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看到伊洛,雙眼炯炯發亮,脆生生地開口道:“醫生先生,我來複診。”
伊洛對遲楓投來一個略帶幾分無奈的微笑,然後起身迎了過去。
“你的醫生先生身體不舒服,別讓他太累了。”遲楓拎起裝着自己口糧的乾果袋子,一邊慢慢退到屋子遠端爲伊洛的治療騰出空間,一邊故意說給茉莉聽。
茉莉沒想到獵人會跟自己搭話,一下子緊張起來,磕磕巴巴回答說:“好……好的。”
雖然她消息靈通,已經知道了日前村長在診所這裡的一番訓話,也知道了伊洛力保獵人,獵人被奪走武器的事,但面對遲楓,她仍舊感到畏懼。茉莉不關心村民攻擊聖山的行動——她也在大會上投了票表示支持,但那只是隨大流而已,她想要的東西很簡單,不必去做武裝鬥爭這麼危險麻煩的事——她只要努力誘惑獨角獸伊洛就夠了。
茉莉是一匹棗紅色的小母馬,是一個滿腦子幻想的天真少女,她熱愛八卦聊天,更熱愛蒐集滿足她漫無邊際幻想的書刊小報——她是一匹有文化的小馬駒,她以自己可以識字爲榮。
用動物語寫就的書籍不多,充滿粉紅色泡泡的更少,閒下來,她也看一些別的。在偶然得到的某本舊書上,她看到了關於獨角獸的傳說,那上面說獨角獸身附靈力,與其交.媾可以獲得力量、治癒疾病,乃至長生不死。
茉莉看得雙眼放光。跟村子裡的其他人不同,她沒有傷殘疾病,談不上爲了健康一心祈求聖山庇佑,原本她來到這裡,只是出於對神力的好奇,並沒有絕對明確的目標,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年輕美貌嗎?好像不錯。身強體健嗎?好像也不錯。
但最好是做一些有好處同時又浪漫的事。
正好村子裡有一個伊洛,而伊洛不僅是一隻獨角獸,還是一隻很帥氣英俊、溫文爾雅的獨角獸。
完美。
今天來診室複查,茉莉紮起了新的花帶。村民中只有猴子的手最靈巧,爲了讓那幾只母猴子替自己編織花帶,她可沒少下功夫,載着她們兜風之類的事不必說了,最尷尬的是爲那些不識字的傻猴子講愛情故事,雖然母猴子們早都已經生兒育女,可對那些少女懷春的故事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唉,女人都是一樣的,茉莉感嘆。
“伊洛,你身體不舒服嗎?”她大着膽子,親暱地蹭蹭伊洛的頸側,用幽微難辨的嬌聲小心詢問着,“需要我幫忙嗎?”
伊洛尷尬地退後了兩步,平靜地告訴茉莉:“我沒事,你站好,要做檢查了。”
茉莉挺了挺胸,乖乖站好。
當然,在檢查的過程中她還是不老實,時不時曲腿扭胯,有意無意地擦着伊洛的身體。但伊洛每次皺眉要說些什麼之前,她總能先一步老實下來,讓伊洛有火發不出。
爲了轉移伊洛的注意力,茉莉講起了剛剛聽說的消息。
“烏蒙走了,就在今天早晨。”
聽到這話,在診室角落裡吃着乾果假裝隱身人的遲楓一驚。烏蒙,沒記錯的話,是一隻瘸腿的平原狼,走了?離開村子了?爲什麼?
遲楓望向伊洛和茉莉。看錶情,伊洛也很驚訝,他的動作頓了頓,疑惑地看着茉莉,於是棗紅色的小母馬心滿意足地繼續介紹她聽來的消息。
“今天早晨,斑鳩去找他一起執勤巡視的時候發現他不見了,大家在樹林裡找了一通,沒找到,最後達成共識,說他這是離開了。伊洛醫生,你知道,烏蒙那傢伙一直不適應森林裡的生活,平原狼,那可是生活在平原上的動物,跟森林完全不同的環境,他能在村子裡住這麼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
伊洛若有所思,沉默不語,茉莉嘴上不停,繼續絮叨。
“我以前聽誰說過,烏蒙以前可厲害呢,好像是他家鄉那邊的霸主級大人物,方圓幾十裡的母狼都想給他生孩子那種。後來因爲什麼事傷了腿,地位一落千丈,實在不甘心,這才從家鄉跑出來到處想辦法治腿,他好像輾轉了很多地方,蹉跎了很多年,年紀很大了也沒治好,最後纔來到這裡求神。醫生,你應該看過他那條瘸腿吧,到底是怎麼樣的?他太兇了,我以前都不敢走近了跟他說話呢。”
“嗯,他來我這裡看過。”伊洛悶聲說,“那條腿,受傷初期沒有妥善治療,骨頭錯位已經太久了,通過常規手段治癒的可能性很低。”
“哎……”茉莉發出少女式的誇張嘆息,“其實咱們村子對肉食動物挺不友好的。當然啦,這都是因爲村長體諒我們這些草食動物的心情,可說什麼‘肉食動物不吃肉也不會死,草食動物被吃了就會死’這種話,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呢。我看呀,村長是擔心自己的地位,不想讓肉食動物過得舒坦,看看賓格,本領多大,對村子多麼忠心耿耿,還不是犯了一點可有可無的小錯就被關禁閉。”
