架在指間,反覆捏揉,煙身扭曲出紋理。

開着窗,車內不至於煙霧繚繞。

蔣茗洲繼續她沒說完的話:“祁家要對付一個女人太容易了,根本不用費盡心思使手段,動動嘴皮子的事。”

程彌指間的煙嫋嫋騰着熱絲。

“所以呢,”她說,“去找我媽了?”

“嗯,去了,祁晟他媽,還有我。”

程姿毫無背景,無依無靠,只是一個小鎮上經營着一家小店的普通女人,多了幾分姿色而已。

以祁家那種家庭背景,眼睛長在頭頂,怎麼可能下落到程姿身上。

祁晟母親親自出馬,找上程姿,沒有給他們這段不適合的感情找藉口,直言不諱兩人背景不般配,讓程姿自動退出這段感情。

程姿自然沒答應,但這在祁晟母親眼裡,不是深情,只是有利所圖,畢竟像他們這種家庭,常年有人妄圖攀高枝。

而程姿不同意,祁晟母親也有的是對付她的辦法,搬出權力,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手無縛雞之力。

而在被威脅的兩個小時前,程姿剛從醫院回來,得知肚子裡已經有了個小生命。

但這卻是讓祁晟母親抓住了她最大的死穴,她對程姿肚子裡所謂的孫子或孫女毫無感情,甚至只要她一句話,後面這個孩子的一生都不會好過。

正是因爲跟祁晟情感太深,程姿對肚子裡的骨肉纔會優柔寡斷,反抗都變得無力。

祁晟母親只一個要求,程姿必須跟祁晟毫無瓜葛,她的孩子打不打掉無所謂,生還是不生是她自己的選擇,只要她保證今後不再跟祁晟有來往,她不僅不會用權力打壓她們,還會給她一筆錢。

回憶像長滿厚重青苔,蔓延在二十年後的空氣裡。

程姿當年的無力感,如藤蔓一樣纏進程彌的每寸肌膚和血液。

這其實不是程彌第一次經歷這種感受,早在五年前她在司庭衍父親厲承勳那裡,已經嚐了個遍。

蔣茗洲轉目看向車窗外,像在看着不遠處的墓園。

手裡的煙已經燃到尾,星火脫離菸蒂,還沒落地,徹底熄滅在雨裡。

她開口:“那筆錢程姿沒要,自己一個人走了,也沒再出現在祁晟面前過。”

她停頓一瞬,才說:“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一個人好好把你養大了。”

蔣茗洲在十八年後,在赴約李深導演的酒局上,見到程彌的那一刻,立馬認出了她是程姿的女兒。

因爲程彌跟程姿長得實在太像。

她也是那年見到程彌,才知道當年程姿原來真的把孩子生下來了。

聽到這裡,很多程彌一直以來的困惑,都在這一刻解開了。

她終於知道爲什麼程姿從不在她面前提她的父親。

在她記憶裡所剩寥寥無幾的幾個兒時片段裡,她記得程姿總會抱着她看電影,而且只看祁晟的電影。

那時候祁晟已經紅遍大江南北,年紀輕輕衆星捧月。

但程姿從來不哭,也從來不跟她說電視上這個演戲很厲害的男人,她這張稚嫩小臉某個角度神似他的男人,就是她的父親。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她五歲那年,電視上出現了一則爆熱的新聞。

影帝祁晟跟經紀人蔣茗洲結婚。

這則新聞當時火遍南北,成一段佳話。

而自從這則新聞出現在電視上後,家裡的電視機,再也沒放過這個男人的電影。

程彌神思還浸在鋪滿灰塵的回憶裡,蔣茗洲一句話把她扯回現實:“你一直以爲你父親是因爲事業跟我拋棄你媽媽,高三那年那麼爽快跟我簽下藝人合同,是想拼着一口氣往上爬,站到祁晟面前讓他看看,程姿的女兒也可以很厲害,爲你媽討回一口氣是不是?”

蔣茗洲原來什麼都知道,程彌無所謂被她看出來。

她說:“所以你爲什麼要籤我?”

