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在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呢？或者說, 你是先體認自己作爲‘人’的身份，再去過‘人’的生活，做‘人’該做的事情, 還是先過了這樣的生活, 做了這樣的事情, 然後才感覺到, 自己是一個‘人’。”
卡爾蘭愣住了, 他從沒考慮過這樣的問題。不對，這壓根不成爲問題，沒有誰會考慮這樣的問題！
但溫蓮考慮了, 而且很認真。他淡色的眼珠深邃而迷茫，看着安靜的二代機機艙裡靜默而暗淡的操縱檯儀表盤。
“爲什麼問我這個？”
“因爲……”溫蓮想了想, “因爲你是我的熟人。”
統帥一直坐得筆直, 這時卻好像忽然發現自己受到了軍裝的束縛, 他伸手解開了領口最上方的一顆釦子，又整了整肩膀部位的衣服, 修長的手指拂過屬於聯盟統帥的金燦燦的肩章。
“很多年了，我待得最久的地方是模擬飛行艙，因爲不能經常有機會出去飛。”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遺憾，“不在飛行艙的時候，我也會學習一些機械方面的知識, 不過, 沒有你的水平高。”
卡爾蘭有些驚訝, 溫蓮這是在……誇獎自己？
“如果說, 溫蓮是一個漂亮的正圓, 嚴絲合縫，完美無缺, 那麼卡爾蘭少將，你就是一個不規則的多角形，雖然不夠完美，但是鋒芒畢露，很扎眼。”溫蓮慢慢悠悠地繼續說着，“很久以前，我就在軍隊的內網發現你潛入篡改數據的蹤跡，你施加了僞裝，可惜被我看破了。然後你好像發現被誰盯上了，提升了隱匿痕跡的水平。後來我就儘量不打擾你，只是看着你，觀察你，甚至……模仿你。”
“不用這麼驚訝，我比你大，也大不了太多。何況年齡對我而言沒有意義，在與你相識之前，我做過的有意義的事情，太少了。”溫蓮忽然打開了艙頂，他伸出手，指着遠方無盡的星辰，“多麼浩渺的宇宙，還有太多地方我沒有去過，真遺憾。”
“溫蓮，我沒有聽懂……”卡爾蘭呆呆地說，從溫蓮漫無邊際的喟嘆中，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卻沒辦法一下子將那些散亂的線頭連在一起。
“我偷偷開着二代機起飛的時候，考慮過很多目的地。可以不是丹星，可以是更遠的地方，比如這裡，或者比這裡更遙遠的地方。你大概不知道，我在這架戰機上裝了多少能源棒。”溫蓮淺淺笑了一下，他按下按鍵，讓卡爾蘭看清他對機身火力裝置的改造，原本放置武器的地方，被高密度的能源棒填滿了。
“但是我知道你在監控戰機聯網數據，你在等我，所以我還是去了丹星。沒想到被帶到這裡來了。”溫蓮看着卡爾蘭，頓了一下，“我還是低估了你，低估了‘人’。”
“卡爾蘭，我本來是打算逃走的，借這次來偏遠地區的機會，駕駛戰機飛出聯盟的星域，獲得屬於‘人’的自由。但那樣的話，我就不能繼續通過數據偷窺你的行動，彷彿失去了一個密友。我感到遺憾，因爲……據說擁有朋友也是‘人’的特質之一。有那麼多個溫蓮，你卻只對我感興趣，我對這種認可十分感激。不過，可能是習慣了，即使是與你私下接觸，一開始，我還是習慣用統帥的腔調說話，抱歉。”
卡爾蘭用拳頭使勁砸了砸自己的腦袋，他重複溫蓮的話，反問：“有那麼多個溫蓮？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喬奈古·溫蓮是利用基因技術批量製造出來的，我是其中一個，另外還有很多——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替身。他們並不是替身，我們都是一樣的。”
卡爾蘭的瞳孔驟然收緊，淡藍的顏色似乎變得有些渾濁，就像風暴中洶涌的海波。
沒有人說話。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在暗沉的夜空中寫下一行冰冷的詩。
“想不到，這個星體有大氣層，”溫蓮擡頭看了一眼，“很吃驚嗎，我以爲你早就猜到了。完美無缺的人是不存在的，所謂獨一無二的天才，只不過是按照既定的數據製造出來的傀儡。”
