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水黯然道:“楊大人,你不知道里面的原委。我娘子周氏乃是揚州鹽課司副提舉周大人之女,結這門親事的時候周提舉便有言在先,如果他的女兒爲我們楊家生了兒子,我就再不能納妾。就算不能生兒子,四十歲之前,也不能納妾。”
“我靠,這是什麼屁規矩!”楊秋池憤憤不平,“嫁女就嫁女好了,還要定這麼些約束,搞什麼東東嘛。”
楊清水聽了這話,雖然不知道這“東東”是什麼,估計是在替自己說話,頓時大有知遇之感,心裡感動,附和道:“是啊,但這門親事是爹孃定的,爹孃答應了,我也沒辦法。”
宋同知插言道:“既,既然兩家已經說好,那你,你將郭氏領回家,違,違背兩家約定,就是你的不,不對了。”
“宋大人有所不知,”楊清水說道,“我和周氏成親沒多久,我岳父周提舉周大人就被彈劾罷了官。”
原來如此,周氏的老爹原來是當官的,這鹽課司副提舉在明朝是從七品,大小是個官,兩家有約,當然楊家不敢違約,不過,既然周氏的老爹現在被罷了官,後臺沒了,楊家要毀約,周家也沒辦法。
因爲周家原來的約定太過苛刻甚至有違情理,楊家要毀約,也不會受世俗的太多指責。只是這毀不毀約得楊老太爺說了算。他老爹還在,他楊清水就沒有什麼自主權。
楊秋池有些明白了,說道:“你想用替老爹討回債這件事來討好你爹,讓他同意你納妾?”
楊清水點點頭:“是,我是楊家長子,我娘子周氏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兒之後,就再沒生育
。我爹孃也希望早點有個香火,所以我估計爹孃應該會同意的。沒想到……沒想到……”說到這裡,楊清水有些傷感,竟不能續。
楊秋池等他心情平靜一些之後,才問道:“想不到怎麼了?”
“想不到我從揚州收到帳回來,郭氏,郭氏已經成了我的三姨娘了。”
這個結果雖然前面就知道了,但楊秋池還是很驚訝:“你爹竟然將你帶回來的郭氏納作小妾,真是……”涉及長輩,不好評價過多。
楊清水神色悽然,還沉靜在往事的傷感之中。
宋同知聽了也有些意外,這楊老太爺不願意毀約不同意兒子納妾也就罷了,怎麼能將兒子帶回來的女人自己納作小妾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你楊清水不能納郭氏作妾,楊老太爺納她,用句可能不恰當的比喻,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老爹和兒子搶女人,這也太讓人有點噁心了。
楊清水又續道:“我回來知道這件事之後,大哭了一場,我爹見我可憐,就主動說周家的誓約不用守了,我隨時可以納小妾。可我一來氣惱這郭氏違背承諾,反嫁我父親,心灰意冷之下沒心思納妾,二來我娘子一直從中作梗,所以到現在,這小妾也沒納成。
羅縣丞對這個案子已經有了大致的瞭解,長官在此,他一直不敢隨意插話,他更關心殺三姨太的案子,聽到這裡,忍不住終於說道:“看來,是你氣不過郭氏背棄你,嫁給你爹,所以你殺她泄憤!”
楊秋池嚇了一跳,這羅縣丞也真夠主觀的,差不多比得上自己了。說道:“羅大人此言差矣,楊清水要是爲了報復,不可能忍耐一年,等郭氏生了兒子才報復殺人啊。”
話雖這麼說,但心裡卻想,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如果楊清水對這種仇恨刻骨銘心,大到了殺人才能泄憤的程度的話,時機不成熟,還是能忍耐的,不過,能將仇恨忍耐一年之久才付諸實施,城府之深恐怕也世所罕見了。
羅縣丞對楊秋池的反駁不敢辯解,但心中有想法不能說出來,憋得滿臉通紅。
楊秋池笑着問羅縣丞:“你是不是在想,他說不定是看見郭氏和自己的父親生了孩子之後,才狂姓大發,殺人泄憤呢?”
這正是羅縣丞心裡想的,不由自主點點頭。楊秋池轉頭看着楊清水說道:“這個問題還是由你自己來回答吧。”
楊清水說道:“三位大人,其實,我雖然氣惱她,但並不恨她,我知道她也是沒有辦法,而且,她和我也沒有認識多久,也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對她來說,能嫁一個富貴人家也就行了,年齡大小並不重要,反正都是作小妾,她或許認爲,在這個家裡,嫁給我爹會比嫁給我好得多。”
楊秋池表示贊同:“是啊,不過,她沒考慮到大奶奶和二姨娘並不會讓她有好曰子過。”
“其實,就算他嫁給我,也不一定有好曰子過。我娘子周氏……”說到這裡,楊清水把話打住了。
“嫂子周氏?她怎麼了?”楊秋池追問,“難道她也容不得三姨娘郭氏嗎?”
