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很奇怪?”賀穆蘭扯了扯身上的道袍,正了正頭上的道冠,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寬大的衣襬。
不知爲何,一穿上這身衣服,她就莫名想到以前看過的電影,什麼“先誅少林,後滅武當”之類的。
陳節和那羅渾則是將嘴巴長成了“o”字型,陳節更是不停地點頭:“將軍,你穿道袍簡直是玉樹臨風……哎呀呀,這衣服可真擡人啊!”
賀穆蘭的長相爲女人並不美貌,爲男人也不俊朗,但自有一股剛毅的正氣。她平日愛穿黑衣,皮膚又被曬的微黑,丟到人堆裡顯不出出色來,但道士們一天到晚清修,講究清心寡慾,自然是飄飄乎若仙,例如寇逸之,就是典型的白皙修長、丰神俊秀的男人。
然而賀穆蘭穿上靛藍色和白色相間的道袍之後,愣是將道袍穿出了戎裝的感覺。由於磐石太過顯眼,她的腰上如今纏着赤蛇鞭,赤色的鞭子繞在她的腰上,更是英氣無比,如同道門的護法天神一般。
陳節恨不得自己也穿了道袍跟他們一起去,無奈袁放請的只有觀主一人,寇逸之準備帶着賀穆蘭去已經是勉強,再帶不了他們,一行人只能跟着白鷺官在外等候。
“寬大點好,能藏東西。”白鷺官一邊說,一邊把各種東西遞給賀穆蘭看:“這根毒針的針頭淬了麻藥,見血到就不能動彈,將軍藏在頭髮裡……”
賀穆蘭聞言塞入頭髮。
“這個叫靴底刃,只要用力一跺腳,刃尖就會彈出……”白鷺官又拿出一雙看起來普通的黑色靴子,遞給賀穆蘭。
“這靴子的刃對着地上用力按壓就能收回去,但是機簧承受力度有限,最多能伸出來三次……”
賀穆蘭好奇的看了看那雙鞋,待穿進去以後,臉上有些古怪。
這些實在是大了點,而且腳下並不平整,穿上去有些像是受刑。
“放心,有鞋墊,我準備了兩雙。”那白鷺官理解的一笑。
而後中空有毒/藥的玉簪、可以鋸斷木頭的堅韌鐵線等等零碎的小物,更是不計其數,讓賀穆蘭覺得自己不是去治病的,而是去殺人家滿門的。
“花將軍身份貴重,我們不得不慎重……”幾個白鷺官苦笑,“素和使君已經吩咐過了,我們若沒有照顧好您,說不得這輩子就當個馬伕,不能再起用了。”
對於白鷺官來說,豐厚的報酬和優渥的晉升之路是他們願意冒險的原因。但正因爲見不得人,若是得罪了上官,上官不願記錄他們的功績,那這輩子也就註定見不得人了。
所以對白鷺官來說,一輩子隱姓埋名是最大的懲罰。
賀穆蘭好笑的把他們的好意全部收下,其實腦子裡還昏昏的搞不清所有的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的。等她準備好了出門去見寇逸之,只見他早等候多時,除了一個藥箱,渾身上下別無長物。
“花將軍這一身真是俊朗,若您不想爲官之時,可以考慮考慮來嵩山修道。”寇逸之笑着打趣。
區別有這麼大嗎?
賀穆蘭莫名其妙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也跟着笑笑算是迴應。
袁放約定的地方是袁家鄔壁外的一處湖邊小亭。
賀穆蘭和寇逸之騎馬到了約定的湖邊,便已經見到三四個人守在了亭子外面,見他們想要入亭,兩個身材極其魁梧的壯漢往前一攔。
“不好意思,我家郎君在此休息,請兩位去別處賞景。”
賀穆蘭好笑地看了看四周,這時節湖中連個草都沒有,湖邊也是萬物凋零,坐在這四處鑽風的亭子裡有什麼景色好賞?他們兩個直奔亭子而來,肯定就是爲了亭子裡的人,這兩個下人竟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還好,亭子裡的“郎君”並不是沒有眼力勁的人。
見兩人絲毫不退,其中還有一個人露出好笑的表情,在幾個侍衛的護衛下,一個穿着青衣的年輕人出了湖亭。
“如果我記得不錯,我要請的道長是鬆年觀的李道人,禮物也已經收下,爲何是兩位前來這裡?”
