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帥知道卡爾蘭拿自己的基因數據做了研究, 這不奇怪，但是他現在如此直接地詢問卡爾蘭，難免會讓人覺得是在表示不滿。
慌亂之間, 卡爾蘭沒找到合適的措辭, 他動動嘴脣, 卻沒發出聲音。
“別緊張。”溫蓮又擺弄了一會兒手中新做好的通訊器, 然後並沒有打開試用, 而是把它放回了操縱檯，他稍微往旁邊挪了挪，擡起頭對卡爾蘭說, “請坐。”
英俊的青年定定看着眼前的心上人，溫蓮很平靜, 而他越是平靜, 卡爾蘭越是心裡打鼓。
他坐到溫蓮身邊, 不知該不該把手搭在桌面上，猶豫了一下, 卡爾蘭決定把雙手輕輕放在膝頭，脊背挺直，顯示出一個軍人應有的風姿。
溫蓮卻說：“你不用這麼緊張，你偷取我的樣本，當時我就知道, 這麼久也沒阻止你做什麼, 不是嗎？可惜丹星在生物科技方面不是聯盟頂尖的, 看來, 你並沒有新發現。”
他看了看卡爾蘭, 似乎是突然對他藍色的眸子有了興趣。溫蓮將視線聚焦在那漂亮的瞳孔中好久，像在探察, 又像是已經走神了。
卡爾蘭注意到他的眼神，愈加緊張，一動不敢動，只聽溫蓮又說：“既然你有了數據，又對這組數據抱有興趣，爲什麼不自己做一個出來？”
卡爾蘭一驚，立時站了起來。
“統帥，我沒有做過任何對您不敬的事情！請相信我！”他提高聲音，竭力證明自己的品行，“我只是對數據進行了淺顯的分析，然後建了一個虛擬的模型，從來沒有過實體化的想法和嘗試！”
“分析？結果呢？”溫蓮的眉梢似乎彎了彎，很感興趣的樣子。
“您的數據十分完美，您不愧是聯盟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天才。聯盟應該組織專業團隊研究您的基因構成，或許能顯著提高人種素質。”
溫蓮垂下頭，似乎覺得這話過分到有趣了：“想不到，你是個精英主義者。”
卡爾蘭倒是完全不拒絕這個稱號：“我覺得，在這一點上，自己表現得很明顯了。”
“那你的維修師是怎麼回事？一看就是個菜鳥。你應該不屑於跟這樣的人爲伍。”
獨享寬敞“試01”機艙，現在已經睡得不省人事的遲楓在夢裡打了個噴嚏，然後在夢境中，高宇給他扯了一塊麪巾紙遞過來，沒有擡頭，眉尖微蹙，繼續奮鬥自己的用戶調查問卷。即使在夢裡，遲楓也還是那個慾求不滿的遲楓。
“鎂斯很好，在某些方面，他足夠聰明瞭。只不過先天身體素質差了一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哪有那麼多像您一樣十全十美的人呢。”最後一句奉承太過刻意，連卡爾蘭都窘得牙齒髮顫，但話到嘴邊不可能說半截，他生硬地給溫蓮戴高帽，然後賠上一個傻兮兮的討好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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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統帥卻一針見血地戳破了他的客套：“是你對父親的妥協，對吧？而你的父親，他也正在做出自己的妥協。我們剛纔扯得太遠了，都沒有聊正事。你怎麼看待目前丹星和聯盟的對峙局面呢？”
溫蓮話鋒一轉，忽然正經起來。雖然卡爾蘭不想把話題引到這裡，但他還是回答了統帥的問題。
“其實我不是來跟您聊正事的。但……我支持丹星獨立，您應該知道，我們有自己的文化，也有自己習慣的制度和治理方式，說真的，在聯盟這麼多年，我們去聯盟開會，向聯盟納稅，服從聯盟的統治，丹星人卻至今也沒有產生太多身份認同。主星離我們太遠了，即使是您這麼勤勉的統帥，也只來過丹星一次。大概主星附近的民衆都覺得我們是偏遠的小地方，可恕我直言，我們恰恰覺得那些人才是落後愚昧而不自知，抱着淺薄的虛榮心過着匱乏的生活。可惜，聯盟的主流文化就是主星及其附近星體的文化。我們在聯盟中勢必是邊緣羣體，我們明明很強大，卻沒有相匹配的地位，這就不能怪我們一直想要獨立。”
