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受罰
“既是千夜宮屬下,爲何攔我去路?!”
一雙上勾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漆黑的眼眸裡閃爍着蒸騰的殺氣,冷冽逼人。
南嘯桓砰的一聲跪倒在地,沉聲道:“嘯桓知罪!”
這種以上犯上之事,就算他有一萬個理由,本質也不會改變。當年暮雲蕭還沒有傳位時,他也只是貫日閣中一名青衛。僅有的幾次見面,暮雲蕭喜怒無常的性子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毫不懷疑,那殺氣噴薄而出的一掌是真的想索要他的性命的。
“知罪?哼,你要知罪的怕不僅是這一點吧!”
暮雲蕭冷笑一聲,渾身的戾氣毫無收斂的外散開來,燭火掩映下,那雙長眸冰冷銳利,彷彿化出刀劍,皆數朝那黑衣男人刺砍而去,“不過也好,你自己送上門來,倒省得我找你的麻煩。南嘯桓,你身爲千夜宮的南護法、貫日閣的閣主、現任宮主的貼身侍衛,你自己說說,暮寒仲生死未卜的躺在裡面,而你還有力氣對我出手……該當如何?!”
“……罪該當死!”
南嘯桓低頭重重朝地上磕去,隨着一聲響聲,堅硬的青石板染上幾點猩紅。
“好!我就成全你!”暮雲蕭冷喝一聲,刷的一聲揚手,直直朝他身上刺去。
“主子!”他身後的男人心頭一凜,來不及思索,就閃身擋在了那根本沒有絲毫躲避慾望的人之前。
“安無你做什麼?難道你要替他受這一劍?!”暮雲蕭的眼睛幾乎可以噴出火來,硬生生頓在空中的劍直對面前那人,離他的身體不過一寸左右的距離。
“屬下不敢!”安無回道,雙眼帶着些許懇求的看着眼前怒極攻心的暮雲蕭,嘴裡說着不敢,身體卻是一動不動,“請主子考慮考慮君上的心情,如果他醒來,發現南護法……”
“閉嘴!”破空一聲劍響,安無只覺一陣冷風襲過耳側,下一瞬,那裡的一縷長髮被劍氣削斷,無聲的悠悠落地。
“讓開!”暮雲蕭手中的長劍指着安無,俊美的臉孔彷彿覆蓋了一層冰霜,“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
“主子……”安無瞥了一眼地上的斷髮,止不住想要苦笑。他很清楚這人在氣頭上,說出的話做出的話很大程度上都不能去追究原因。他只是忽然之間,很想知道,若是自己堅持不讓開,那麼那把劍,是否真的會刺穿他的身體?
“嘯桓自知負罪之軀,萬死難辭其咎,只是現在乃危急之刻,還請蕭公子移步內殿!待主上情況安穩之後,嘯桓任憑蕭公子處置!”
暮雲蕭聽聞其言,這纔想起不遠處內殿裡躺着的人,當即收了長劍,冷笑道:“好 ,暫時就先饒過你!不過,給我好好跪在這裡反省你犯的錯!”
說罷,轉身大步離去,根本看也沒看一眼另一個人。
安無低嘆一聲,邁步跟上,離去前,扭頭朝南嘯桓看去。
夜色濃重,那一身黑衣幾乎融入暗色之中,唯有額頭那點血跡,伴着空氣中的淡淡血味,無比顯眼。
“師傅?!”暮雲蕭一腳踢開雕花大門走進內殿,裡間響起的男聲充滿了不敢置信的驚喜以及些微的疑惑。現在不過剛剛寅時,離他早先預計的最早時間還差一個時辰。而這人居然回來了?!
“情況怎麼樣了?”暮雲蕭直奔龍牀,待看到巫燁蒼白的睡臉後,眼眸立即沉了幾分,身上的寒氣也更凍人了。他看也沒看司皇寒鴻讓出的椅子,直接彎身湊到巫燁面前,刷拉一聲拉開被子。
滿目的白色繃帶映入眼簾,暮雲蕭眼角跳了跳,冷着聲命令道:“被子這麼重,壓到傷口怎麼辦?!換條輕薄的來,還有,讓人多升幾個炭爐,大冷的天你想凍死人麼?!”
司皇寒鴻微微一怔,然後苦笑着出門叫人。一進門這人沒有破口大罵他還真是不太習慣,與以往的經歷相比,這樣簡單的要求簡直可以算得上溫和了。
很快,下人們就添好了炭爐,殿內一下暖和起來,暖和得司皇寒鴻額上都出了汗水;被子也重新拿了條,暮雲蕭親自爲巫燁蓋了。
“他體內毒素……已經消解了差不多一半。再用兩日,就能完全拔除。”望聞之後,暮雲蕭鎖着眉,坐在牀邊,兩指切在巫燁手腕之上,視線飄在旁邊小几上一排瓷瓶上,只憑巫燁身上和空氣裡的味道,他就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麼,“你們從哪找得這些?”