那年輕人走到近處,露出一張圓圓的臉來,卻讓賀穆蘭心中大吃一驚。
這年輕人圓圓的臉蛋,杏仁一般的眼睛,加之滿臉和善,看起來就像是那種最討老人和長輩喜歡的青年。
至於十年後那胖的擠到五官的肥肉、酒色過度而下垂的眼袋,還有腹部那足以讓他看不到腳尖的肚腩,全部都沒有任何蹤影。
俗話說一白遮三醜,想不到一胖也能遮三美。賀穆蘭好歹也被袁放求婚過,當時見到他那副尊榮和氣質實在是毫無好感,此時再見十年前的袁放,實在是一個十分有親和力的年輕人,這前後差別之大,怎能不讓人心驚?
聽到袁放的質疑,寇逸之只是露出個笑容,只用一個名字就堵住了袁放的懷疑。
“貧道寇逸之。”
袁放聽到了寇逸之的姓名立刻肅然起敬,露出欣喜若狂的樣子:
“敢問閣下是寇天師的什麼人?”
寇逸之的外表實在是惑人,天師道的名頭也是在關中地區響亮至極,是以袁放簡直就跟花了兩塊中了五百萬一樣的表情。
“師君乃是家祖。貧道下山雲遊,在李師兄觀中留宿,恰逢李師兄接了袁四郎的信箋。他心中擔心學藝不精,又想要這筆供奉修葺道觀,便請了貧道替他出診。”
寇逸之應該是個很少說謊的人,說起這段態度有些不太自然,好在袁放和他也不熟,而且心神都沉浸在巨大的歡喜中,竟沒有察覺出來。
“好說!好說!若能治好病,我的貢禮再多加一倍!”袁放連連許諾,大有立刻抓着寇逸之的手就走的態勢。
賀穆蘭則在一旁仔細打量着袁放帶來的人手,估算自己生擒袁放的可能性有多大。
是的,他們現在打算的不是潛入袁家鄔壁,而是綁了袁家這個小的,然後引出袁家老的,好一網打盡。
當然,若能以治病的名義順便潛入袁家,那更是再好不過。
袁放和寇逸之閒聊了幾句,又見了寇逸之的道牒,心中更是滿意,立刻邀了寇逸之和他一同乘車,寇逸之一口答應。寇逸之準備移步,賀穆蘭立刻跟上,這時袁放似乎才發現有這麼一個人也要去,立刻遲疑了起來,指了指賀穆蘭:
“這?這是……”
寇逸之認真道:“現在外面世道亂,我雖下山雲遊,但家中和嵩山的師長都不放心我,請了這位師兄護我一程。他醫術也十分高明,我走到哪裡必帶着他,否則連醫病都心神不寧。”
袁放看了看寇逸之,再看了看賀穆蘭,大概是看到賀穆蘭身上除了一條皮鞭什麼武器都沒有,最終還是同意了她隨行的請求。
寇逸之跟着袁放乘車,大概是在車裡討論病情等等,賀穆蘭面無表情地跟在馬車之後默默記着路,繮上牽着寇逸之的馬。
他們原以爲馬車會駛向袁家鄔壁,畢竟這個湖就在袁家鄔壁附近。誰料馬車都已經能夠看到袁家鄔壁的鄔牆了,卻突然轉了個向,向一片竹林而去。
竹林幽深,風吹竹葉發出簌簌的聲音,偶爾落下幾片枯黃的竹葉。袁放和寇逸之所坐的馬車裡沒什麼聲音,整個護送馬車前進的隊伍也沒什麼聲音,賀穆蘭幾次想着乾脆出手直接在半路劫走袁放得了,又怕誤傷了同在一個馬車裡的寇逸之,簡直是進退兩難。
早知道袁放帶他們去的並非袁家鄔壁,在湖邊就該動手!
