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漢初時還以爲出現了幻聽,驚得渾身一震。
稻草叢中,‘悉索’的聲音響起,他顧不得正與‘仙人’說話,本能轉身。
只見腦袋迸裂氣絕的狼妖屍體倒在碎屋之中,在它身旁的女人屍身卻動了動,那翻動稻草的聲音就是從女人身下傳來的。
“是人是鬼?!”孟老漢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連忙顫抖着要去摸那被他扔在地上的扁擔,心中懊悔自己大意。
妖邪畢竟只是畜類修行,與人不同,大多都有領地。
一般一個領域只能有一隻妖邪的存在,若多了便必會相爭,他見這妖怪兇狠,又獨自在此,以爲情況也是如此。
再一細想,這是狼妖,狼族偏偏是族羣,興許此地還有其他妖怪的存在。
“給我滾出來!”
孟老漢身手靈敏,反應也快,他初時的驚惶之後很快撿起了扁擔,對準了女屍的方向,並用力剁擊地面的稻草,發出‘呯呯’的警告聲。
那‘悉索’的聲音一頓,接着婦人屍體下方的稻草發出‘索索’聲響。
姚守寧已經猜到了一些情況,腦海裡浮現出長公主曾說過的話:
皇室秘史記載之中,七百年前,孟鬆雲家鄉遭了妖禍,他的母親爲了救他,死於妖邪之手。
而正是因爲他的母親死前牢牢護持着他,才爲他爭取到了一線生機,等到了明陽子的到來,年幼的孟鬆雲才能僥倖撿回一條性命。
她看向孟鬆雲。
雖然知道此人心冷如鐵,可女性豐沛的情感及強烈的共情心理,卻使得她對這個道士生出了無止境的同情,哪怕她知道孟鬆雲並不需要憐憫,哪怕她知道自己纔是那個可能完不成任務,解不了因果,死於七百年時空中的‘旅人’。
“五哥……”
她乖乖的喊了一聲,伸手去拉孟鬆雲的衣袖。
“啊?”他下意識的答應,接着本能舉手,作出掐指一算的手勢。
這是他這些年形成的條件反射,躲藏於黑暗之中,以強大的占卜之術,算清誰在‘召喚’自己。
她眨了眨眼,孟鬆雲轉頭看她,兩人目光相對。
少女的眼神溫柔且真誠,而年輕的道士則平靜如古井,兩相對望,孟鬆雲率先別開了臉。
不知爲何,他無法直視姚守寧的眼睛。
她的眼睛太明亮,彷彿能看穿每一個人的秘密,令他不安、恐懼。
姚守寧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五哥,你想哭嗎?”
她說中了他的心聲。
他有些不大習慣被人看透,可是他又知道姚守寧覺醒了辯機一族的力量,她本來就擁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我哭不出來。”他搖了搖頭,微笑着嘆息了一聲:
“守寧,我哭不出來,我失去了這樣的能力。”
他說話之時,孟老漢神情專注,注意力全集中於女屍身下:
“出來,不要裝神弄鬼!”
