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面露無奈之色,先前還因爲父親的到來而滿臉笑意的蘇慶春頓時臉色微白,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姚守寧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見姚婉寧嘴角微勾,垂下眼皮望着掌心裡捧的茶杯,似是沒有聽到蘇妙真的話。
但她心裡卻在想着:妙真這話真不要臉!上次顧相前來的時候,她就十分失態,症狀一次比一次嚴,恐怕她身上的邪祟並沒有清除乾淨,否則怎麼會這樣不知分寸的胡言亂語?
姚婉寧心中所想,也是在場許多人心裡的懷疑。
蘇妙真仍無察覺,還在抱怨:
“爹,您好狠的心,娘一去世,便將我與弟弟當成累贅,把我們打發出來。”
她想起‘往事’,哭哭啼啼:
“我們姐弟二人一路上京,發生了許多事,還進了大牢,險些就見不到您——”
蘇文房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他放下茶杯,搖了搖頭:
“不要再說了。”
屋裡一片靜謐。
大家不約而同的低頭喝茶,尷尬在空氣中傳遞。
外頭的雨聲逐漸變小,打在屋頂上發出輕響,越發顯得氣氛壓抑。
蘇妙真停止了哭泣,有些詫異的去看父親。
在她印象加,蘇文房溫文爾雅,從來都不會發脾氣。
生活的困苦、仕途的不如意,並沒有磨滅他身上的浪漫氣息。
小柳氏的存在彌補了他的一些缺失,讓他人至中年後,也不顯落魄,反倒更添另類的風采與愜意。
他對待一雙子女,從來都不是嚴父,而是溫柔又慈和,從不喝斥。
但此時的他表情有些嚴肅,並沒有疾言厲色,但那雙溫和的眼睛中卻透出一種沉沉的責備,讓蘇妙真有些不安的將頭低了下去。
她心中有些忐忑,總感覺自己說錯了話,惹了父親生氣。
“大人——大人——”
心中一慌之下,蘇妙真下意識的就想求助於附身在她體內的妖狐,可她喚了兩聲,那紅影卻並沒有出現。
她面紗之上,尖凸而出的鼻尖頂着面紗動了動,似是有些着急。
“是我的錯。”
蘇文房站起身來,向柳氏作揖行禮,又向姚家三個孩子也躬身彎腰,最後正色對柳並舟道:
“沒有教好孩子,使她說話無禮,傷了玉姐與姐夫,還有岳父您的心。”
姚守寧對這位姨父印象更好了。
他看似文質彬彬,但他勇於認錯,甚至並沒有執着於長輩的體面與自尊,現場如此多人,包括了姚守寧等晚輩、丫環的面,他也坦然認錯,也沒有責怪亂說話的女兒。
“我初進神都,許多事情還不清楚,還請岳父告知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蘇文房這些年來仕途不如意,但他練就了一雙識人的眼睛,看得出來蘇妙真與姚家人之間關係似是有些僵硬,並不如蘇慶春跟姚家人一樣親密。
有些話,柳氏恐怕不便說出口,但柳並舟是最大的家長,他能直言不諱。
蘇文房話音一落後,柳並舟就點頭:
“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
他看了蘇妙真一眼,蘇妙真臉上露出瑟縮之色,咬了咬下脣。
她對這位大儒外祖父既敬且怕又夾雜着一絲怨恨,尤其是柳並舟能收妖,她總覺得自己的秘密在這位長輩面前無所遁形。
“妙真受了妖邪影響,有些行事、說話,身不由心。”他說了這句話,蘇文房便不由一怔,不等他開口,柳並舟再道:
“這不是她的錯。”
蘇文房便強忍心中的疑問與不安,點了點頭,恭敬的應了一聲‘是’。
“孩子年紀不大,難免會說些氣話。”柳氏見蘇文房有些愧疚的看向了自己,也開口道:
“我也養了孩子,都差不多的年歲,也會有被孩子話氣到的時候——”說到這裡,柳氏頓了頓。
“……”
“……”姚守寧與姚若筠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母親這話像是在指自己,心中不大服氣。
姚婉寧抿脣忍笑,低下了頭沒有出聲。
柳氏也覺得有些好笑,接着又道:
“若真要跟孩子計較,恐怕氣都氣不完了。”
她說這話也是出自真心,蘇文房點了點頭,暫時忍下了不安,向柳氏鄭重賠禮。
接下來的時間,蘇妙真一直沉默着沒有再開口,大家被打擾了說話的興致。
柳氏看得出來蘇文房此時滿心疑惑,恐怕這父子三人有許多話想說,便乾脆讓蘇文房先回去洗漱更衣,有什麼話吃飯時再提。
這樣的安排再好不過,蘇文房連忙道謝。