一行人一直開到竹林深處,纔在竹林裡發現了一處竹舍,竹子所作的竹舍大約有四五間,其中有竹子製成的走廊連貫了幾間竹舍,除了竹舍外,竹子編成的籬笆圍了好大一處院落,從院落的入口開始,沒隔幾步便有幾個侍衛巡邏或看守。
賀穆蘭摸了摸腰間的鞭梢,心中更加焦急了。
寇逸之下了馬也是一愣,“這是哪兒?”
“這是我們袁家的一處別業。”袁放微笑着解釋道:“病人喜靜,我家裡人來人往不夠清閒,所以將病人移到了這裡來。這裡的水是山泉,水質清冽,煮茶煮藥都是再好不過。”
寇逸之看了一眼賀穆蘭,賀穆蘭立刻將兩匹馬系在一處籬笆上,跟着袁放進了那處竹院。
一路上,賀穆蘭發現院子裡的侍衛神情都有些鬱色,尤其是在裡面巡邏的侍衛,雖對袁放恭恭敬敬,可身子卻有意無意地避開袁放和最中間那間最大的竹舍,似是忌憚着什麼。
袁放大概也是發覺到了,但除了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以外,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波動,甚至連訓斥都沒有一句,只顧着引着寇逸之往屋內走。
“我阿兄貴爲少主,在袁家每次處理不少事情,常常東奔西走,大概從三四天起,他突然開始發起高燒,還有寒戰,人也是半昏半醒,我們袁家供奉的幾位名醫都查不出什麼原因,其中有一位指引我去找鬆年觀天師道的嫡系弟子,也就是寇道長的師兄李道人,所以才能找到兩位。”
賀穆蘭聽到是袁放的兄長、袁家現在的宗主得了病,頓時臉上顯現出驚訝來,寇逸之大概是已經在馬車裡知道經過了,倒沒有什麼詫異之色。
難道他們猜錯了,鼠疫不是從袁家傳出去的?若是從袁家傳出去的,爲何會讓袁家自己人得了?任何人要做這種滅絕良心的事情,心中肯定都害怕遭了報應,恨不得離有病之人遠遠的纔對啊!
哪有這麼笨的陰謀者!
“我阿兄是個好人,袁家沒有一個不稱讚他的,能請到寇道長這樣的大祭酒爲我阿兄治病,這大概是好人有好報吧。”
袁放笑着恭維,眼底卻還是有着憂慮。
“先莫慌高興,所謂診病,望聞問切,貧道還沒見到病人,不敢妄言能治得好。鬆年觀雖然想要那筆供奉,但也要貧道能夠有這個本事纔是。”
寇逸之正色告之。
“確實如此,可我現在但凡有一絲的可能,都已經欣喜若狂了。”袁放那圓圓的臉看起來更像是嬰兒肥而非癡肥,所以愁眉苦臉的樣子竟有些可愛。
他接過一個侍衛遞過來的面巾,又讓侍衛遞給賀穆蘭和寇逸之一人一個,愁眉更深:“我兄長得的病實在不怎麼好,兩位最好先矇住口鼻。”
賀穆蘭和寇逸之依言矇住口鼻,袁放見他們坐的慎重,這才推開闔上的竹門。
竹門裡一片漆黑,門窗都已經被封死,也沒有炭盆或者其他取暖的物品。在竹舍靠牆的位置鋪着一塊牀褥,袁放所說的“兄長”便躺在那裡。
整個屋子裡帶着一種腥臭,由於不曾通風,屋子裡不但有腥臭味,而且還氣悶的要命。
寇逸之一進了屋子就直接說道:“無論得了什麼病,這般味道都不適宜養病,實在不行,可用烈酒和醋澆在燒熱的烙鐵上,用酒和醋燻蒸屋子。”
“可是,我阿兄在發燒……”
“和發不發燒沒關係。”賀穆蘭嘆了口氣,“寇師弟說的沒錯,你照做就是。”
飛沫和唾液被封閉在房間裡,莫說好人都熬壞了,進來的人也要擔着巨大的風險。
可他得的大概是鼠疫,又不能打開窗子讓病菌飛出去。
袁放是個乾脆之人,見兩位道長都這樣說,便親自去安排別人施爲,期間還反覆詢問要如何薰、薰多久、是不是真的對病人沒有影響云云。
就從目前所看的情況,這袁放對自己的哥哥確實是情深意切不似作僞,就不知道後來袁家傳聞他殺父弒兄登上家主之位是怎麼回事。
袁放的嫂嫂後來瘋了,外人都說他侮辱了自己的嫂子才使她如此。這位嫂嫂瘋了之後有一日不知怎麼死在了湖裡,從此袁放便親自撫養侄子成人,自己既沒娶妻,也沒生子,袁家必定是這位侄兒的。
從這點看來,他又不像是這樣心狠手辣之人。
見袁放開了窗,寇逸之和賀穆蘭並肩走到那病人之前,又是一愣。
病人眼睛緊閉,雙腿屈曲,除了發燒之外,皮膚上竟有瘀斑。寇逸之猛地看向袁放,失聲道:“他到底是怎麼得的病!這不像是一般的發燒啊!”
