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微的聲音輕柔,但姚守寧被他抓住的那一刻,身體不停發抖。
這種感覺已經無法用‘害怕’來形容,絕望感鋪天蓋地的涌來,令她生不出與這個人爭鬥的勇氣。
太強大了!
一路的追殺逃亡,給姚守寧內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她手指冰涼,動了動,卻被一隻大手牢牢扣住。
這一動之下,姚守寧眨了眨眼,終於感應到那與自己緊握的手掌的溫度。
自從血脈的力量被激活以來,她與世子數次行動,危急時刻二人也曾十指相握。
甚至先前逃亡的時候,陸執一直緊緊抓着她的手,從來沒有放棄過。
世子的手掌很長,掌心較瘦,因爲常年習武弄劍的原故,他的指節之間有些繭,頗爲磨手。
與他性格相較,陸執的手掌溫暖且有力,被他掌心包握的時候,給她帶來的全是安心。
此時‘他’仍是握着她的手,但卻令她膽顫心驚,雙掌相貼的時候,從‘他’身上傳來的全是寒意。
“世子——”
這個時候明明十分危急,可她的心卻難以抑制的想起了陸執。
初次見面時高傲的他、小心眼的他、發瘋的他,以及與自己打鬧時的他。
明明是同一副身體,同樣的一隻手,牽着她時給她的感受卻是截然不同,令她越發深刻的意識到此時陸執已經被陳太微取而代之。
她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一種憤怒感從她心裡涌出,逐漸將陳太微留在她心中的恐懼感抹去!
“小偷!小偷!”
她內心無言的默唸着這兩個字,擡頭去看‘他’的臉。
身後的石壁被陸執的劍氣擊穿,撕出一條長達半丈的巨大裂痕。
從那縫隙之中,鑽透進來的除了徐徐清風,還有若隱似無的光暈。
她仰起頭,拼命瞪大了汲滿了淚水的眼睛。
‘陳太微’也在低頭看她。
他的眉色略淡,與世子細長的眉相比,他要短些,也不像世子的眉毛壓着細長的鳳眼。
陳太微的眼睛稍短,卻要大一些。
這使得他的眉眼看上去中正平和,給人以溫潤柔和之感,少了世子少年意氣所帶來的鋒芒。
但他的那雙眼睛卻不帶半分的情緒,彷彿沒有了喜、怒、哀、樂的感知。
哪怕此時他面帶笑容,眼睛下方露出淡淡的臥蠶影,可他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皮笑肉不笑,這種笑意並沒有達到眼中——他的內心世界是一片荒蕪,好似將所有的情感都已經隔絕。
世子的脣色嫣紅,明豔不可方物,披散着頭皮時難辨性別。
而陳太微的脣形大些,脣色偏淡,少了世子的那種美貌,卻多添了棱角,顯出冷清之感。
他肆意佔據了別人的身體,這會兒舉起手,往她探了過來:
“讓我來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陳太微的嘴角含笑,手指即將碰到姚守寧的臉。
她的心裡全被世子即將消失的恐懼填充,竟忘了對陳太微的害怕之感。
外祖父說,當年他曾被陳太微佔據身體、支配意識,最後是由張饒之將其驅趕。
而昨夜大哥不知不覺間也被陳太微取而代之,後來也是由張饒之意志所化的玉佩將他驅散。
如今這座地下迷宮之中,只有世子與她。
陸執的意識被壓制,張饒之早就作古,又有誰來可以幫兩人的忙呢?
長公主?陸無計?外祖父?
他們都被陳太微牽制住,況且長輩們暫時都騰不出手來。
能幫世子的,只有她!
想到此處,姚守寧內心之中生出一種不服輸的倔犟之念。
“別碰我!”她尖厲的叫喊,怒火催發勇氣,將原本的恐懼驅散。
這一刻她忘了陳太微給她帶來的威脅,忘了陳太微的數次試探,她望着陸執的那張臉,大聲的喊:
“小偷!走開!”