“爲什麼?”蔣茗洲的理由很簡單,“因爲你長得足夠漂亮,演技能磨,唱歌這方面上,你的嗓音條件特別好,是個很好的苗子。”

她默了一瞬,拋出最後一個理由:“還有,因爲你是程姿的女兒。”

“程彌,”蔣茗洲靠在座椅裡,看向程彌,說出從她口中說出來極有分量的一句話,“你媽媽是我很佩服的一個人。”

她堅韌又溫柔,在當時被要挾那種極其艱難的境遇下,祁晟母親給她那筆錢,她接受是理所當然,不受詬病。

但祁晟母親那筆錢不是在支援她,而是一種隱形的尊嚴羞辱。程姿當時懷有身孕,這筆錢對她來說十分重要,但即使如此,她也將她腰脊挺得很直。

“對於你母親,我年輕的時候做錯過事,這點我也不會逃避。”

這些就是爲什麼她當時從李深手裡保下她的理由。

而程彌也如願被蔣茗洲簽到手下,一路被她帶至今天的紅火位置,也站到了祁晟面前。

從進入啓明影業到今天,整整五年,程彌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譴責報復祁晟,可在這五年裡,她卻一步也沒邁出去。

因爲等她來到祁晟跟蔣茗洲身邊後,才發現他們兩人之間跟她想的不一樣。

祁晟跟蔣茗洲並不如外界說的那麼恩愛,比起恩愛,他們更像是不親但也不遠的朋友,彼此尊重和配合,婚姻形同虛設。

“你跟祁晟怎麼回事?”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好問的了,“以前的新聞不是說你們兩個還有孩子了。”

蔣茗洲聞言笑了一下,很風輕雲淡的一個笑:“我跟祁晟確實有個孩子,當年結婚也就是因爲這個孩子。”

程彌轉眸看向她。

蔣茗洲:“要不然你以爲他爲什麼會跟我結婚?”

她說完,迎上程彌的目光:“程彌,你媽媽不見那幾年,他可是找你媽找瘋了。”

程彌有些漠然的臉色一頓,被一絲空白取代。

風從車窗進來,吹亂她長髮,髮絲飄逸遮目,將程彌拉回神。

程彌擡手,五指穿過額前,將長髮順至後面:“他去找過我媽?”

蔣茗洲點了點頭:“一直在找,如果我沒猜錯,他現在還是一直在留心程姿的消息。”

程彌覺得有一點可笑,說:“一邊找我媽的消息,一邊結婚麼。”

她這句話說得平和,卻略帶諷刺,蔣茗洲視線又落到她身上。

她手機在這時連環震響,有人在不停給她發消息,蔣茗洲收回視線,打開手機,低眸處理信息。

估計是在處理網上她跟祁晟的事。

她右手斜撐着額頭,一邊處理事情,一邊極其坦蕩地吐出一句話。

“我年輕那會,挺喜歡祁晟的。”

程彌看她。

蔣茗洲自顧自說着,慢悠悠的:“在愛情這事上,我對他有意思,自然會去爭取,等男人回頭沒意思。”

她處理完信息,手機屏幕收回掌心:“所以他喝得爛醉,腦子不清醒把我認錯的時候,我跟他上牀了。”

蔣茗洲說這些話時,就像在跟程彌說工作上的事一樣。

程彌一直以爲蔣茗洲跟祁晟是兩情相悅,畢竟蔣茗洲這樣一個漂亮又很有本事的女人,即使是同性都會被她吸引。

蔣茗洲說:“那次之後我就懷孕了,祁晟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我們兩個順理成章奉子成婚。”

“他跟我結婚,對我還不錯,但也僅僅是尊重,如果說做夫妻的話,我們可一點也不像。再加上那段時間我工作強度大,不到兩個月就流產了。”

鬧到這種程度,雙方理應關係一般,可現在蔣茗洲跟祁晟在外界看來,仍是恩愛夫妻的狀態。

程彌說:“你跟他現在關係不差。”

蔣茗洲笑笑:“能差麼,我懷孕那段時間,他身爲丈夫和父親沒盡到責任,孩子流產了,他對我愧疚都來不及。”