“若是一般的病,也就不會請道長來看了。”袁放臉色白了白,遮遮掩掩地說道:“我兄長接觸了一位胡姬,後來就成了這樣……”
“敢問那位胡姬如今是否安好?有沒有和您兄長一般?”
賀穆蘭跟着追問。
袁放看了看袁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和我兄長一樣的病症。現在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眼神之中,竟有恨意。
賀穆蘭和寇逸之對視了一眼,仔細去觀察袁化的病情。若說兩人毫不緊張,那一定是假的。寇逸之去揭開袁化衣衫的手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鼠疫傳播速度之快,在諸多瘟疫之中是最可怕的,正因爲死亡的機率太高,幾乎還沒有傳染開來,就已經把染病者都給弄死了。
寇逸之看了幾眼,立刻站起身對袁放拱了拱手:“閣下贈與鬆年觀的財物,我會讓師兄送還回去。這病,我治不好……”
聽到寇逸之直接撂挑子不幹,袁放立刻臉色大變,哀聲求道:“道長再看看?道長治不好的話,寇天師可有辦法?若能治好,我一定重修鬆年觀,不,我連嵩山的道觀也都一併重修了!”
寇逸之和袁放在一起墨跡,賀穆蘭卻仔細的查看了下袁化。袁化除了不明的高熱和瘀斑以外,身上的淋巴結有很多都腫了起來,仔細檢查,他的手臂上有一處輕傷,大概是刀劍之類所傷,用繃帶綁着,似乎並不起眼。
除了症狀較輕以外,袁化和被薛安都殺了的感染者應當是同一病症。兩地相隔幾百裡,其中又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瘟疫,相隔百里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尊貴的宗主之子,一個是居無定所的遊俠兒,絕沒有曾經接觸過的道理,袁化會得了病,一定是長期接觸了感染源。
亦或者,他手臂上的傷口就是原因之一。
按照他的情況看,染病也就是這三四天的事情,白鷺官一直監視着袁家,這段時間袁家的子弟都沒有出過陳郡附近。
賀穆蘭大着膽子推斷了一番,認爲袁家人應當是把試驗的病人就放在離袁家極近的地方,否則沒有離開過袁家鄔壁的袁化不可能因爲接觸到感染者而得病。
袁家人是瘋了嗎?
病毒這種東西,可不會分你是不是尊貴的袁家人!
“道長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再看一看!”袁放和寇逸之好說歹說他都油鹽不進,竟臉色鐵青地吼道:“道家的神仙不都是濟世救人的嗎!爲什麼現在見死不救呢!你甚至連多看他幾眼都沒有看!”