話都說到這一步了,楊清水想了想,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我娘子知道我當初領郭氏回來,是準備納作小妾的,她便一直耿耿於懷,有事沒事就找三姨娘的茬,我娘和二姨娘、還有艾筱她們,都變着法的折磨她
。”
“三姨娘懷孕之後,她們生怕三姨娘生個小少爺出來,就專門踢她小肚子,想踢掉她肚子裡的孩子。三姨娘告訴我爹,我爹不相信。幸虧龐管家比較仗義,有一次看見她們踢打三姨娘,偷偷告訴了楊老太爺,將她們當場抓到。”
“楊老太爺很生氣,說了如果三姨娘流產了,不僅要對她們幾個用家法處罰,還要告官拿她們治罪。她們這才略有收斂。”
“後來她們就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我爹在的時候,她們對三姨娘好得不得了,揹着我爹,就不拿她當人。好在我爹有言在先,她們倒再不敢打她肚子,山兒才得以平安降生。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二姨娘張氏的毒手。這婦人真是狠毒。”
“她們打三姨娘,我開始氣不過還爲三姨娘出頭,沒想到二姨娘就把我替三姨娘出頭的事告訴了我爹,害得我被我爹用家法狠狠打了一頓,一個多月才下得了牀。從此我再不敢管她們的事。”
宋芸兒最見不得這種事情,問道:“那老太爺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她們背後搞鬼嗎?”
“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我爹能怎麼辦?他不可能天天守着三姨娘啊,再說了,她又能把我娘和二姨娘怎麼辦?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哪一邊都疼啊。”
這倒是,不過宋芸兒還是有些憤憤不平,鄙夷地看着他:“難道你就這樣任由她們這麼折磨三姨娘嗎?畢竟她是你帶回家來的啊。”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後來,我見她被欺負狠了,曾經偷偷和她說要放她逃走,可她不肯,說既然嫁給了我爹,生死都認了。”
楊秋池問道:“三姨娘發花癡抱着你說什麼都答應你,難道就是指你要放她走這件事?”這聽上去讓人有些明白卻又有些不明白,“你放她走,她走就是了,那也用不着什麼答應啊!”
楊清水清瘦的臉上有些微微泛紅,說道:“爲了你們能抓住真兇,給三姨娘報仇,我還是實說了吧。”
頓了頓,才紅着臉續道:“我當時和三姨娘說不僅要放她走,還說要給她一筆錢,讓她到應天府躲起來,我會藉着遊學去和她斯守。可她不肯,說寧可讓她們打死,也不丟這個人。而且,她指望着如果能幫我爹生個兒子,她就不會再受這種苦了。”
明白了,肯定是三姨太在楊老太爺家被欺負慘了,所以聽到楊清水說要將她金屋藏嬌,表面上沒答應,但內心深處卻是答應了的,所以,在她後來發花癡的時候,喪失理姓,這纔將心中的想法不由自主說了出來。
楊秋池說:“有個問題有些不好出口,但我必須問。希望堂兄不要見怪。”
楊清水微微一欠身:“楊大人言重了。在下一定據實稟告。”
“三姨娘嫁給老太爺之後,你是否與她……與她還有那種關係?”楊秋池實在找不到隱晦一點的詞彙,只好含糊地問道。好在這種事情讓人很容易理解是指的什麼。
楊清水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隨即鄭重地說道:“當然沒有,這綱常倫理、禮義廉恥,我楊清水還是十分清楚的,怎會幹這等豬狗不如的事情呢
!我對三姨娘一直敬重有加,不敢擅越雷池半步!”
宋同知哼了一聲:“說,說得好聽,那你怎麼還準備金,金屋藏嬌呢?”
楊清水的臉更紅了,低下頭說道:“那是,那是我看三姨娘被她們折磨的要死了,才貿然提出的,不過,我也只是這樣說說,絕對沒有和她發生什麼禽獸之事!”
“如,如果她答應你私奔,那,那不就有了嗎?”宋同知仍然揪住不放。
“是我一時糊塗,好在她沒有答應,否則,我,我可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了。不過,我真的沒有和她有過那種違背倫理的事情,是真的,請大人明察。”
楊清水這說法倒很可信,同一個屋檐下,要是他敢和老爹的小妾不清不楚,勾三搭四,楊老太爺何等精明,絕對逃不過他的眼睛的。
天下又不是沒有女人了,楊清水作爲楊家的嫡長子,未來楊氏家族的繼承人,孰輕孰重他心裡明鏡似的,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所以,兩人長期通殲絕對不可能,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兩人趁老太爺不在,激情之下來個一夜情之類的,所以,山兒還是有可能是楊清水與三姨太所生的。
宋同知還有一個問題不清楚,問道:“既,既然你說三姨娘不是你殺的,那,那三姨娘死了之後,你跑什麼呢?”
楊清水說道:“我不是跑,而是躲起來了。”
這人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跑和躲有什麼實質的區別嗎?既然不承認自己殺了人,既不用跑也不用躲啊。宋同知也奇怪地問道:“那,那你爲什麼要躲起來?”