匍匐在地的屍身張開雙臂,死後仍維持着護持着身前的動作。
隨着孟老漢一聲厲喝,她身下的稻草動了動,一隻烏漆抹黑的小手從草叢之中鑽了出來,接着搖了搖壓在‘他’身上的女屍,帶着哭音,奶聲奶氣喊了一聲:
“娘?娘——”
孟老漢緊繃的神情一滯,幾乎是剎時之間,他忙不迭的將手裡的扁擔一扔,蹲下身來,搬開了壓在稻草之上的女屍。
他雙手扒拉着將草堆拉開,一個年約四歲的孩子趴在草堆之中,後背心全是血,一張臉也佈滿了血污,僅露出一雙惶恐不安的大眼睛。
“守寧,我哭不出來,我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孟鬆雲說着。
而七百年前,年幼的孩子被孟老漢從稻草之中挖出,重見光明,看到了死不瞑目的母親,見到了面前蹲着的陌生老者。
屋裡狼屍橫陳,還有半截被啃咬的屍身。
“哇——”年幼的孩子放聲大哭,聲音尖利,打破了滿村莊的沉靜:
“娘,娘,爹——”
孟鬆雲臉上的笑意一滯,望着眼前的這一幕,嘴脣緊抿。
孟老漢憐愛的將孩子從草叢之中挖出,歡天喜地:
“沒想到,這個村子中竟然還有存活的人,這真是幸運,幸運——”他激動得手足無措,接着看到了地上的屍體。
那女人被翻轉過來,她的心口被掏穿一個碗口大的洞,死前瞪大了眼睛,可以從她失去光澤的眼睛裡看得出來她的焦慮。
她擔憂她的孩子無法逃脫危險,死於妖邪嘴裡。
“娘——嗚,嗚嗚,要爹——要娘——”
“好孩子、好孩子,莫哭,莫哭。”
孟老漢手忙腳亂的哄着,原本死寂的村莊之中逐漸多出了其他的聲音。
遭受妖邪肆虐之後的村子並沒有全員死絕,只是之前大家不敢發出響動,害怕丟了性命。
此時危機已除,有孩子哭泣,村中似是來了強人,大家暫時得以安全,纔有人陸續出村,不安的往這邊靠近。
“好、好、好。”孟老漢見陸續有人出來,不由大喜:
“看來老漢來得不晚,黃土壩村仍有幸存者呢。”
姚守寧也受這樣的氣氛所感染,不由面露笑意。
人的本性都是趨吉避難,嚮往歡樂,傷感於悲劇,她也不例外。
黃土壩村出了事,村裡大部分的人都死於妖邪之口,小孩一家也遭了災厄,父母慘死。
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妖邪此時已死,這一家沒有滅門,死亡之下有孩子存活,便如老樹枯腐,卻有嫩芽新生,總歸是希望未絕。
對於姚守寧來說,這也是一樁好事。
孩子活了下來,正與歷史記載相應對,歷史沒有被改變,她便多一分存活的機會。
她受到現場氣氛影響,雙眼微溼,輕輕抽了兩下鼻子,卻察覺到身側異常的安靜。
姚守寧轉頭去看孟鬆雲,只見他站得筆挺,如松竹一般,一張俊美的面容全是淡漠,彷彿在看別人的悲歡離合。
她這個外人倒是眼圈紅紅,鼻尖酸楚,她抹了下眼睛,小聲的問:
“五哥,你怎麼不說兩句呢?”
“說什麼?”
孟鬆雲淡淡的問了一聲。
“……”姚守寧被他問得一滯。
“你——他,他活了下來,難道不是好事嗎?”
“天真。”孟鬆雲微微一笑。
“此時活着,難道你就以爲他真的活着嗎?”
“什麼意思?”姚守寧的淚珠含在眼眶,吸着鼻子問了一句。
她不知道事情哪裡出了意外,孟鬆雲這個當事人表現平靜,情緒穩定,反倒是她這個外人看得眼淚滾滾,喜極而泣。
“‘他’身上有妖氣。”他低聲的道:
“就是活下來,父母俱亡,本身就是個不詳之人——”
“你胡說些什麼!”姚守寧皺眉喝斥,打斷了他的話。
好端端滿腔感動,被他三言兩語及冷淡的態度打得稀碎。
孟鬆雲冷笑:
“難道不是嗎?爲了救‘他’,父母慘死,父親甚至死無全屍,這個世道之中,‘他’只是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兩個成年人有氣有力,相互扶持存活機率不是比‘他’更高一些?”
“……”姚守寧啞口無言,孟鬆雲再道:
“人類真是愚蠢,更何況活下來了有什麼用?‘他’將來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閉嘴吧你!”姚守寧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
“父母愛子之深,本是至深感情,考慮得失、計較輸贏,本身就是對這對夫妻的情感的玷污。”她憤憤不平,甚至忘了孟鬆雲的話可能會有其他隱喻:
“你看那母親,臨死之前瞪大了眼睛,死後抓緊稻草,張開雙臂,想要保護她的孩子,可見她臨死之前根本沒有辦法去思考多餘的事,她只擔憂她的孩子能不能活命。”
孟鬆雲雙脣緊抿,沒有出聲。
姚守寧接着又道:
“我不知道這世間有沒有陰曹地府,人死之後能不能進入黃泉,通過黃泉路回望人世,如果你母親在天有靈,她若能得知自己的兒子被人所救,不知道有多開心。”
“……”孟鬆雲的腮頰瞬間咬緊。
“先前這樣的話,誰都能說,唯有你不能說。”她皺眉道:
“因爲你說的話是對你爹孃情感的玷污,你不能這樣子!”