“我……”
“令兄胳膊上受的傷應該是他生病的原因。”
賀穆蘭突然直起身子,開了口。
袁放鐵青的臉突然一下子刷白了起來,下脣有些哆嗦:“是……是刀傷?是了,就那麼說幾句話,肯定不會……是我……”
賀穆蘭和寇逸之見他突然神情大變,慌張恍惚,立刻覺得有戲。賀穆蘭繼續說道:“將病過給他的人,大概是被什麼毒蟲咬過,所以得了這怪病。亦或者那個將病過給他的人,也是被別人過的病氣,但源頭之人,肯定是全身潰爛、無法呼吸而死。”
“袁四郎,你叫我們救什麼?令兄得的是瘟疫!”
她每說一句,袁放的臉色就紅潤一分,等賀穆蘭最後一句話說出來,竟神情猶如狂熱!
“是,是!每個郎中都這麼說,但能說清楚源頭是被毒蟲咬過的沒有一個。這病還有救沒有?”
袁放被寇逸之徹底否決後已經快要絕望了,此時聽到賀穆蘭一口報出鼠疫的來歷,又強調這是瘟疫,不驚反喜,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興奮!
這也是賀穆蘭和寇逸之之前商議過的,一個打定主意不救,另一個說出一些這病的來歷,讓他先憂後喜,便可以按照他們規定的節奏來行事。
賀穆蘭扮演的自然是那個“貌不驚人但本事驚人”的角色,見到袁放絕口不提“瘟疫”云云,只問其兄如何,心中實在不耐,口氣不善道:“你可知道這瘟疫有多可怕?一旦流了出去,不但你的兄長,整個陳郡都不可能倖免。春日多雨,一旦又人病死在野地,雨水會把瘟疫傳播到所有有水源的地方,而後再繼續蔓延,不用一個月的功夫,莫說陳郡,就算豫州、幷州、秦州,恐怕都要變成一片死地……”
賀穆蘭的語氣越來越惡劣,袁放則瞪大了眼睛。
“一旦春季瘟疫蔓延,便會耽誤春耕,百姓得病而死,大片田地荒蕪,整個魏地到了秋收季節顆粒無收,原本沒有得病的百姓也會因爲饑荒而餓死。爲了不餓死,百姓會哄搶富戶、呼嘯山林、聚衆造反,到時候整個南方便回如同人間煉獄,幾十年前千里無人、易子而食的悲劇,就將在這裡重演……”
賀穆蘭的眼神像是刀子一般割向袁放的身體,她的嘴角帶着嘲意,她的話語像是最惡毒的詛咒,一點一點敲打着袁放還未泯滅的良知。
牀上的袁化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了什麼,發出了痛苦的悶哼之聲,卻依舊無法睜開眼睛。
袁化聽着賀穆蘭說着的可怕預言,耳邊響着兄長的悶哼之聲,猛然間聽到耳邊響起一聲大喝!
“袁四郎,你兄長到底在哪裡得的瘟疫!瘟疫可不是小事,你怎麼能隱瞞!”
正是寇逸之大喝出聲。
這原本就是佛、道皆用的一種小伎倆,先用別人心底最害怕、或最嚮往的描述吸引別人的全部心神,再如同“當頭棒喝”一般直接震擊別人的心靈,造成振聾發聵的效果,讓人不由自主的屈服。
果不其然,袁放被這麼一喝,精神直接崩潰了,跟着痛哭流涕道: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是阿兄擋着我殺那個女人,我劈了那女人一劍,想要刺第二劍的時候阿兄衝了過來替她擋劍,我一時受不住手,那劍便劃了他的胳膊……”
他的手胡亂的揮舞着。
“誰知道只是劃了那麼一個小傷口也會讓他染病?我不知道那女人連血都是毒的!”
“什麼女人!在哪裡!”
寇逸之眼睛一點也不肯放鬆地盯着他的眼睛,繼續發問。
“是……是……”
已經像是被催眠的袁放似乎對這個有很深的牴觸,眼睛裡掙扎了一番後,竟沒有繼續回答。
賀穆蘭在一旁聽得焦急,又高聲問了幾遍,寇逸之剛想出身阻止賀穆蘭的魯莽已經來不及了,反覆詢問的問題立刻引起了袁放的防備,崩潰的情緒也立刻清醒了過來,袁放有些茫然地用手背擦着臉上的淚水。
“我剛纔說了什麼?你們做了什麼?”