因這分愧疚和昔日友情,祁晟待蔣茗洲一直很好,錢財物質上從來不虧待她。對外也跟她相敬如賓,不會讓人因他有議論她的理由,對她極好。

但也僅僅如此了,再深的東西他給不了她。

所以如今他也漸漸隱退,長居國外很少出現在公司。

關於自己的父親,還有母親跟父親之間的情仇糾葛,在程彌的世界裡模糊了二十幾年,終於清晰了面目。

有難以喘氣的東西壓在心臟上,程彌轉頭看向窗外,呼吸着車窗外潮涼的空氣,透着心口的悶。

蔣茗洲手機靜沒幾分鐘,又開始震動,她指尖按着屏幕,既然往事說完,那麼該說回正事了。

她收起手機,擡頭。

車後座那頭,風再次吹亂程彌長髮。

蔣茗洲伸臂過去,擡手,替她理理髮絲,動作輕柔又緩慢。

她說:“現在網上你跟祁晟的名聲一片狼藉,已經不是公關做得好就能解決的事了,是要徹底將你們兩個關係澄清清楚。到時候網友再挖深點,挖到祁家,祁晟家裡就會出面了,但也只是娃壓壓消息,解決不了這件事件的根源。”

蔣茗洲的指尖擦過程彌額頭,那一瞬,觸感讓程彌有點恍惚。

蔣茗洲繼續說着:“我跟祁晟商量好了,這次就拿你們父女的親子鑑定證明澄清,他現在在回國的航班上,應該快到了,你好好跟他聊一聊。”

程彌怔愣一下,回過頭來。

蔣茗洲對上她眼睛:“你是他跟程姿的女兒,我告訴他了。”

意外的,程彌竟然在此刻生出一小刻緊張。

蔣茗洲說:“祁晟他很意外,也很高興。”

程彌沉默。

突然,她問了蔣茗洲一句:“你怎麼就這麼確定我是程姿跟祁晟的女兒,我在公司這麼多年,祁晟他自己都沒往這方面想。”

程彌長得跟程姿很像,但她進入啓明,祁晟對她的注意也僅僅是第一面見到她那張臉時,臉上顯露過驚訝。

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動作,其實只要他深究一下,肯定可以揪出些他想知道的東西。但當年程姿懷孕祁晟並不知情,也沒往她是程姿女兒這事上想過。

而蔣茗洲則是在簽下她之前就認出來了。

被程彌問及這個問題,蔣茗洲說:“你長得是很像程姿,骨相美,五官也毫無瑕疵。但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其實你某些角度有點像祁晟,不是我眼睛出問題,網上也有人這麼認爲。”

“還有,”她又提醒她,“時間過去太久,你可能忘了,當時我們籤合同是在咖啡館,你點的是美式。”

蔣茗洲跟她說:“你跟祁晟一樣愛喝美式,一樣對牛奶過敏。”

祁晟跟程彌是父女,這也是蔣茗洲在他們兩個緋聞這件事上,格外相信他們兩個清白的原因之一。

到最後,蔣茗洲跟程彌說了一句話:“對不起,孩子,還有你媽媽。”

程彌無言。

車外雨漸小,天空陰着。

蔣茗洲主駕駛那個年輕帥氣的男生回來了,手上帶來了一束白菊花,走到車窗邊,彎身兩手搭上車窗,遞給車裡的蔣茗洲,順勢在她臉上落下一吻:“你短信裡讓我帶的,我買對了沒有?”

蔣茗洲接過,笑了下:“是。”

又看向程彌,跟她介紹:“這是我男朋友。”

程彌沒回過神,蔣茗洲跟祁晟是夫妻,哪來的男朋友。

“你男朋友?”

蔣茗洲:“哦對了,差點忘了跟你說,我跟祁晟在結婚後的第二年就離婚了。”

也就是說,他們在網絡上表現出來的相敬和恩愛,都是離婚後的相互配合。

……

蔣茗洲要上去看程姿,程彌推開車門下車,上車一遭,心臟像被挖空一塊。

下車風拍打過來,始料未及的兇,卷着頸上項鍊撞上左胸口,微微生疼。

她腳下一頓,也是這時不遠處停下一輛車,聲響引得程彌循聲看過去。

後座車門打開,邁下來一雙黑色高定皮鞋。

然後程彌第一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黎燁衡在忙,耳邊接着電話,沒看到她,助理抱着白菊花跟在他身後,往墓園裡走去。

程姿去世那幾天,程彌因爲跟陳招池的事在看守所裡,當時程姿去世後的後續瑣事,都是黎燁衡親手幫忙處理的,他會來看程姿很正常。

來不及收回目光,她的左手已經先被走過來的司庭衍緊緊攥住,他微泛着涼意的修長指節將她的手抓得很緊。

司庭衍早已順着她目光看到黎燁衡,眸色泛着沉默的陰沉。

程彌注意到了,看了他一眼,但這時她手裡的手機在這一刻亮起,屏幕上浮着一串熟悉的手機號碼。

是祁晟。

程彌從沒給他號碼存過備註,十一個數字卻熟稔於心。

她靜立盯着手機一會,指尖擡起又頓住。

最後,指尖往下,接通了。

她擡手,將手機放到了耳邊。

那邊很快傳來祁晟聲音,溫潤又得體:“程彌?”