三人相繼離開之後,柳氏纔像是卸下了心頭大石一般,坐倒在位置上。
她喘氣聲太大,引起了三個子女注意。
“你們姨父來了,我也算是交差了。”柳氏被幾個孩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釋了一句:
“妙真的情況不大對勁,她爹來了,自然有人管理。”
她當時接到孩子,只知心疼,差點兒被蘇妙真的表現矇蔽。
後面蘇妙真露出真性情後,她才知道自己接了個燙手的山芋。
別人家的孩子不好管,既不能打也不能罵,說多了也招人恨,如今總算是交差了。
姚守寧聽得無語,姚若筠卻是十分認同母親的話,臉上露出頭疼之色。
……
而另一邊,蘇文房帶了一雙子女先去蘇慶春暫居之處。
他並沒有急於與孩子說話,而是打量着屋內的擺設。
蘇慶春所住的房間地方並不是特別大,約有內外兩間廂房,一間起居室,另一間稍小些,看得出來是書房的擺設,供他讀書習字。
但因爲他突然到來,這裡臨時改搬過,將書桌收開,搭了一張小牀,顯得有些狹擠。
書桌上擺了文房四寶,以及一些書,從卷邊的情況看來,都是時常翻閱過的。
下方抽屜中,卷着蘇慶春寫過的字,他的字十分工整,字體細瘦,模仿的是蘇文房的筆跡,從字看來,他近來沒有放鬆學習,蘇文房面現滿意之色。
除此之外,家裡的傢俱有些新、有些舊,但都收拾得乾淨。
時至初春,但天氣仍舊寒冷,牀鋪上的被褥不是名貴的絲綢,但都十分厚實。
櫃子裡擺了幾套衣裳,用以換洗。
……
這種種一切,都證明了蘇慶春的話,姚家並沒有虧待他。
蘇文房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這才轉身示意一雙兒女搬了凳子坐下。
他問道:
“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您不信我?”蘇妙真聽聞這話,頓時如受了刺激,尖叫了一聲,眼中露出受傷之色。
蘇文心定定的看她:
“我願意信你。”他的目光溫柔如水,與以往一樣柔和的口吻逐漸撫平了蘇妙真內心的尖刺。
自她入神都以來,她滿身都是銳利的防備。
因‘前世’經歷,她對不能保護自己的弟弟失望,對姚家人充滿了怨恨,覺得柳並舟處事不公,也埋怨父母不顧自己的想法,強行將自己送入神都裡。
可‘前世’的時候,蘇文房未進神都,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而這一次許多事情都不相同了。
想必父親得知她與弟弟入獄的時候,心急如焚,趕進了神都。
此時在父親溫柔的面容與關切的眼神下,她心中的怨恨逐漸沙彌,慢慢變得平靜。
“但是我也想聽聽你說,你弟弟說。”他道:
“如果你姨母一家確實苛待了你——”
他說到這裡,蘇慶春有些着急,‘騰’的站起身來,小腿甚至撞倒了凳子,落在地上發出‘啪’的響聲。
蘇文房有些意外。
他的兒子性情如何他最清楚,此時見他着急,顯然是想維護姚家人。
而屋裡就蘇家三人,又無旁人在,他用不着做戲,可見他與姚家確實處出了感情。
他比了個手勢,示意兒子先別急。
“那麼爹縱然再窮,也要帶着你們搬出去,不受這些氣。”蘇文房看向女兒:“但如果你誤會了姨母,爹希望你能向他們道歉,不要寒了長輩的心。”
“我沒有錯!”蘇妙真斬釘截鐵的道,甚至因爲父親的話,賭氣的別開了頭,表示自己的堅決。
蘇慶春衝她怒目而視。
蘇妙真此時將他當成了叛徒,也不理他瞪視,便將當日自己進入神都後的事先說起:
“……事發之後,姨母獨自帶走了姚守寧,留了我跟慶春受盤問。”
“那是因爲當日涉及到了案子的就是我們——”蘇慶春連忙發聲。
蘇文房示意他稍安勿躁,並示意女兒接着再往下說。
蘇妙真提到柳氏偏心,又說她討好將軍府,出門不帶自己……
蘇慶春越是聽她說,越有些不敢置信,幾次三番欲說話,卻都被蘇文房制止。
屋裡蘇妙真想起‘前世、今生’的種種,越發怨恨,說的話都帶了哭音。
她提到了後來柳氏揹着自己讓女兒與世子出行,又說自己被刑獄抓走之後,姚家無能爲力;說姚守寧針對自己,言語刻薄,連帶着溫獻容也對自己沒有好臉色。
“當日外祖父來了之後,也是針對我,說我中了邪——”
蘇文房沉默不語。
“我後面暈了過去,醒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說話的同時,她用力的將自己面紗扯了下來,露出嘴角留了疤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