“但生物科技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現在雖然可以利用數據造出我們這樣的人造人，也賦予了我們出衆的智力和體能，卻無法做到將某一個個體培養成通才，畢竟，知識和技能都是要後天訓練的。所以，你會見到很多溫蓮，分別出現在不同的場合。我們爲聯盟而生，爲聯盟效力。每個溫蓮都被灌輸了這樣的思想，所以我由衷贊同聯盟的民主制度，不願看到丹星獨立，就像剛纔跟你說的，我相信制度。”
“不過，到頭來，我還是選擇了逃離。溫蓮的數據太完美，我的學習能力、理解能力、感知能力都很強，我懂的東西越來越多，超出了他們灌輸給我的範圍，我產生了強烈的自我意願，越來越希望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
“你本來就是！”卡爾蘭終於忍不住，他大聲打斷了溫蓮的話。
“別激動。”溫蓮猶豫了一瞬，拍了拍卡爾蘭的肩膀，見青年像觸電一般瑟縮了一下，他便馬上收回手。然後，溫蓮改變了姿勢，他將雙手枕在腦後，躺在了機艙的地板上，似乎在對卡爾蘭說出所有事實之後，原本束縛着他的東西消失了，他得以切換到一個更舒服的狀態上。
“對了，我可以駕駛一次你的試01戰機嗎？”溫蓮的聲音也變得清朗了一些，“我一直對她很感興趣。在戰機這方面，你纔是獨一無二的天才。”
卡爾蘭也緩緩躺在了他的身邊，他與溫蓮近在咫尺，可以看清那張完美的面孔上每個細微的表情。他心裡的悵然慢慢集聚，又忽然像潮水一般消退了。
等了好久，卡爾蘭才做出回答。他放低了聲音，就像在跟溫蓮竊竊私語。
“當然可以，她會很榮幸的。”
他們一起通過敞開的艙頂仰望這顆無名星體的夜空，因爲有稀薄的大氣，所以漫天星子忽明忽暗，閃爍不停。
溫蓮一直癡癡地看着那些渺遠的星辰，似乎那裡有他遙不可及的理想和執着追尋的答案。褪去“第三星際聯盟統帥”這個僞裝，他對一切都展現出天真和好奇。
卡爾蘭不禁捏了捏他的手指：“說了這麼多話，你一定累了。休息吧。”
“好。”
第二天，當遲楓從睡夢中醒來，他的上司跟統帥早就等在了機艙門口。
遲楓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起牀鋪、棋牌遊戲和零食袋子，整理好自己的儀容，扣上軍帽，然後打開艙門。
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高聲道：“統帥，少將，早上好！”
“傷沒事了？”卡爾蘭一邊問遲楓，一邊跨上了自己的戰機，然後他伸出手，將溫蓮拉了上來。
遲楓在旁邊吃驚地看着這一幕，忘了回答問題。他發自真心地佩服上司的手段。
“怎麼不說話？”卡爾蘭稍顯疑惑，“那麼一點輕傷，應該沒大礙吧。今天溫蓮統帥要試駕戰機，你或者離開機艙，或者做好安全措施。”
“我……”還沒等遲楓做出選擇——他原本是打算離開的，因爲他實在不願意在這裡當電燈泡——威風凜凜的試01竟然啓動了！
艙門和艙頂自動關閉，艙內所有沒來得及收拾的閒雜物品都被加速度甩到了機身後方。連現在坐在操縱檯前的機師溫蓮都吃了一驚，他連忙問卡爾蘭：“你不是說有生物識別系統嗎？”
卡爾蘭也大意了，在自己的戰機裡摔了一個趔趄，他委屈道：“我有您的基因數據，當然把您加到白名單裡啊。”
戰機在空中飛出漂亮的弧線，巨大的噪音填滿了寬敞的機艙。遲楓有心偷聽操縱檯前二人的私語，卻難以聽到連貫的句子，只能悻悻然用安全裝置把自己固定在機艙一側，以免出人身事故。
他望着正在操縱戰機的兩個人，看樣子，卡爾蘭是在提醒溫蓮，說戰機的機械臂還沒有修好，不要試圖做太難的動作。可惜他的上司似乎說晚了，機體猛地側傾，一個毫無防備的大角度轉向讓遲楓頭暈目眩。
提心吊膽之時，有什麼東西滑到了遲楓的腳邊，他低頭看，原來是被蘭少貼在操縱檯正上方的那張證件照。
L是蓮的縮寫。那個獨一無二的完美天才此時正駕駛着聯盟裡獨一無二的戰機，自由飛翔在這顆無名星體之上。
遲楓忘記了自己的任務，此時，他只爲卡爾蘭感到高興。
機身忽然又是一個大動作，這張照片再次被甩飛，然後正面貼在了窗戶上。
於是，照片中嚴謹端正的溫蓮，得以有機會看到窗外浩渺無垠的宇宙。
無論是怎樣的天才，在宇宙中都變得渺小，而同樣的，無論是怎樣的凡俗之子，在這宏偉的背景中，也能心生豪邁與勇氣。
一趟難忘的旅程。遲楓甚至覺得，任務已經不重要了，高宇表示贊同，然後他們兩個人一虛一實，一起望向戰機外的茫茫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