她手掌亂揮。
“你走開!走開!我要世子回來!嗚——”
少女的手掌捧住了‘陳太微’的臉,衝他大聲哭喊。
先前地下迷宮未毀時,她曾爲了幫助陸執而將掌心割破。
傷口還沒有完全凝結,這會兒因她激烈的動作而再度裂開。
血液涌了出來,沾到了‘陳太微’的臉頰上面。
‘他’怔了一怔,接着那面龐之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彷彿沾染了這世間的劇毒般。
“這……”
陳太微倏然變色。
他還來不及說話,面龐便出現變化,給人一種由實化虛之感。
只見他那張面容之下,透出光暈,使他的麪皮呈現出一種琥珀的色澤。
“啊!”
陳太微再難維持先前的鎮定,眉頭緊皺起來。
而在他面容之下,陸執的臉重新浮現。
‘他’額心正中處,有一點紅暈一閃一現,如暴風巨浪中裹挾的一盞小燈,忽明忽滅,細看之下卻又像是一團暈開的血點。
姚守寧掌心中流出來的鮮血似是受到了這血點的引誘,化爲細細的血流,如蜿蜒遊曳的蛇般,逆行而上,往那血點匯聚。
“竟然,竟然早有你的血——”陳太微的口中發出痛苦的驚呼聲,但他顯然明白得太晚。
‘他’臉上的血流涌至眉心處,與陸執身體中原本姚守寧當日爲了驅趕妖蛇之魂而點進去的血流相匯合,兩種力量一併,彷彿彼此產生共鳴般。
“不。”
陳太微面色微微扭曲,下意識的伸手想去抓破‘自己’的額頭,但爲時已晚。
姚守寧的血液相匯聚,整個人的神識頓時脫離肉身,進入一種玄妙至極的意境。
‘嗡——’
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姚守寧的神魂瞬間撞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此時的陳太微成爲了她神魂的一個載體,她通過陳太微的神識,好似感探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在‘他’的意識中,有數道十分熟悉的氣息,並且有人似是感應到了她的存在,有數道意識往她所在之處探了過來。
他們在友善的對她打招呼,好像對她異常的歡迎愛護般。
“又有後進晚輩出現?”
這像是一道陌生的男聲,聽着像是已經上了年歲。
緊接着又有人在問:
“咦?空山也來了。”
“你找到了那位傳承之人嗎?”
這聲音又問。
“唉——”有一道蒼老的聲音聞言,不由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他的聲音中透出失落與無奈之感,聽得姚守寧心神大震的同時,又生出一股委屈感。
之所以她如此吃驚,是因爲此時被稱爲‘空山’的人她認識——
準確的說,是她對這‘空山’的聲音十分熟悉。
無論是當日世子大殮之日,還是後來的幻象中,她都曾聽到過這聲音在她耳側出現。
那聲音說的是:諸位,老朽等了78年……
她想到這裡,就聽那老人有些失落的道:
“我已經等了77年,還沒有找到那位傳承之人——”
“快啦,快啦!”
姚守寧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內心的衝動,出言安慰他道:
“你等的那個傳承之人,最多還有一年便會出現!”
“什麼?!”
“什麼!”
有兩道聲音響起,似是對她的突然出現感到十分驚奇。
唯獨那空山先生愣了片刻,接着歡喜的道:
“小友說的,可是真的?”
“對。”
姚守寧不知爲何,聽他說話,心潮起伏。
雖說這些人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她仍是重重的點頭,說道:
“你即將在78年時,尋找到了你的傳承之人。”
“哈哈哈哈——”
空山先生聞言大喜,他放聲大笑,笑聲一掃先前陰鬱,顯得極爲開懷般:
“諸位,沒料到今日竟能得到我徒弟的消息,既然如此,明年我便要召開‘應天書局’,說不定轉機就在那時!”
應天書局!
姚守寧沒料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竟會引發出這個書局的出現。
她想起陸執說過,能召開‘應天書局’的人,必是辯機一族的長輩們。
也就是說,此時與她神魂交流的‘空山’,也是一位辯機一族的前輩。
她歡喜無比,甚至鼻尖一酸,彷彿終於找到了久違的靠山。
“爺爺……”
姚守寧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對面所有的聲音瞬時消失了。
她的神魂之中一片空靜,心中不由有些慌亂:
“爺爺——”
莫非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亦或是她並沒有與人真正的神識交流,而只是她無意中窺探到了陳太微的隱秘世界?
