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靜悄悄的一片,滴水漏刻裡的水珠慢慢滴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細細的呼吸聲都能分辯出來,那呼吸急促的,是皇上赫連鋮,那氣息均勻的,是站在旁邊的赫連毓,那微帶緊張的,便是衝上前來的高啓。
衆人的目光落在了高啓身上,頗覺驚詫。
高啓竟然在皇上盛怒之際挺身而出,這真讓人匪夷所思,就連上官太傅勸阻皇上都不聽,如何能聽他這九歲孩童的話?
可是赫連鋮竟然真的停住了腳。
“阿啓,”赫連鋮雙腳站得微微分開,一雙手傲慢的背在身後:“朕做錯了?”
“皇上,你說負債子還,可慕大小姐是女兒,不是兒子,自然不當爲她父親還還債,更何況慕大司馬是慕大司馬,慕大小姐是慕大小姐,他們又不是一個人,皇上即便再懲罰慕大小姐,慕華寅也不會覺得痛,那又何苦?”高啓並沒有直接回答赫連鋮的問題,只是從側面迂迴的勸說,上官太傅在後邊聽着,連連點頭。
高家這位小公子真是不錯,看來在家已經學了三十六計,策略很是得當。
赫連鋮一時間無言以對,就在這剎那沉默間,高啓把握住時機,朝前走了一步,朝慕瑛微微頜首:“慕大小姐,快謝過皇上不再責罰之恩。”
慕瑛只能朝赫連鋮磕了一個頭:“多謝皇上。”
她的聲音裡含着一種無可奈何的忍隱,就如一隻手指撥動了赫連鋮的心絃,發出了一陣嗡嗡的響聲,讓他纖細的那根弦顫動了起來。
他與她,其實在某種層面來說是一樣的。
她是被家族遺棄的人,慕華寅把她送進宮裡,自然已經不想再管她的死活,要生要死都跟他沒了關係,可要是自己真弄死了慕瑛,慕家勢必又會拿這事大做文章,以後自己的處境就更爲難更被動了。
凝視慕瑛良久,赫連鋮這才點了點頭:“起來罷。”
慕瑛爬了起來,靠着牆站穩了身子,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疲軟,額頭上大汗淋漓。她有種感覺,自己好像在鬼門關前打了一轉,吊着一口氣回來了,可卻依舊還很虛弱,虛弱得不能支撐自己的身子。
小箏拿了帕子給慕瑛擦去汗珠,心裡難過得想要哭。
大小姐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在大司馬府的時候,人人見着大小姐都是笑,盡力討她歡喜,可到了這皇宮,大小姐便即刻墜入到塵埃裡,就如一團麪粉,任由旁人搓圓打扁。
“大小姐。”小箏緊緊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只希望自己一點點微薄力量能讓慕瑛堅強起來。
蒼白的臉色,驚懼的眼神,赫連鋮盯着慕瑛看得久了,卻又內疚起來。他也弄不清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就如昨日他忽然想要親手給慕瑛搽藥一般——或許慕瑛的那神色讓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親,她也是這般無奈,在宮廷裡戰戰兢兢的生活着,沒有哪一刻能自由自在的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感情。
“都坐好聽太傅大人上課罷。”赫連鋮生硬的擠出了一句話,揹着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邊,周圍的人紛紛散開,屋子裡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赫連毓與慕瑛並排坐着,他用書遮了臉孔,用低低的聲音道:“瑛姐姐,我皇兄真不是一個暴虐的人,你別記恨他。”
慕瑛慘然一笑,這個才五歲的少年,心地純淨得如透明水晶,在他眼裡,這世上沒有一個壞人,自己也不必去反駁他,只要心裡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好。
她是慕華寅的女兒,而赫連鋮最痛恨的人便是慕華寅,她可以預見到自己以後的日子會有多麼艱難。她與赫連鋮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根本沒法跨越過去,他們兩人猶如隔岸生長的兩棵樹,無法挪動,那距離始終會橫亙在兩人之間。
以後只能小心翼翼,儘量不在赫連鋮面前晃盪,這樣方纔能保全自己。慕瑛抓起筆,顫顫抖抖的寫下了一個字:慕,最後那一點,她用了十足的力氣,上好的鬆墨彷彿浸透紙背,那濃濃的一滴,就如她沉甸甸的心情。
上官太傅並沒有教授太多,畢竟這書房裡唸書的都只是一羣孩子,最大的是高啓,也才九歲,他只是簡單的教了《孟子》裡的一段話,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可能他只側重赫連鋮一個學生,故此先將跟君王治國有關的那些東西提了出來。