孟鬆雲沒有反駁。
姚守寧心中一軟,又放輕了語氣:
“孟五哥,聽我一句勸吧,無情道有什麼好修煉的呢?人活在世,喜怒哀樂本該暢快由心,事事如意,如果一個人連基本的情感也沒有了,縱使壽與天齊,可身邊沒有知交好友,眼前一切皆是過客,與你沒有關係,這樣的長壽又有什麼意義?”
“你少裝苦口婆心,這樣的話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打不動我的心。”孟鬆雲冷冷吐槽:
“更何況誰是你孟五哥呢?不要攀親戚。”
“……”姚守寧咬牙,憤憤不平的小聲嘀咕:
“明明是你自己先拉關係攀親戚的,是你讓我叫五哥的。”
“我反悔了。”他挑了下眉梢,臉上若隱似無的笑意使他英俊的面容柔和了些許,不再像先前一樣冷厲,使人難以親近:
“你也知道,我無情無義,連朱世禎屍身都被我盜走,誰想要跟你成爲親戚?”
“……”姚守寧突然覺得孟鬆雲好討厭。
以往陳太微裝神弄鬼嚇人也就算了,可至少他彬彬有禮,行事毒辣,但講話斯文。
如今的孟鬆雲恢復本來面目之後,牙尖嘴利,說話半點兒都不饒人,與他講話真要氣得半死。
“我不理你。”她氣得直跺腳:
“我要去看孟爺爺——”
“我也不理你。”孟鬆雲回了她一句,“我還要先過去。”
說完,身形原地一閃,姚守寧再一細看,他已經往前邁出一步,每一步都留下一道孟鬆雲的身影,頃刻之間,彷彿十來個孟鬆雲排列成隊。
待到姚守寧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到了孟老漢身側。
其餘幾個幻影轉過頭來望着她微笑,眼裡帶着譏諷之意。
“……什麼人啊這是。”她咬牙切齒,也連忙跟了上去。
孟鬆雲在孟老漢身側站定。
此時的孟老漢沉浸於歡喜之中,他將雙手插入孩子腋下,將孩子從草叢之中拖了出來,卻沒有注意到被他攬入懷中的孩子聲音逐漸變小,氣息也在微弱。
待他反應過來之時,小孩的面色泛青,已經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這……”
他大驚失色,接着看到了突然出現在他身側的孟鬆雲。
遠處孟鬆雲分身未散,此種神仙手段已經令孟老道心服口服,視他如神明。
此時見他出現,連忙便要下跪:
“仙人,這孩子——”
孟鬆雲臉上的輕鬆之色逐漸褪去。
與姚守寧一番鬥嘴之後,他的心境本來已經輕鬆了許多,但此時再見這‘過往’一幕,沉重的情緒又填滿他的胸腔,令他的眼神陰沉。
“‘他’活不下去了。”他搖了搖頭,說了一聲。
“‘他’娘將‘他’護在身下,妖邪的殺‘他’母親時,也刺傷了‘他’的身體。”
他這樣一說,孟老漢頓時大驚失色。
妖邪殺人如麻,身上邪煞之毒極盛,成年人的身體都承受不住,更何況一個孩子。
孟老漢連忙將孩子放倒在自己雙膝之上,小孩氣若游絲,匍匐在他腿上,露出後背。
只見他後背心處確實有半乾涸的血液,上面沾了幾根稻草,孟老漢二話不說將草撕開,果然見到後背心處暈染開一團血跡。
那血跡並不大,約巴掌大小,衣裳破了一個小洞,破損邊沿的麻絲已經被壓入血肉之中。
他看得直吸涼氣。
這傷口若是在他身上,孟老漢自然無所畏懼,可在小孩身上,便是一點點,也令他覺得礙眼得很。
老漢小心翼翼將衣裳撕開,露出孩子稚嫩的背脊。
只見他左後背處,被戳刺出一個刺核大小的血洞,傷口倒不大,可關鍵是妖毒附體,使得那傷口處化爲紫色,煞毒化爲一股股黑色的絲縷,鑽入小孩皮肉之下,往四周蔓延而去。
“糟了。”
邪毒攻心。
小孩的傷口恰好位於左背上方,連接心脈,毒氣已經浸潤入心。
“仙人,求您救命。”
孟老漢一見此景,大驚失色,連連向孟鬆雲哀求。
在他心中,孟鬆雲一手仙術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恐怕唯有孟鬆雲這樣的神仙才能救得了這重傷垂死的孩子一命。
