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黎楚來浴室敲門, 催程彌走了。
磨砂玻璃門外能隱約看見黎楚靠在旁邊牆上。
程彌反手要打開門。
視線被司庭衍低下的眉眼緊攝,沒放過她,按住她手, 雙手交疊門把上。
司庭衍說完那句話後氣勢也沒卑弱下去, 眼神裡那絲凍人照舊硌着她視線。
他們兩個現在這樣, 外面黎楚能看到。
程彌沒因此有一絲慌忙着急, 也沒回頭去看, 仍是看着司庭衍。
“今天下午你沒來找我。”司庭衍突然說。
程彌沒挪眼。
司庭衍:“是不是去機場了?”
黎燁衡下午坐飛機回來。
其實程彌沒有,但她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她眼睛裡瀲灩一層水光,描摹他眼睛, 跟他說了一句話。
“生日快樂,司庭衍。”
司庭衍看着她沒說話。
浴室裡水滴緩慢滴落盥洗臺。
許久過後, 程彌本來以爲司庭衍還得再折騰她一會。
但沒有。
她握在門把上的手沒動。
反而司庭衍按在她手背上那隻手, 握着她手一起轉動下門把。
浴室門開了。
司庭衍視線從她臉上撤開, 氣息不再離她近在咫尺。
門外黎楚沒等到程彌,迎面碰上出來的司庭衍。
兩人視線對上, 沒說什麼。
司庭衍走了。
浴室裡程彌情緒恢復很快,她重新走到鏡前,還是平時那副閒散從容,像這事對她完全沒影響。
口紅歪了,一絲薄紅拖出脣角。
程彌對着鏡, 擡手, 擦掉那抹紅色。
而後把沾着紅的手放到水下衝洗。
黎楚靠在浴室門旁邊那牆看着。
程彌關上水, 回身對黎楚說:“走吧。”
又說:“謝了。”
平時黎楚不可能會主動找程彌, 一般都是因爲有事, 這次自然也是。
剛程彌和司庭衍在浴室裡脣咬脣的時候,是能聽到外面說話聲的。
一開始他們浴室裡鬧出那麼大動靜, 司惠茹以爲是程彌摔倒了,緊張到過來看程彌。
聽她說沒事後放下擔心,又叮囑她一句小心地上滑後才離開。
然後緊接着浴室裡的他們就清楚聽到浴室門外司惠茹叫了司庭衍一聲。
那時候司庭衍還緊咬她不肯放。
司庭衍回來外面那幾人都有看到,司惠茹想順便去司庭衍房間叫剛回來的他出來喝燉湯。
然後就被黎楚支開了,她說馬上要跟程彌去機場。
司惠茹從知道她們今晚要趕去嘉城,就已經打算給她們準備點小食路上吃,一聽黎楚這麼說,立馬就去拿了。
此刻黎楚還是那樣站在外面,看着她:“你們再不出來,他媽快發現他沒在房間了。”
馬上會發現他們兩個一起在浴室裡。
黎楚說完起身走了。
浴室裡安靜空蕩,程彌隨手將頭髮紮起,走了出去。
再出去司庭衍在餐桌前,兩人都一樣,誰都沒表現出異狀。
司惠茹匆忙遞給她們兩個吃的東西,程彌接過時還對她笑了下。
司惠茹沒問她們要去嘉城做什麼,黎燁衡應該跟她說了她們要去見個朋友,但具體的沒說,司惠茹應該也不知道她們這次要去見的那位朋友是在墓園。
離開前黎燁衡囑咐她們兩個路上注意安全。
程彌和黎楚一起拉着行李箱離開了。
/
凌晨十一點,飛機在輕微顛簸裡起飛。
機艙窗外,奉洵整座城市的瑰麗的燈火,漸漸縮小成細碎光斑。
最後徹底消失在雲層掩映裡。
程彌和黎楚座位沒在一起,她坐在窗邊。
一千多公里,兩個小時,途中飛過無數山河和城市燈火,程彌卻毫無睏意,腦海裡一直有一絲東西緊繃着。
最後來到嘉城這座城市上方。
程彌神思卻開始在飛機轟鳴聲裡渾噩。
燈火稀零,透過機艙窗外,卻彷彿一眼能看到那個天台。
程彌被裝在這個世界裡,夢中神思不安穩,也跟着沉沉浮浮。
到最後,徹底墮入黑暗。
……
黎楚怒罵尖叫聲伴隨衣服碎裂聲直刺天際。
屈辱憤怒穿破雲層,聲嗓徹底在程彌耳膜旁尖銳撕裂開。
程彌喘不過氣,胸口在喘息聲裡快要溺斃。
雙腿像灌了鉛,像戴着沉重鐐銬,她卻一刻不肯停下,不斷被勒出血痕,鮮血淌滿灰暗樓梯間。
最後跌撞衝開了天台鐵門。
黎楚那身白色在天台灰色地裡格外顯眼。
像一把鋒利發光的刀刃,直直插進了程彌雙眼。
那個時候太混亂,神智也已經被刺激到癲狂。
程彌再回想當時接下來場景已經是一片混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去到陳招池面前的,不知道自己怎麼甩開的那幫大男人。
只記得那時已經瘋了,只想着要殺了陳招池。
最後腦海清晰時她手裡握着刀,勒着踢跪在地的陳招池喉嚨,在一片驚叫怒吼聲裡刀尖直下。
刺破陳招池皮膚,要他那隻看過黎楚的眼睛流血。
他陳招池,要一輩子長跪着朝黎楚懺悔。
最後惡人四散逃竄。
程彌沒跑,跑去黎楚身邊,衣裳將懷裡黎楚緊緊包裹,顫抖着死死抱在懷裡。
額角貼着額角。
廢棄破樓天台沒有圍欄,放眼望去一覽無遺。
她們都看見了江訓知的車。
她們想不出江訓知那麼溫柔有禮一個人,在最後一刻那副總是帶着笑意的清秀眉眼會是怎樣一副神情。
