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忌日
正午的日頭逐漸移到天際正中,耀眼刺目的陽光從高空灑落,夾雜着從路旁樹木上傳來的連續不斷的蟬鳴聲,給這炎熱的季節又加了幾分煩亂。
幾個路人慢慢在小道上朝京城行進,不時的用手臂蹭掉額上的汗水,有幾個受不了的,乾脆坐到一邊樹下,暫且休息乘涼。他們沒坐下多久,便聽到隱約的馬蹄聲從小道一頭響起,漸漸的,那聲音越來越大,不過幾瞬,滾滾煙塵便隨着馬蹄聲揚起在路人面前。當前一匹駿馬,四蹄如雪,飛馳而過,匆匆一瞥之下,路人只能辨認出馬上坐了兩個男子,距離他們身後不遠處,是兩騎同樣全力朝前奔馳的駿馬。
陣陣疾風從撲面而來,揚起髮絲與衣衫。月白長衫的俊美青年,安靜的靠在高大男子的懷中,任馬匹上下顛簸,他也絲毫不動,看上去彷彿陷入了美好的夢境之中。
低頭看了一暮雲蕭,安無輕嘆了口氣,剛開始,他還考慮道自己懷中的人,刻意控制了前行的速度,但就那樣行了幾百步,暮雲蕭突然出聲命令全速趕路,他便只能聽命。
本就不遠的路程,在這樣的全速奔馳下,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走完了。
□的馬慢下了腳步,暮雲蕭從安無懷中坐起,兩人依次下馬。
他們現在停下的地方,是玄京郊外一處不高的小山腳下。一眼望去,青草遍野,野花盛放,一條小溪靜靜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在陽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合着耳邊的衆鳥輕鳴,真是一處風景秀美如畫的幽靜所在。
暮雲蕭負手而立,靜靜站在一棵桃花樹下,他的目光朝山頭看去,似乎已經穿透山體,遠遠落在了不知明的一處。
巫燁走到他的身邊,喚道:“師傅。”
“三年了,這裡還是如此,一點都沒有改變。”
暮雲蕭望着遠方,淡淡開口。小半個時辰的趕路,已經將他在乞巧市中見到巫燁時,身上的那股怒氣消散的無影無蹤。只留下幾分淡淡的寂寥,隱約從他身上散出。
靜靜站了一會,暮雲蕭終於邁開步子,朝山中走去。
小山不高,幾人走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到了山頂。從山頂朝西邊望下去,是一覽無盡的綠色海洋。暮雲蕭帶着三人,七拐八拐,踏上一條隱秘的山路,走了一會,便到了山腳。
和另一側景色相似,小腿高的雜草隨着穀風盪漾,清脆的鳥鳴隨着展翅聲不斷響起,就連高懸空際的烈日射出的陽光,似乎都柔和了不少。
“這是……”
顯然安無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山谷,怔愕了半晌,纔在暮雲蕭的叫喚聲中回過神來。
“這處山谷,人稱未名谷。”暮雲蕭一邊朝某個方向走去,一邊朝跟在他身後的三人解釋。
不遠處,嘩嘩的瀑布聲在山谷中迴盪,飛濺而下的水流砸在圓石之上,激起一陣水花,霧氣騰騰。山外的那條小溪,源頭便來自於此。暮雲蕭在寬闊清淺的水流旁停下腳步。
巫燁便知,到了。
一路上,他在心中百般回想與猜測,卻都是最終無果。然而在剛纔下馬走到他身邊時,落入眼簾中,那人的表情,卻讓他心絃一顫。
乍看下去,平靜無波,仔細一看,卻又含着太多懷念,太多悲傷。
……那是一切都已逝去,只留往昔可以追憶的悵然。
“安無。”
青衣男子走上前去,遞過手中的酒罈與布袋。
暮雲蕭接過,又朝旁邊移了半步,彎下腰來,將酒罈放下。巫燁這纔看到那隱在雜草中的小小石桌。石桌上放着幾個瓷碟,其中盛着一些已經因爲乾癟而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
暮雲蕭又從袋子中拿出香爐、蠟燭、紙錢,紙衣,接着又換掉石桌上的貢品,拍開那壇酒的封泥,一股淡淡的幽香隨風撲入衆人鼻中。
“這壇‘月香’,我在樹下埋了十年,是最後一罈了。”暮雲蕭用火摺子點燃三根香插入香爐之中,望着那飄起的繚繞青煙,喃喃道。
耳旁傳來潺潺的水流聲,巫燁望着石桌上點燃的香,心中的答案彷彿隔了一張紙,明明就在那裡,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
未名山谷之中,僅一石桌,沒有墳,也沒有石碑。暮雲蕭的故友?且與暮寒仲有關?