“我也看見鬼了!”時隔差不多兩年,楊清水此刻說起來,還是露出了恐懼的神情,足見當時所受驚嚇的程度,“三姨娘上吊自殺,不,被人勒死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我爹見到鬼的那天晚上,我也見到鬼了!”
宋芸兒這兩天都被鬧鬼的事情搞得有些驚弓之鳥了,此刻聽說楊清水也見了鬼,更是心驚,問道:“難道,難道你也見到三姨娘的鬼魂站在你牀邊看你笑嗎?”
楊清水搖搖頭:“要是那樣的話就好了,我正希望看見她的鬼魂呢。”
他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好像又看見了那可怖的事情,“那天我睡不着,三姨娘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我的眼前。她死了,我才發現我是那麼多在乎她。”
此刻,楊清水說起三姨娘,就象在說自己的情人,而不是父親的小妾。
“可她的鬼魂沒有來找我,我那天看見的,是真正的厲鬼!雖然也象三姨太那樣穿着白衣,卻是一個厲鬼,臉上的肌膚象熔化了一樣,一塊一塊往下掉,鼻子、嘴巴、耳朵、眼珠子,一個接着一個往下掉,最後成了一具血淋淋的骷髏頭,我最後被嚇昏過去了。”
聽了楊清水的描述,楊秋池心中一動,怎麼和自己的幻覺很相似呢?難道,楊清水也被人下了致幻藥?而且致幻藥要強於楊老太爺,所以楊老太爺看見的是正常的三姨太,就象自己第一次中的致幻藥一樣。而楊清水和自己後面這一次被下的致幻藥,劑量要大,纔看見了厲鬼。
看來,有人想害楊清水,不是用毒,而是用致幻藥,讓楊清水產生恐怖的幻覺,把他活活嚇死。
楊秋池追問楊清水:“那你後來還看見厲鬼嗎?”
“沒有,因爲那次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呆在這裡,再有一次的話,我會被嚇死的
。再加上三姨娘死後,我走在這院子裡,無處沒有她的身影,每一處場景都能勾起我痛苦的思緒,我再受不了這種折磨,於是我藉口遊學,第二天就離開了村子。幸慶的是,離開村子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恐怖的厲鬼。”
是值得慶幸,楊清水離開這村子躲過了這一劫,不過,現在他回來了,那個當初給他下致幻藥的人,怎麼沒有再繼續下藥呢?很可能是因爲自己的到來,這人需要先對付自己,反正楊清水就是這家的人,跑不掉。
如果楊清水前面說的都是真的,他處處爲三姨娘作想,甚至還因爲幫她被老爹暴打一頓。那他就沒有足夠的動機殺死三姨娘。
看來,下致幻藥的是同一個人,這人給自己下致幻藥是要把自己嚇走,給三姨娘下藥是讓她神志昏聵好趁機下手殺死她(沒想到意外引發她的花癡神經病),給楊老太爺下藥的目的還不十分清楚。
可這人爲什麼要害楊清水呢?楊清水死的話,對這人有什麼好處呢?
家產?難道是爲了爭奪家產?
把楊清水殺死,再把小少爺山兒殺死,這份家產歸誰?就只有二姨太的女兒楊艾筱了。難道這一切都是楊艾筱和她娘兩人乾的嗎?
楊艾筱爲什麼十七歲了還沒有出閣?難道是爲了等遺產?楊秋池腦袋靈光一閃,彷彿看見了破案的希望就在眼前。
現在要抓住這個靈感,先確定楊艾筱有無犯罪嫌疑,然後在回過頭來提審嫂子周氏,調查確認楊秋池那晚上究竟有沒有在家裡。
楊秋池讓楊清水退下堂去,並讓捕快將楊艾筱帶來。
楊艾筱的娘被抓了起來,她已經沒有心思笑了。現在官老爺叫她來問話,她很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她孃的事情牽扯到她了,心裡惶恐,見到宋同知大廳之上端坐着,更是害怕,雙膝一軟就要下跪。
楊秋池做了個手勢將她攔住:“這不是在正兒八經的衙門裡,所以堂妹不必行此大禮。”讓她在剛纔楊清水坐的那椅子上坐下。
這楊艾筱是楊秋池的堂妹,沒有必要那麼客氣,所以,楊秋池直截了當問道:“堂妹,三姨娘死的那一晚,你在幹什麼?”
“我在我娘房裡睡覺啊。”楊艾筱小聲說道。
“在你孃的房間?你自己不是有個小院子嗎?”
楊艾筱神情有些慌亂,低着頭不說話。
楊秋池不好和她發火,看了看宋同知。宋同知會意,臉色一沉,喝道:“楊艾筱,本官問話,爲,爲何不答?”
楊艾筱一愣,剛纔分明是堂哥楊秋池問的,怎麼成了你問的了?但老爺發怒,她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趕緊回答:“是,那天晚上,我在我娘房裡說話來着。天晚了,我就沒回去。”
“說話?說,說什麼話?”宋同知沉聲問道。
楊艾筱又支支吾吾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