她想到這裡,心中更是無助,又急喊了一聲:
“空山爺爺——”
“我在,我在。”
好在這一次姚守寧再度點名道姓喊他之後,那‘空山’終於應聲了。
姚守寧心中一鬆,接着眼淚一下噴涌而出:
“嗚嗚——”她先是嗚咽了一聲,接着又問:
“您是辯機一族的人嗎?”
她這話一問出口,那神秘的盡頭所有聲音再度消失了。
但這一次並沒有沉默太久,很快空山先生再度回話,不過這一次他的聲音略有些激動:
“不錯,我們都是辯機一族的人。”
“竟然來的是個新人。”有人的聲音裡充滿了好奇。
“聽着是個年紀很輕的姑娘,且對我們不太瞭解的樣子……”
“可能是才覺醒了血脈之力的幼崽。”一道略有些冷淡的聲音響起。
“要是才覺醒了力量的幼崽,無人領路,怎麼會誤打誤撞進入這裡?”接着有人提出疑問。
所有人都像是被姚守寧的出現驚動,大家議論紛紛。
姚守寧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插不上嘴。
“興許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才使得小孩突然來到這裡。”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還沒找到大人的孩子!”
大家熱情討論,說到此處,突然有人道:
“先前空山是不是在尋找傳人?”
“啊——對對對。”
“空山,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孩子?”
衆人七嘴八舌,大量信息快速涌入姚守寧的腦海,令她腦袋一陣陣的脹疼。
“諸位,諸位,別急……給這孩子說話的時機……”
空山先生顯然也早料到了這一點,連忙強忍激動,呼籲大家暫時安靜。
所有人靜了片刻,姚守寧的意識恍惚,好半晌才終於回過神。
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長久的神魂交流!
這個念頭涌入她的腦海,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夠了。
當即她不再拖延,突然說道:
“爺爺,如果有人附身到了我朋友的身上,使他面容變成另一個人,這種情況是怎麼回事?”
“神降!”
空山還來不及回話,那道先前略有些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道家修行之中,但如果打破虛空,修至陽神之境,那麼便可以施展神降之術,以他人身體爲軀體。”
“道家之中雖說人才備出,但要想修行至陽神境可不容易。”有人接了一句嘴,突然問:
“徐先生,您當年有個朋友,是不是修行到了陽神之境?”
“對。”那聲音略顯冷清之人顯然就是‘徐先生’,他聽到這話之後應了一聲:
“此人乃天縱之才,修的是無情道,是道門魁首,與我頗有交情。”
幾人說着說着,又聊了起來。
姚守寧雖說也好奇這徐先生提到的‘故人’是誰,但她神情恍惚,顯然精力明顯不夠用了,頓時咬緊牙關,急急的問:
“那麼這樣的神降術,要如何破除呢?”
“神降之術十分簡單——”徐先生應了一句,接着被空山先生打斷:
“不簡單!”
他連忙道:
“小姑娘,徐先生是得到了完整的傳承,他的力量非你能比。”
他已經猜出姚守寧還沒有覺醒完全的力量,雖說不知道她是如何神魂誤入此處,後知後覺參與了衆人‘聚會’,但他聽得出來姚守寧此時有難。
“唯今之計,如果神降術的時間尚短,原本的人神魂未受損,你就以血做媒介,將原本的主人魂靈喚醒,再把力量‘借’他,把這施展神降術的人強行‘震’出去!”
不是自己的軀體,哪怕強大的神識降臨別人的肉身,也只是暫‘借’身體一用。
要想真正佔有這樣的身軀,還得長久的佔據、吞噬別人的意識。
但無論如何,佔據主導地位的仍是本體,只要本體一清醒,那麼主客異位,再借外力之助,必能將這陽神境的大能神魂震出去!
“好!”
姚守寧雖說聽得似懂非懂,也不清楚如何‘借’力量給陸執,以及如何‘震’走陳太微。
可她卻聽清了空山先生所指的意思,是讓自己拿血來喚醒世子。
她情急救人,說完這話之後便再也支撐不住,任憑意識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