卡爾蘭儘量說得懇切，他時不時偷瞄溫蓮，觀察他的表情，但溫蓮至始至終一臉平靜，只是坐在那裡，仔細地聽他說話。
“你認同現在丹星的治理嗎？由大家族把持政治和經濟高層，你覺得這樣的治理方式是高效率的嗎？”
卡爾蘭想了想，說：“我覺得評價這個沒有意義，從實際效果看，丹星現在蓬勃向上，科技日新月異，民衆安居樂業，社會穩定，經濟發展，這足以說明，現在的治理是有效率的。每個地方的情況不一樣，所以適合每個地方的治理方式也不一樣。”
“剛纔，你說你是精英主義者，”溫蓮看向卡爾蘭，“我可以這樣理解嗎？你認同現狀是因爲丹星目前還是精英統治，大家族裡產生精英分子的機率更大，而比起出身大家族這一點特徵，你其實是在認同一位英明理智的長官。或者說，只要是精英，無論出身，你都會支持。”
卡爾蘭小聲道：“您知道的，現在的長官是我父親……”
“我知道。”溫蓮頓了頓，“你應該發現了，在獨立這件事上，你的父親其實力不從心。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獨立。丹星的學術氛圍太濃重了，很多人都想簡簡單單當一個技術人才，並不像讓局勢變得動盪不安。而且，柯羅家族之外的其他家族，也在竭力避免獨立之後丹星被一家所把持的局面。你的父親爲了協調各方利益和衝突，做了很多工作，他請各大家族和各界重要人士一起開會，商議丹星獨立之後的治理體系，制定規則和制度。他很辛苦，但是，你看，他這樣做，就是在向聯盟的民主體制演變，他捨棄了屬於精英的個人判斷和能動性，而把決策權交給了制度。”
溫蓮總結說：“如果是這樣，獨立不獨立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們想要這種程度的自治，完全可以來跟聯盟談判，因爲你們不會損害到聯盟的民主根基，聯盟不會刁難你們。”
卡爾蘭聽得有些蒙：“您的意思是，不管獨立不獨立，丹星必定會走到所謂民主的路上？現在這種有人情味的氛圍必定會被摧毀？”
溫蓮嘆了一口氣：“精英治理是靠不住的，任何個體都是靠不住的。”
“但是制度也是由精英們制定的，所有前沿的東西，無論科學還是政治，都是由最優秀的一小撮人推動的。”
“推動，也是框定。誰往前走了一小步，誰就是這一小步的既得利益者，他就會有動機維護自己的利益，阻礙繼續往前走一大步。”
“但是，會出現下一個精英。”卡爾蘭連忙說，“下一個人會繼續往前走，對人類整體來說，這就是進步，這就夠了，不是嗎？”
“但往往需要等待。制度就是要在等待的時間裡，阻止精英們作惡。”說到這兒，溫蓮的語氣柔和下來。他看着卡爾蘭，像在看一個魯莽卻誠摯的晚輩。
“還是繼續說基因數據的話題吧，或者說說你的戰機？”溫蓮建議道。
卡爾蘭愣了一下，面色也舒緩下來。他笑笑，把剛纔就已經修好的通訊器又從操縱檯上取了下來。
“爲什麼不試試呢？您可以直接聯繫聯盟，讓他們把您接回去，”卡爾蘭把通訊器打開，遞到了溫蓮面前，“能跟您聊這麼久，我很高興。我不想耽誤您的正事，我的躍遷引擎出了點問題，現在沒法帶您回去了，抱歉。如果我也能順利回到丹星，大概會利用基因數據，做一個您的複製品吧，既然您並不介意這個。”
“我還不想回去。”溫蓮把通訊器接過來，關掉了，“少將，如果你不累，我們就繼續說話。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卡爾蘭點頭，略顯茫然。
溫蓮問：“你會在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