正在暗自思索,暮雲蕭的一句話,突然在耳旁炸響。
“寒仲,給你母妃上個香。”
他的聲音不大,語調平緩,落在巫燁耳中,卻讓他猛的一震。
巫燁擡頭,滿面驚愕之色。瞬間,心中那張紙被撕開,答案,不言而喻。
暮寒仲母妃喬念霜,曾貴爲貴妃,受盡寵愛,卻最終被雲烈帝打入冷宮。入冷宮半年,鬱鬱寡歡,一病不起,咳血而亡。
面對巫燁的震驚,暮雲蕭不耐的皺眉,他似乎想像往常一般說出些嘲諷的話,卻最終變成一聲深深的嘆息:“……你不記得,也是正常。畢竟那年你還那麼小……”
巫燁垂眸,依言拿起香,點燃,再插入香爐之中,然而卻無論如何都收不回手。
母親……耳旁似有人在輕聲低語,漫天的荷花香縈繞鼻尖,幾乎可以刺瞎眼睛的白光照亮的記憶黑暗之處,有一個女子,一頭如瀑青絲散落而下,纖纖玉指輕撫着腿上的孩童的臉頰,她喃喃低語,不知內容,巫燁卻可以感受到她話語中無法言喻的深深悲傷……
……
“主上?!”低沉的男聲驚愕。
那張俊美的面孔上,一滴晶瑩的淚珠滑過眼角,沿着臉頰,摔落地面。
感受着臉上的微微涼意,巫燁回神,有些愕然。
即使記憶所剩無幾,暮寒仲你……
淺淺抿起一抹笑容,巫燁起身,轉身望向不斷流動着的溪水。
雲捲雲舒,花開花落,數十年光陰,隨着這潺潺流水,恍惚而過。
彼時,他還只是一個懵懂未知,連死亡都無法理解的幼童。只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最疼他的那個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
此時,他站在這溪水之畔,望着她曾經看過贊過的景,心中有一股悲涼自骨髓滲出。他巫燁是個棄嬰,從未體會過父母寵愛,但暮寒仲不同,他是她期待了十個月的至寶,是她那份愛情的結晶……從未擁有,和擁有後再失去,根本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撩起袍角,他雙膝跪地,深深朝着前方磕下三個響頭。
“母妃,孩兒來看你了。”
無人迴應,只有流水聲,持續的迴響在山谷之中。
……
小小的火苗在風中竄的極快,很快就吞噬掉一張完整的紙錢。青煙瀰漫中,巫燁用樹枝攪動着交疊的紙錢,對面的暮雲蕭,同樣的動作,卻明顯的心不在焉。安無立在他的身後,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一雙長眸,卻是時刻鎖在暮雲蕭身上。
“師傅。當年,母妃是怎麼死的?”
當年御醫說是癆病,但暮寒仲和暮雲蕭都明瞭那只是官面的說法。喬念霜雖然從小體弱多病,婚後多年,在從不間斷的藥膳療養下,身體卻是逐漸好轉的。更別說暮寒仲記憶之中,她並未表現出除了咳血之外任何患了癆病的症狀……
“……”暮雲蕭手中一滯,“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你一直都不肯告訴我。”
巫燁並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陳述着過去的事實。
兩人的視線隔着青煙交錯,半晌,暮雲蕭低下頭去:“我答應過你母妃。絕不告訴你的。”
“師傅。”巫燁看向暮雲蕭,“……是‘遺情’,對麼?”
暮雲蕭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擡頭看向巫燁,一如既往的表情,巫燁卻可以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一閃而過的驚愕。
“而那日,你口中的‘她‘,就是母妃。”
確定無疑的口氣,巫燁說着心中的猜測。暮雲蕭那句他們竟又將主意動到你的頭上中的他們,也就一清二楚了……
當今皇后江氏,出身毒谷。毒谷的創始人江遠,曾和高祖一起於亂世揭竿而起,並肩而戰二十餘載,高祖攻佔江南二十州後始建胤國,封其爲一字並肩王,兩人不分彼此,聯合執掌軍務朝政。後來一全國後,江遠便退隱江湖,創立毒谷。
暮雲蕭沉默半晌,他的不語,便是變相的默認。
巫燁挑起眉毛,剛想說些什麼,突然臉色一變,快速起身,南嘯桓和安無分別閃身到兩人面前,手按劍柄,冷冷朝一方看去。
起初細微的聲響越來越大,一行人也從他們來時的路上現身,約莫二十餘人,簇擁護衛在一個玄衣男子身旁,朝巫燁他們走來。
“可惡!”
距離二十丈左右的時候,暮雲蕭突然低罵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