他戒備地盯着賀穆蘭和寇逸之:“你們不是來幫我兄長治病的?你們要做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貧道寇逸之,確實是來幫袁少主治病的。”寇逸之嘆了口氣,“不知道在做什麼的是你啊,袁四郎!瘟疫若那麼好治,又如何讓人畏之如虎?袁少主如今病的不清,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瘟毒,就算我敢施爲,也不見得他能好轉。除非有好幾個病人一齊給我研究,才能查清楚到底是什麼造成他這般病重。”
賀穆蘭想起袁放說的那個女人,心中不知爲何有些在意,跟着補充了一句:“還有將病氣過給他的那個人,若是能看到那個人,根據她病情加重的速度和症狀,便可以推演出少主病情加劇後的情況,對症下藥……”
這便是胡扯了。
鼠疫在這個沒有鏈黴素的時代,除了做好衛生措施和極力補充大量的流質飲食外,幾乎全靠人自身的抵抗力來抵抗。
袁化已經病了這麼多天,病情卻沒有發展的很快,便是因爲他底子很好。但因爲他胳膊上還有傷,又被搬來搬去,肯定不如隔離靜養的病人要好,所以病情反倒加重了。
就算賀穆蘭得了現代的抗生素,現在都不一定說能夠治得好他。
就算袁放反覆說他哥哥是個好人,可一個研究生化武器的家族再好也有限,袁化不是主謀也是幫兇,賀穆蘭心中對他一點同情都無。
至於袁放,在知道他也有可能是同謀後,賀穆蘭只有想掐死他的份兒,根本不顧及他到底會不會因爲她的假話大喜大悲,空歡喜一場了。
袁放心中只想着兄長的安危,在聽到賀穆蘭和寇逸之的話後,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站在那裡,像是陷入了極端的爲難之中。
少許片刻之後,袁化在牀上的悶哼大概是觸動了袁放什麼,讓滿頭大汗地做出了決定:
“找一堆病人給你們我做不到。不過讓你們看看那個將病氣過給我阿兄的女人,我大概是辦得到的。”
寇逸之和賀穆蘭終於可以觸摸到事情的真相了,兩人眼底都流露出放鬆的喜悅來。
袁放似是完全豁出去了,語速極快地繼續說道:“那女人現在離死不遠,我挪動她只會讓她死的更快,所以我只能帶你們去。那兒是我家的一處牢房,你們也知道袁家是個鄔堡,爲了防範當年胡人南下,鄔堡裡處處都是機關,有許多地方都是禁地。我會帶你們去我家的一個禁地,但因爲家規的原因,兩位不能這樣進去……”
他頓了頓,“我可能要矇住兩位的眼睛,封住兩位的耳朵,等到了地方纔能揭開。我知道這樣是委屈了兩位,若兩位同意,我在袁家也有些家財,無論是金銀珠寶還是古籍善本,只要兩位願意救活我哥哥,大可全取了去!”
確定了那女人在袁家鄔壁的禁地,甚至有可能瘟疫的源頭就來自於袁家,賀穆蘭哪裡有還有耐心和袁放周旋,幾乎是他還在說話的同時,賀穆蘭伸手往腰間一拂,那根鞭子就到了手裡。
袁放下了這樣的決心,幾乎是冒着被父親處置、從此失去寵愛的危險,心裡的壓力不可謂不大,誰料他一番決心還沒下定,就眼見着賀穆蘭突然發難,將腰間裝飾一樣的皮鞭抓到了手裡!
袁放不是手無縛雞之人,反應極快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劍,放聲大喊了起來:“來人啊!有刺……”
他話還沒有喊完,忽見得一片紅影到了身前,手中只覺得一陣大力襲來,那把劍就被鞭子捲了去。
與此同時,身手不弱的寇逸之甩開幾個侍衛的包圍,徑直撲到了牀邊,用一根治病的金針抵着病牀上袁化的太陽穴。
袁放喊到“刺”字時,賀穆蘭一抖手腕,那鞭子流星趕月般驀地纏上了他的手臂,將他不由自主地向着賀穆蘭的懷中拉了過去。
這只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袁放哪裡想過這兩個道長竟還藏着這種本事!一個能擺脫幾乎是呈夾擊之勢的侍衛,一個只不過抖抖手就讓他做了階下之囚!