他們三個人當中最理智溫和的大哥哥。
最後車失智一般衝向欲圖逃竄那些人。
兩車相向,疾速裡毀滅。
程彌懷裡從頭至尾沒哭過的黎楚,身體裡爆發出了最尖銳的一聲破碎尖叫。
在巨大的金屬撞擊聲響裡。
……
遙遠處傳來一道聲音,和耳邊這道尖銳哭聲重疊。
“到了。”
程彌感覺有人輕碰了她一下。
她慢慢睜眼,黎楚那張懨淡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和幾秒前在腦海裡那張破碎痛苦的臉合到一起。
黎楚說:“下飛機了。”
說完也沒站在原地等她,跟在機艙裡剩下的幾個人身後下去了。
兩人從機場出來後,攔車去酒店。
凌晨一點,已經是十一月九日。
兩年前江訓知就是這一天在那場車禍裡去世。
車上氣氛低沉,程彌和黎楚兩人一路無話。
到酒店後黎楚拿了衣服到衛生間洗漱,程彌沒看手機,也沒抽菸,什麼都沒做,撐着下巴在窗邊看了會夜景。
其實黎楚到今天對程彌這番反應和態度,程彌真的並不怪她。
當初那些禍都是她惹下,惹下陳招池這個罪惡本身就是她最大罪惡,即使並不是她硬衝上去得下來的罪。
但確實是因爲她那些不幸才落到他們身上。
還有,那年如果不是她在報警之後還給江訓知去了一個電話。
江訓知根本不會在那幫人要逃跑的時候出現在天台下。
那天晚上江訓知應該在黎楚家樓下,等着接黎楚去遊樂園。
他們三個可以說從小一起長大,江訓知比黎楚大五歲,比程彌大六歲,她們兩個是在七八歲那年遇見的江訓知。
那時候黎楚母親去世,她還沒被黎燁衡接回去之前,在孤兒院待過一段時間,程彌幾乎整天都跑去那裡陪她。
而江訓知是那孤兒院裡一位阿姨的兒子。
當時只不過比她們大幾歲,做爲哥哥的江訓知卻已經很知書達理了,眉目溫和,對孤兒院裡所有小孩都很溫柔。
那個時候黎楚很叛逆,程彌也調皮,江訓知從來不生她們的氣。
黎楚喜歡江訓知很久。
出事那天正值高三的黎楚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因爲超出預期,已經大學畢業的江訓知按照約定,要答應她一個願望。
黎楚跟江訓知告了白。
意外的是江訓知笑了,說在電話裡說不算數,不過這次是他這個當哥哥的需要當面跟她說了。
他開車從工作的城市趕回來,準備帶黎楚去趟遊樂園。
這些都是黎楚那天電話掛斷後跟程彌說的。
江訓知其實很瞭解黎楚,黎楚雖然看起來酷酷的,但其實那些其他女生喜歡去的地方她並不會因爲別人給她的性格定性,就不去喜歡那些東西。
可愛,漂亮,冷酷,喪悶,每個人都有權利去喜歡它們。
江訓知是程彌見過最溫柔的男生,他尊重黎楚所有性格面,尊重她可愛那面,也尊重她身上那身冷酷勁。
同樣的他也尊重程彌,在別人因爲程彌去酒吧唱歌玩鬧詆譭她的時候,江訓知這個哥哥從來不會跟她說這些不能去做。
只告訴她喜歡的事情就去做,但首先要注意安全。
還給程彌收拾過爛攤子。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黎楚出事那天,選擇了那樣偏激一個方式。
和那幫人徹底共毀滅。
而那天黎楚還沒有聽到他的告白。
如果程彌不打那個電話,如果不是因爲她這個人身上那堆爛賬,江訓知不可能走得這麼慘烈。
正想着,身後浴室門打開,黎楚從裡面出來了。
“去洗澡了。”黎楚說。
她甚至還願意跟她說話,讓她去看江訓知。
程彌回過身,黎楚已經上牀,背對她在牀上睡下。
程彌看了她背影一會。
那頭奶奶灰半溼。
黎楚這麼多年來一直留着這個髮色,像不膩一樣。
那時候高中她們還無話不說,每時每刻分享最親密秘密。黎楚跟程彌說過,江訓知誇過她這個髮色好看。
程彌視線從黎楚背影上收回,拿上衣服進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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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
天幕灰白,薄霧濛濛,空氣裡凝結冰涼水滴。
臺階延伸,每一級地磚肅穆莊嚴。
程彌和黎楚兩身黑色,一起往上面走。
踏完這些長長臺階,我希望這一切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可我知道它不是噩夢,我永遠永遠在懺悔。
長長階梯,揹負我罪名,直到陪我葬入墳墓。
那麼希望我身邊女孩再無苦痛。
也希望你來看她的時候,告訴她沒關係。
如果可以,讓我的女孩永遠平安快樂。
……
白菊花放在了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