齊宣王問孟子德政,看自己是否做到仁君應該做的事情,孟子以舉例用來證明齊宣王心地仁善。有一次祭祀時需要殺牛取血來祭鍾,齊宣王見那牛觳觫不已,心生憐憫,於是命人將牛放掉,換用羊血來祭之。
“太傅,朕覺得這以羊易牛實在有些荒謬。”赫連鋮搖了搖頭,話語裡充滿了鄙夷之情:“本來就是做祭祀用的東西,何來網開一面?那牛本來就是這般命數,豈能逆天而行?這分明是在假裝仁心而已。”
上官太傅一怔,看着赫連鋮那冰冷的眼眸,心中暗道,皇上的心有些硬。
高啓站了起來,朝上官太傅一拱手:“太傅大人,高啓卻不這般覺得。”
“你說。”上官太傅將身子倚靠到座椅上,眯了眯眼睛,看起來高太后這侄子,膽子還真不小,能跟皇上唱對臺戲。
“孟子在最後一段就點明瞭最終要旨,齊宣王看到牛觳觫便不忍心,這正是仁心的表現,他爲何用羊代替牛,是因着他並未見到羊觳觫,我覺得他若是見到了那用於祭祀的羊,也斷然不會再用羊代替的,或許還能刺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來塗鍾祭祀。”高啓站在那裡,侃侃而談:“高啓以爲,仁君能做到看見值得憐憫之人便生同情之心,那也已經足夠。”
“不錯,不錯。”上官太傅嘉許的點了點頭:“故此君子遠庖廚,正是仁心之故,不想聽到飛禽走獸的哀哀鳴叫。”
赫連毓小聲對慕瑛道:“唉,我覺得那些小動物們都很可憐,是不是我們都不該吃他們?”
慕瑛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準備吃素?”
“吃素也不是不可,那些寺廟裡的和尚每天都在吃素。”赫連毓極爲認真的點了點頭:“我要與母后去說,以後我要改吃素。”
沒想到齊宣王問孟子仁政,竟然帶來了這般後果,慕瑛有些瞠目結舌,想來高太后肯定是不會贊同赫連毓吃素的,還不知道要費多少脣舌去勸赫連毓呢。
皆說太原王仁善,看起來不假,這小小孩童的心,似乎沒有一絲雜質。
上官太傅叮囑各人寫一篇關於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事的小小文章,明日交了給他來過目,今日這堂課就算完了。慕瑛本以爲上官太傅該是趕緊回府去歇息,沒想到他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自己面前,帶着微笑看了看她:“慕瑛,你在家唸了哪些書?可能寫出短短小文出來闡述你的觀點?”
慕瑛一怔,低聲道:“只跟着母親識得幾個字,書卻是沒念幾本,這短文一事,慕瑛當盡力爲之。”
慕夫人自小便教她詩書,只是側重點不同,慕夫人教慕瑛學習的第一本書是《詩經》,她覺得那些詩歌學起來要簡單,朗朗上口,最適合來教導慕瑛。慕瑛也很聰明,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時間便學完了詩三百,接下來又跟着慕夫人學了些《周易》《禮記》,只是這些比《詩經》學起來要難,慕瑛學得有些吃力,到現在還只學了些皮毛。
上官太傅教授的則偏重政事,他並不用高深偏僻的詞來解釋,慕瑛聽起來覺得並不吃力,現在見着上官太傅如此關心自己,心頭一熱,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她沒見過祖父長什麼模樣,現在想着或許跟上官太傅會差不多,慈眉善目,說話溫和,倘若祖父再世,或許會勸阻父親送她進宮。
“那便極好。”上官太傅朝慕瑛點了點頭,說得極爲緩慢:“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努力,總能做到。”他轉過頭去瞟了一眼赫連鋮,見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才用極低的聲音道:“慕大小姐,你冰雪聰明又純真可愛,人心都是肉長的,皇上以後總會慢慢轉變對你的看法。”
“謝過太傅大人。”慕瑛擡手擦了擦眼角,聲音裡有着幾絲顫抖:“慕瑛不敢對皇上有半分怨恨,這就是慕瑛的命。”
誠如赫連鋮所說,那隻被用於祭祀的牛觳觫又有何用處?那就是它的命,而自己的命早就註定,她是慕華寅的女兒,哪怕父親位極人臣,家中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她也沒有哪條好命去享受。
她必然如一朵花,慢慢的在深宮裡凋謝,哪怕是她親眼看着自己的花瓣一片片萎縮,可她卻無能爲力。
當花朵被狂風從枝頭吹落,墜入塵土中,她終於可以不再擔心,她最終尋到了自己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