程彌從嗓裡嗯了一聲。

電話沉寂一瞬,很快祁晟說:“一起吃個飯吧,我們聊聊。”

涼意穿雲過山,卷着髮絲碰上程彌鼻尖,她突然想起在車上蔣茗洲幫她理頭髮,當時那一刻,蔣茗洲讓她想到了程姿。

程姿也總喜歡這樣幫她溫柔理着頭髮。

她望着黛色蒼山,迴應了那邊的祁晟:“好。”

/

祁晟問程彌要吃什麼。

程彌說都可以。

祁晟便往她手機上發了個地址。

在車上收到這條短信,看到地址是一家老字號火鍋店時,程彌有一瞬間怔神。

程姿生前喜好吃火鍋,不知道祁晟約她在這裡,是不是這個原因。

而等去到那裡,看到桌上那些已經點好的下鍋菜時,程彌篤定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辣到發紅發熱的麻辣湯底,旁邊堆着瓷盤,毛肚,蝦滑,肥牛,鵝腸等擁擠在桌上。

這些全是程姿喜歡吃的。

但祁晟不僅僅點這些,還點了一堆,量多到兩個人根本吃不完。

估計是擔心程姿喜歡吃的那些她萬一不喜歡,幾乎把所有菜點了個遍。

程彌推門進來後,祁晟見到她是緊張的,當然,開心也藏不住。

祁晟從小在禮儀教養良好的家庭長大,氣質風度翩翩,帶着得宜的紳士感。但這樣一個在鏡頭前應付自如的男人,在面對自己的女兒時,明顯能看出有點手腳不知該往哪裡安放。

程彌反倒要比他平靜許多。

兩人雖然已經以前後輩的身份認識五年,同處一個公司,但着實不熟。

最深的一次接觸,還是現在在網上瘋傳那張照片。

當時的程彌在司庭衍生日那天跑到美國,正因爲他發愁,不知道要不要給他打電話。

她從洗手間出來後,在洗手檯邊抽菸,正把煙按滅到牆上的菸灰缸裡的時候,忽然被一股酒氣包圍,緊勒在懷裡。

當時程彌以爲遇到了流氓,正想一膝蓋頂上,卻在聽到男人顫聲發出的兩個音節後,渾身一僵。

男人喃喃低語,叫着程姿。

程彌也在那一刻看清了抱着她的人是祁晟。

但最後許是理智佔上風,祁晟在酒精中掙扎出清明,認出她來,跟她道歉認錯人了。

而後可能是擔心她心裡不舒服,補上了一句:“介意的話,可以公開嚴厲譴責我,我會真心誠意再次跟你道歉。”

程彌說:“沒事。”

當時說完這句話後,程彌便把煙按滅在菸灰缸裡,然後快步離開。

現在網上那張擁抱照,也就是那時偷拍的。

當時程彌慌亂,祁晟又喝了酒,兩人被偷拍都不知道。

兩人之間,是祁晟先開的口:“最近還能適應?”

最近流言蜚語很亂。

程彌點點頭:“嗯。”

沉默幾秒後,祁晟又開口:“程……你媽媽,離世前過得怎麼樣?”

沒有爲自己缺席她們母女生活這麼多年的過錯開脫,也沒有責問她們爲何不去找他。

程彌看他一眼,說:“挺好的,生活很用心在過,有很好的朋友,待人接物依舊很溫柔,還有,很愛我。”

短短一句話,祁晟閃過眼眸,脣角有了笑意:“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這回輪到程彌問了,她問:“我媽跟你,是怎麼認識的。”

祁晟有點訝異:“她沒跟你說過?”

程彌搖頭。

“那她是不是連她以前開過一家書店,也沒跟你提起過?”