他想要下跪祈求,求神明庇佑蒼生。
可是他懷裡抱着小小的孩童,沒有辦法俯身。
孟鬆雲神色冷淡的望着他,目光落到了那孩子身上。
這會兒那小孩趴在孟老漢雙膝下,一雙小手無力的搭在老漢臂間,似是感受得到自己的生死懸於一線,他聽到孟老漢的話,吃力的仰起頭,想要去看看‘仙人’。
他一張小臉泛紫,嘴脣烏青,眼睛半睜閉,一雙眼中光澤暗淡,透過半開的眼簾,可以看到他眼中縱橫交錯的可怖黑氣,宛若一條條絞纏裡動的蟲子。
年幼的孩子吃力的望着孟鬆雲,目光與他對視。
孟鬆雲盯着他看,腦海裡卻浮現出一段古怪而久遠的記憶。
那一年,他出生的村子遭了妖禍,孃親爲了救他而死,危急關頭,明陽子如神仙下凡,殺死妖邪救了他。
當時他重傷垂死,明陽子似是向人哀求,救他性命。
後來師父與他說過,那是一個修道有成的仙人,無所不能。
孟鬆雲後來極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年幼的他努力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仙人的模樣,可遺留在他幼小心中的,卻是一個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瘦高影像。
他記不清‘神仙’的臉,只記得那一雙眼睛,冰冷、無情,說出口的話如寒冰,令他心生畏懼。
師父總對這個‘神仙’推崇萬分,多年之後仍將當初的那一場境遇當成自己此生虔誠的獎勵——使他得以窺探到仙人之境,從此與徒弟相識。
這使得孟鬆雲幼年之時對於‘神仙’也十分好奇,可惜後來這種好奇變成了怨恨。
他恨這個受師父敬拜了多年、日日虔誠的仙人爲什麼再也沒有出現,師父是他的信徒,立了他的長生牌,之後的二十年時間,寒暑不間,日日跪拜念道家真經。
這樣一個虔誠的老頭,爲什麼在遇難時,卻再也沒有獲得仙人的救命。
“原來——”
孟鬆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這樣的動作以往由他做來十分自然,僞裝早刻入他骨子裡,可此時他笑得比哭還難看,覺得那脣角重逾千斤。
“原來竟然是這個樣子。”他喃喃的道。
小孩好奇的半睜着眼看他,孩子的思緒已經不大清楚,但他極力想要看清孟鬆雲的樣子。
將來自己在他心中可能會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也許會影響他的一生。
他垂下眼眸,孟老漢還在哀求着,卻因爲久久得不到他的迴應而感到惶恐不安。
“請求上仙大人……”
“救他幹什麼?”孟鬆雲冷冷的道。
他知道了事情的走向,但他好像已經無力去改變結局,他如同一個寄居在這具身體中的局外人,看着‘自己’冷冷的開口:
“他只是一個不詳之人,父母早逝——”
在他年幼記憶中,冷言冷語的攻擊竟然出自他的口中,這不得不說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孟鬆雲在說話之時,思緒甚至稍微飄離了一些。
他想到了姚守寧,想轉頭去看姚守寧的眼睛。
事實上他也確實在此時轉頭,目光與少女對視。
“守寧,我不明白。”他的心聲在說着:“我不明白爲什麼你會帶我來這裡,讓我看到這一切,見證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孟鬆雲納悶不解:
“你如今已經知道了一切,知道眼前的這兩人是誰,你難道認爲我活着是一件好事嗎?”
“如果我的師父救了我,他的一生會悲苦很長時間。”一個普通平凡的老道士,纔剛爲他那沒用的師父養老送終,稍稍喘口氣,卻要立即收養一個孩子。
在這樣的世道,他有什麼謀生之路呢?養活自己都如此艱難,何苦還要再加一個拖油瓶?