據他所知,這世上能短時間拿出這麼多這種玩意的人,不外乎那麼幾個。
“是南護法。”司皇寒鴻答。
暮雲蕭沒再問,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那邊,安無正從隨身的包袱裡翻出一個小盒子放到小几之上。那正是兩人歸途之中,暮雲蕭消失一個時辰後,交給他的一盒烏風液。然後,他又拿出另一個長匣,默默走到司皇寒鴻面前,遞了過去。
“找倚雷把它按裡面的方子,和包袱裡另外的藥材一起煎了。”
司皇寒鴻接過,又招來人去叫偏殿裡的倚雷。
暮雲蕭切診完畢,便雙臂抱胸的倚靠在椅背上,皺着眉看着司皇寒鴻,只看得一向沉穩的皇帝也開始內心忐忑不安,只得不敢有任何隱瞞的將能說的一口氣全說了:“寒仲亥時清醒了一會,精神看起來倒還不錯,東護法和太醫們也說寒仲雖然傷勢嚴重,但醒過來就沒什麼大問題了。師傅你不用太過擔心。”
暮雲蕭緊緊盯着司皇寒鴻的眼神越來越不滿,待他說完,輕哼一聲,翹起二郎腿:“既然那小子沒有大礙,你還死人一般守在這裡做甚?不會去洗個澡換身衣物?!渾身的血髒死了!哪還有一國之主該有的儀表氣度?去,給我洗澡去!”
司皇寒鴻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確實是……狼藉一片。大片大片的血跡已經完全乾掉了,湊近聞聞,還有一股異味……
“是我的疏忽。”雖然一身狼狽與疲憊,司皇寒鴻依然不忘多年的禮儀教導,對着暮雲蕭行了一個晚輩之禮,“我這就去沐浴更衣。”說完就要下去。
卻被暮雲蕭一聲叫住:“寒鴻。”
“師傅?”男人轉過身來,疑惑的看向他。
“你現在是尊貴之身,以後對我無須如此。”
“是,我知道了。”司皇寒鴻怔了怔,反應過來後,本能的就想彎身,最後還是剋制住了,只微微點了頭。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躍出地平線,照在雄偉壯麗的宮殿中,爲精巧交錯的檐角鑲上一道金色的邊框。清風在漫步,拂過牆角的冬梅,晃下那沾在柔嫩花瓣上的晶瑩露水。空氣中,濛濛薄霧瀰漫,夾雜着冰涼,消去陽光帶來的一點點溫度。
南嘯桓跪在空曠的院落中,冰涼的青石板讓他的雙膝早就失去了知覺,而當那明亮的光線射入他的眼眸時,宛若石雕的人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突然之間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天已經亮了。
安靜的院落很快又吵雜起來,侍女們進進出出,他察覺到她們的視線,捕捉到她們低聲的碎語,看到她們精緻臉孔上各種各樣的表情,然而卻完全進入不了他的心中。
他就那樣跪着,挺着腰板,直着脊背,目光直視前方,好似與這個世界隔絕了所有的聯繫。
司皇寒鴻來到他身前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他靜靜地看了黑衣男人好一會,纔開口問道:“你在這裡跪了一晚?”
良久,男人才像猛然間恢復了神智,意識到自己身前站了一個人。他垂下眼簾,用着乾啞沉澀的聲音回道:“昨夜寅時。”
昨夜寅時?司皇寒鴻皺起眉頭思忖,那不就是暮雲蕭回來的前後?
“是師傅?”
雖然眼前這人據自己弟弟說有自虐的嗜好,但是沒有人會在大冷天發瘋的自己跪在外面吧?他幾乎可以想象昨夜暮雲蕭見到南嘯桓時說了什麼……沒有在對方身上刺兩三個窟窿,司皇寒鴻已經覺得他非常幸運了。
“……”南嘯桓沉默着,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司皇寒鴻看看不遠處候着自己,略顯焦急的小太監,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又轉回來:“這件事責不在你。起來吧,不用再跪了,師傅那邊朕會去說。”
誰料男人動了動——卻不是站起——而是朝他磕了一個頭:“陛下寬厚仁慈……只是請恕嘯桓難以遵從。”
果然是有自虐嗜好的男人!司皇寒鴻微挑了眉頭,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間同情起巫燁來。他嘆了口氣,再勸:“昨夜,寒仲讓朕幫他一個忙。”
聽得那人的名字,南嘯桓一雙無慾無求的黑眸中飛快掠過一絲波瀾。
知道自己發現了最有效的方法,司皇寒鴻繼續:“你知道他讓朕幫他做什麼……嘯桓?”