茉莉眨巴着眼睛向伊洛頻送秋波,她知道伊洛一直對村裡禁止肉食動物吃肉的政策不太滿意,所以故意順着他說。
“不要討論這些,這是村民們一起制定的守則,想要在這裡共同生活,就必須遵守。”伊洛正色道。
“我知道啦!”茉莉吐吐舌頭,“反正該吃肉的都會偷偷吃,誰都知道,連村長也心照不宣嘛。哎,不是說馬上就要有大行動了嗎,勝了之後……”
茉莉往遲楓這邊看了一眼,沒往下說。
“反正烏蒙走得太不是時候了,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這種時候離開,不是功虧一簣嘛。”茉莉嘟囔着。
“大概……”伊洛停下動作,也往遲楓這邊看了一眼,“他是想家了。”
獨角獸給小母馬做完了檢查,嚴肅地表示她的身體沒有大礙,讓她不必總往診所跑。
“可是我總覺得很不舒服……難道是有心理疾病嗎?抑鬱症之類的?醫生先生,請您再幫我診斷一下。”
她故作懵懂的眼神簡直讓獨角獸哭笑不得。又說了幾句,伊洛打發走茉莉,回頭看向遲楓。
獵人揶揄道:“想不到你還是個心理醫生,深藏不露啊伊洛。”
獨角獸嘆笑着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我還沒見到烏蒙,他就離開了,真遺憾。只聽名字,我就一直覺得他很厲害,想見見他,滿足一下好奇心。”遲楓換了話題,他知道,伊洛此時也在想着平原狼的事。
“他是一個……很孤僻的人,不願意多說話。”伊洛走到窗邊,似乎陷入了回憶,“他只來找過我一次,那天下着大雪,一整天都沒有一位病人來看病。日落的時候,烏蒙來了。”
烏蒙在診室門口抖落了滿身的積雪,然後鄭重其事地走進門來。伊洛的木屋雖然四面透風,但到底生了火,比外面暖和不少。仍掛在烏蒙身上的碎雪很快就化成了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地面上。
“快過來暖和一下。”伊洛熱情地招待他烤火。
但烏蒙沒有動,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不必了。醫生,有空嗎,幫我看看腿。”
那個時候,伊洛還不知道,烏蒙的家鄉在極北的雪原上,那裡終年都像這個雪天一樣寒冷。
檢查的時候,他發現了烏蒙脣邊半乾的血跡,但伊洛沒有戳破。肉食動物不吃肉會死的,就像草食動物不吃草會死一樣。禁止食肉這種可笑的規定最終被寫在村民守則上,無非是因爲村子裡草食和雜食動物的數量比純肉食動物要多得多。
沒有人想在聖山腳下廝殺作惡,即使是肉食動物,一旦心中有了祈求神明庇佑的執念,也甘於在一隻猴子的領導下安安分分當個吃素的良民——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伊洛撥開烏蒙灰白色的皮毛查看腿部的傷。現在想想,那灰白的顏色或許不是因爲他生於雪原形成的保護色,而是因爲他年紀大了,所以才連毛髮都失去了原有的色澤。
關於這隻上了年紀的瘸腿的平原狼,伊洛永遠無法忘記那天他離開時的場景。
那天,當伊洛遺憾地說腿傷無法治癒的時候,烏蒙很平靜。他簡單道了謝,然後默然出門,走入了大雪之中。他先是慢走了幾步,然後忽然振奮了精神一般,憑藉着三條健康的腿,在雪地上高高躍起,在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地之後,烏蒙仰起脖子,發出了一聲長嘯。那聲音蒼涼悲愴,繞着莫勒山的山腰打了三個轉,最終連同烏蒙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伊洛平生所見最大的一場雪中。
他與烏蒙的交情僅止於此,兩個人沒有談過更深入的話題,伊洛也無從知曉烏蒙對於神明和聖山的態度。
他只知道,現在,烏蒙走了。在全村人孤注一擲,準備攻打聖山,與神明爭奪超越現實的偉大力量時,這隻生於北地的平原狼,放棄了最後的希望,毅然離開了這個曾帶給他精神寄託的族羣。
“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比治療腿傷更重要的事情,”伊洛對遲楓說。
遲楓不置可否,獨角獸也沒有期待遲楓的迴應,他緩步走到門邊,看着不遠處深不可測的密林,又輕聲補充了一句:“或者,是不願再自欺欺人了。”
空氣陡然安靜,只聽大密林中樹葉沙沙作響,傳來幾聲鳥鳴。
遲楓看到,木屋門口晾曬的草藥在地面上四處亂滾,散亂無序。
屋外,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