他清楚的記得,早些年的時候,明陽子帶着他出外捉妖驅邪,他沒甚本事,大多數時候憑藉一身蠻力、一把鐵鍬,甚至都稱不上武器,要與那些壯碩的妖邪拼命。
受傷是家常便飯,好幾回命都差點兒沒了。
附近鄉里人又能拿得出來什麼好東西?最多不過幾把粟米,一些蔬果雞蛋,便已經足以令傷痕累累的老道士開心。
他時常讓出飯食留給徒弟,自己背地擦拭傷口,疼得呲牙裂嘴也不喊一聲疼。
到了後來,孟鬆雲逐漸成長,展現非凡的天份,自修成材,成爲了老道士強而有力的助力,才改變了師徒的窘境。
生活慢慢變好,可師徒兩人相依爲命的情景,依舊牢牢印刻在他心裡。
青雲觀發跡之後,香火旺盛了幾天,但最終老道士卻並沒有過多少好日子,而死於黃崗村的禍事裡。
“守寧啊,這到底是爲什麼?我不懂。”
此時的孟鬆雲像是一個迷途的孩子,心中詰問:
“你是要我抓準機會,改變過去,從源頭阻止這一切嗎?”
“……”
姚守寧聽到了他的心聲,長長的嘆了口氣,沒有出聲。
他望着明陽子,這個不像老道士的道士誠惶誠恐的看他,深怕他不願出手。
懷裡的孩子氣息漸微,‘仙人’拒絕了他的哀求,這孩子眼見就要保不住性命。
“不是的,不是的咧。”他摸摸孩子逐漸冰冷的身體,焦急的道:
“這是一個好孩子——”
“什麼好孩子?”孟鬆雲冷冷的道:
“你與他素不相識,你怎麼就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好孩子嘞,老漢我就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他爹孃不顧一切也要救他命,保住這根嫩苗,怎麼不是好孩子?”孟老漢心急如焚。
如果此時說這話的不是‘仙人’,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氣,與他好好理論。
“您救苦救難,是神通廣大的神仙,求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救這孩子一命,我到時爲您立長生牌,日日爲您唸經,求求您——”
孟鬆雲的表情冷漠,但眼中露出複雜之色。
一切事情的根源已經找到,所有問題的癥結來源於此。
“你既然說我是仙人,你就應該知道,我是仙人,能算得出過去未來、前世今生。”他笑了笑,看着老道士:
“你想知道,你救了他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嗎?”
孟老漢愣了一愣。
但片刻之後,出乎孟鬆雲意料之外的,他斬釘截鐵道:
“我不想知道。”
“……”孟鬆雲一怔。
“我不想知道過去未來,我只知道我與這孩子有緣,想救他性命,旁的我一概不管……”老道士拼命想以自己的體溫溫暖懷中逐漸冰涼的孩子,他越來越急,甚至眼中蓄淚,掛起了鼻涕:
“求您救救這孩子——”
“你不想聽,我卻要說。”
孟鬆雲冷冷的道:
“這個孩子生來悖逆不詳,命極硬,年幼克父母,及至成年則克師門。”
“不是的——不是的——”孟老漢聽他這樣一說,惱得滿臉脹紅,想要發火,孟鬆雲卻不理他,徑直說道:
“未來的他小有成就,卻不知收斂,驕傲自滿,行事任性。”
“末了你如果與他沾連因果,也會死於非命,後會連累道觀滿門。”
‘嘶——’
周圍倖存者一聽這話,俱都倒吸涼氣。
姚守寧親眼目睹這歷史性的一幕,知道真相的她不由長長的嘆了口氣:
“天意如此,你又何必違逆?”
你說你修了無情道,斬斷世間情緣,從此與這世間不再有牽連瓜葛,孑然一身,不與人打交道,不與人有交道。
結義兄弟你說拋就拋,昔日師兄弟你說殺就殺,從此遊走於塵世,你還剩下什麼呢?
你身體枯腐,只與自己的枯骨相伴,寂寞入骨,令人望名喪膽。
你將時間結成一個流放自己的牢獄,折磨自己至今。
你說你早就無情無義,可你此時又在做什麼呢?