是沒有。

程彌:“嗯,沒有。”

祁晟說:“我們是在那裡認識的。”

當時祁晟在某個小鎮上拍戲,某天他沒拍攝戲份,閒來無事出去逛了逛,誤入了一家很有情調的書店。

而這家書店,不管是書籍,還是裝潢,都極得祁晟歡心。

當然,最得他歡心的,是櫃檯後的老闆娘。

一來一往間,不到兩個月兩人變得熟稔,很快風花雪月,愛慾熱烈。

後來祁晟此地拍攝戲份結束,兩人也依舊沒斷掉關係。祁晟一旦休息,就會趕回這個小書店,每時每刻都歇在這裡。

直到後來某天,他跟往常一樣回到這裡,書店卻已經人去樓空。

從那以後他沒再見過程姿。

但這些年他從沒停止過尋找。

他一直在找。

找的過程並不好受,但祁晟只簡單幾個字略過,問程彌:“這些年,你媽媽帶你去了哪裡?”

程彌:“嘉城。”

“過得好嗎?”

“我挺好的,但我媽一開始很難,在酒吧給人唱歌,給酒吧老闆娘的女兒上課。”

這些都是酒吧的老闆娘告訴程彌的。

程姿當時懷着孩子,到哪人都不招她,老闆娘看她可憐,長得漂亮又會唱歌,讓她在酒吧給人唱歌,但不坐檯也不出臺,還讓程姿給她的女兒上課。

但也是因爲她在酒吧這份工作,使得程彌身世也因此備受議論。

祁晟聽完這些,隱忍着情緒。

程彌跟他說:“她一直在等你。”

祁晟一愣。

“我媽,好像一直在等你回去。”

程姿雖然從來不跟程彌提她父親,但程彌知道她其實一直在等。

但最後沒等來人,而是等來他結婚的消息。

然後,他們之間的羈絆,從那天開始被程姿狠心地斬斷了。

甚至程姿在去世前,也不跟她提她父親是誰,而是把她託付給好友的前夫黎燁衡。

一番話下來,祁晟已經心痛難擋,卻仍在苦苦支撐臉色。

程彌自知該給他空間,從座位起身。

祁晟卻出聲攔住她:“坐下來吃完再走。”

其實如果他們沒鬧出緋聞這個烏龍,蔣茗洲沒告訴祁晟她的身份,程彌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認他這個父親,今天他們還是在公司裡只有點頭之交的前後輩。

她說:“我不餓,先走了。”

而後從座椅裡退出,往包間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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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彌走出包間,司庭衍等在外面。

差點迎面撞上站在門口的司庭衍。

但她沒剎車,直直撞進他懷裡,司庭衍伸手幫她關上門。

一看到他,程彌就想起剛纔在墓園司庭衍看到黎燁衡,情緒不太對勁。

跟昨晚半夜在酒店,他看見她跟祁晟的擁抱照相比,完全是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也只是一瞬間,程彌突然找到昨晚她覺得司庭衍對於她跟祁晟這事的態度不太對勁的突破口。

司庭衍怎麼可能無所謂她跟別的男人有關係,怎麼可能讓除了是她父親之外的男人動她。

而司庭衍對待她跟祁晟的事能那麼冷靜,只有一個可能,程彌篤定他知道他們的父女關係。

程彌問他:“司庭衍,不跟我說說?”

“說什麼。”

程彌稍歪頭看他,耳環穿過側發,眼睛看着他,用肯定的語氣道:“你知道我跟祁晟的關係。”

被她拆穿,司庭衍很淡定,沒有半點慚愧。

他假裝不知道這件事,以此從程彌身上謀求的目的已經得逞,纔不怕被揭穿。

“是,我一開始就知道。”

程彌問:“怎麼知道的?跟我說說。”

司庭衍看起來不是很想說,但還是開了口:“高中就知道了,黎燁衡跟我媽說的時候,我路過他們房間聽到了。”

程彌愣了一下:“什麼?”

司庭衍說:“你媽應該跟黎燁衡說過,他知道祁晟是你父親。”

如果不是司庭衍告訴她這件事,程彌完全不知道程姿原來告訴了黎燁衡她的父親是誰。

大抵是在去世前,把她託付給黎燁衡的時候,將她的身世告訴黎燁衡了。

“你剛住進我們家,我媽跟他問你的喜好,還有不喜歡的東西。”

司庭衍停頓一下,還是說了:“他說盡量不提起祁晟就行,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但你不喜歡他。”

這些肯定都是程姿跟黎燁衡說的。

原來程姿也一直清楚,她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而程彌住在司庭衍家那幾個月,確實從沒在家裡看到過關於祁晟的任何影片和新聞,司惠茹真的把她照顧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