“……”南嘯桓咬了咬脣,依舊是沉默。
“他讓我在師傅面前護着你,沒想到,這才幾個時辰,朕便食言了。”
司皇寒鴻盯着南嘯桓,仔細觀察着這個看上去十分強悍的男人。在聽到寒仲讓他幫忙時,他無意識的繃起了全身的肌肉,低垂的眼睫紋絲不動,即使跪在地上,也充滿了絕對的武力,讓人不自覺警戒起來。然而,在司皇寒鴻眼中,此刻這人渾身都是漏洞,他若現在出手,完全可以輕易的將他制服,然後斬於自己的刀下。
但他不會那樣做。雖然之前,確實有那麼一會,他恨不得……將這人挫骨揚灰。
“起來吧!朕的命令你可不聽,你主子的吩咐,你總不能再違背吧?”靜默了一會,司皇寒鴻沉聲道,“下去好好休息。朕可不想到最後,被人找上門來責問。”
說罷,他邁步從南嘯桓身邊離開,走出崇德殿,去上早朝。
而背後跪着的身影,在他走出視野後,猛地歪了身子,彷彿失了控制,無力的癱軟在側,若非強撐在地上的左手,怕是早就跌倒在地。
暮雲蕭安無兩人在寅時就已趕回崇德殿,而跟後由權自效帶領的騎兵,直到凌晨纔剛剛入城。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他們就接到了召見的聖旨。於是一月十五日,國假的最後一日的清晨,雲文帝提前開朝。
待到朝會結束,暮雲蕭帶回的閃騎們人人均有封賞,而其中權自效、丁雲等人,更是因卓越的軍功直升兩級。
司皇寒鴻惦記着寢殿裡的巫燁,一下朝換了衣服就準備回去,卻未料剛纔纔在大殿上見過的年輕將軍求見。
“權愛卿有何要事?”司皇寒鴻打量着面前的年輕人,幾月的沙場生活讓他褪去了曾經剩餘的最後一絲稚嫩,俊朗的面孔上多了幾分沉穩,身體也明顯可見的壯實了起來。
“陛下。”權自效行了禮,不卑不亢的站在司皇寒鴻面前,“微臣聽說寰夜王遇刺,傷勢嚴重。……微臣心焦萬分,懇求一見。”
司皇寒鴻其實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寒仲遇刺的消息他根本沒有下令封鎖,而這些跟着暮雲蕭回京的屬下,估計也應是最早知道或察覺到的。然而他卻沒想到權自效會家也不回直接要見自己弟弟。
果然自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感情還是很不錯的。唸到這一點,司皇寒鴻便帶着權自效回了寢宮。
暮雲蕭見到跟着司皇寒鴻進來的青年,輕瞥了一眼,卻沒有絲毫的驚訝。
實際上,他和安無兩人脫隊時,權自效還請求過他,要與他一起回宮,卻被暮雲蕭一道眼刀和一句冷言給生生拒絕了。
殿內溫暖如春,穿着厚衣的權自效短短一會就滿身的汗,然而他不言不語,也不說熱也不脫衣,只是站在牀邊,一看就是好久。
暮雲蕭給巫燁換藥時他打下手,換藥完了他幫着侍女收拾,倚雷端進湯藥時他更是緊張的圍在倚雷身邊,看着暮雲蕭將那有着奇異香味的藥一口一口用勺子送入那人的口中,臉上凝重的表情纔有了稍稍的緩和。
期間巫燁醒了一次,見到那熟悉的月白長衫時不禁苦笑了一下:“……師傅。”
“嗯?”那時暮雲蕭正在調製着一些不知名的藥劑,只懶懶的從喉間嗯了一聲,眼皮擡也沒擡。
“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巫燁對着牀頭的權自效笑笑,勉強扭頭,將視線落在暮雲蕭的背影上。
“寅時。”暮雲蕭的聲音冷冰冰,纖細的手指將藥丸碾碎倒入一個小碗內,又不知從何處摸了支軟膏,將裡面的東西全部擠了進去。
“……”巫燁沉默了一會,半晌,開口輕道:“抱歉。”
“道什麼歉?我可受不起!”暮雲蕭陰陽怪氣的回了句,手中的瓷瓶砰的一聲重重丟到桌上。
“……師傅。”巫燁無奈的低嘆口氣,他朝身邊的權自效示意,讓他扶自己起來,結果剛動了一下,就因扯到傷口,猝不及防下發出一聲痛呼。
“笨蛋!你幹什麼?!”暮雲蕭聽到聲響轉過身來,眼眸一沉,當即喝斥起來,“不想死就乖乖給我躺下!”
巫燁看到幾步奔到自己牀前的人,輕輕彎了嘴角。他這個師傅,永遠的刀子嘴豆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