世間大道,既是無情卻又有情,你可能都沒意識到,你的情感深入骨髓,遠不只是一顆心臟剜去便能被徹底根除的。
陳太微——我應該叫你陳太微嗎?還是孟鬆雲。
你一時悲憤,釀成悲劇,悔恨終生,卻又嘴硬不肯承認,回到過去,見到當年獲救的自己,你是不是想要阻止明陽子救你?阻止一切的悲劇?
口口聲聲喊着想要斬去情緣成神的你,骨子裡卻仍殘留着悲憫。
“孟五哥,你的無情道修行不到家呀!嘻嘻。”姚守寧突然衝着孟鬆雲大喊,喊完笑出了聲。
她看透一切僞裝,看破迷障,直接找到了問題的核心,這一次的任務之行,到了此時,姚守寧突然信心大增。
孟鬆雲被她一喊,身體重重一振,險些道心不穩。
但他剎時之間穩住了自己的心境,止住了身體的顫抖,再看着孟老漢:
“自此青雲觀會臭名昭著,甚至連累道門,你……”
“我不信!”
孟老漢攥拳怒喝。
他瞪大了眼,嘴脣緊抿,此時一張老實巴交的臉露出兇悍至極的神情。
如果不是孟鬆雲對他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此時懷裡抱着孩子,如果不是他希望面前的‘仙人’能救懷中的孩子一命,他此時早就忍不了怒火,想與這‘仙人’打上一架,讓他住嘴。
“仙,仙人又如何,也不能這樣沒有根據的亂說——”他強忍怒氣,道:
“縱使你自認能掐會算,算得了過去未來,可你無法算通人心。”
“虧你還是神仙,老漢不懂得什麼掐算之術,學藝不精,可我也知道人的性格才決定命運。”
他本來只是一個普通老農,沒什麼見識,平日性情雖說開朗,但也並不是多麼能說會道的人,此時爲了懷中的小孩,卻與‘仙人’據理力爭:
“我只知道,這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他爹孃付出性命才保住了他的生機,你不能憑藉還沒有發生的未來,就斷定這個孩子是個禍根,這對他不公平。”
“王侯將相寧有種?人都是娘生爹養的,你是仙人,高高在上,哪裡又能體會人生疾苦呢?”
“……”孟鬆雲拳頭緊握,欲言又止。
“未來的事我們此時不知道,你不能提着現在的‘劍’,去斬將來的‘罪’。”
周圍人竊竊私語:
“這孩子是禍根……”
“不是吧——”
“仙人都說了,算準這孩子是個不詳之人,誰沾他誰倒黴。”
“你看根才夫婦這不爲了他死了?仙人都說將來他師門也要受他連累——”
“黃土壩村可不能留這樣的人。”
“別救他,仙人別救他。”
所有負面言語全都鑽入孟老漢、姚守寧及孟鬆雲的耳朵裡,三人表情各異。
孟老漢突然一笑:
“老漢偏不信邪,我要與天意相爭,我要與命運相鬥,我要看是仙人預言準,還是我孟老漢悉心教導對。”
他說完,突然伸手去摸孩子的腦袋,語氣溫柔的道:
“你生來命苦,卻也不苦,既然無人要這孩子,不如貧道將你抱回觀中好了。”
“老漢有一口吃的,就絕不讓你這孩子餓肚子。”
“什麼克不克星?我看你命極貴重,命格驚人,能活到老漢到來,可見命大不說,還與老漢有緣。”
……
“你叫什麼名字?”孟老漢問。
小孩氣息奄奄,吃力的擡頭,呆呆盯着他看,有氣無力的動了動手指。
“既入我觀門,貧道爲你取個名字。”
“老漢也無文化,想不出來好聽的名字——”
他想了想,問道:
“貧道願你性情堅韌、頑強,縱使幼失父母,亦要不失本心,旁人看你不起,你絕不能看不起自己,要如松柏,頂天立地,絕不走邪路。”
因爲兩個七百年後的來客闖入,事情有了細微的變化,結局未變,過程卻有了少許的轉折。
“願你將來心懷廣闊,前程遠大,所以老道爲你取名鬆雲,你可願意?”
“至於姓嘛,貧道本家姓孟,道號明陽,你便隨我姓孟,如何?”
孟鬆雲!孟鬆雲!
名字便如牽扯,一旦孟老漢起名成功,他與孟鬆雲之間的羈絆便不會再停止,從此斬不斷,命運自此糾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