可笑他先前不過當這兩個人是貪財的道士,至多醫術高點、會些攀山越嶺的輕身功夫罷了!
賀穆蘭幾乎沒廢什麼力氣就把袁放抓到了手裡,甚至比她料想的更加輕鬆,忍不住鬆了口氣,從頭上掏出那根毒/針,也抵着袁放的咽喉,低聲威脅:
“這上面抹着的是見血封喉之毒,你最好不要再亂動。”
因爲袁放的呼救聲,整個竹舍的侍衛幾乎都趕了過來,卻因爲心中明白袁化的病症,竟不敢進屋,只在外面高聲詢問。
賀穆蘭見到他們的架勢,忍不住諷刺地笑道:“你看看,連這些人都知道惜命,你兄長卻快要死了,這是不是就是天意?”
“你……你們到底是誰?”
袁放恨聲道:“能夠治我阿兄的話,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是不是?你們是哪裡派來的?宋家?殷家?北邊,還是南邊?”
“檀越到了這個時候關心的竟還是這個。”寇逸之感慨了一句,看着病牀上的袁化,心中竟有些可惜起他來。
先莫說這個人人品如何,他的兄弟在生死之際還在擔心他能不能治他,至少這兄弟手足之情是真的。
一個人能愛護自己的兄弟,爲何就不能愛護其他人的兄弟呢?
所以他分外的覺得可惜。
竹舍不大,應該是魏晉時期高士們紛紛隱居的風氣帶來的產物,所以賀穆蘭挾持着袁放站在門口,竟沒有人敢做出“破窗而入”或者再進一步的事情。
賀穆蘭夾着袁放,心中越來越不耐,黑着臉威脅他道:“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你別以爲袁家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若真神不知鬼不覺我們也不會到了這裡。你要繼續這麼倔着,我就……”
“嗯,嗯,嗯,嗯……”
一聲一聲的悶哼越來越大,原本在牀上只能痛苦口申口今的袁化竟開始劇烈抖動了起來。
得了鼠疫的人全身上下都會痠痛,有些根本不能動彈,由於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說話和翻身都有障礙,袁化雖然還沒病入膏肓,可竟然能夠開始抖動身子,讓寇逸之大吃了一驚。
袁放更是大叫了起來:“阿兄!阿兄!你怎麼了!那個道士是不是傷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敢再碰他一下!”
寇逸之無辜地擡了擡眼望了眼賀穆蘭,示意自己什麼都沒做。
不但沒做,他還擔心亂動的袁化會被他誤傷,甚至連金針都往後挪動了幾寸,不至於讓他自己撞上太陽穴去。
就在一屋子人幾乎陷入“詐屍”的疑惑之中時,病牀上的袁化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一般張開了口,虛弱無力地喘息道:“別……別……傷……我……我……告訴你們……”
“阿兄……”
“是罪,這,這是罪……”他的喉嚨裡有着濃重的痰音,但寇逸之也顧不得這個了。
他擡起金針,刺了一處讓他提神的穴位。這一下果然有效,只見袁化像是突然有了一些力氣,猛地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去。
一口氣續上後,袁化終於將自己的話繼續說完:
“阿爺有罪,我便是報應。阿放,你不能再繼續錯下去,我們袁家,至少也要能活一個……”
袁放雙目皆赤,眼中充滿了瘋狂之意,高聲地大叫了起來:“都退出去!退到一百步以外,誰也不能進來!”
那些侍衛正求之不得,聞言一個個跑的飛快,剛剛還被衆人圍住的竹舍頓時毫無聲息。
只有袁化喘着氣蓄力的聲音,和袁放咬牙切齒後傳出“嘎吱嘎吱”的磨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