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從前·告別·遠方(2)
陳銘生過去,在牀對面的一個破椅子上坐下。
老徐把盒飯擡起來,看着他:“還吃點不?”
陳銘生摸出一根菸,搖搖頭說:“吃過了。”
老徐把盒飯端回去,自己接着吃。
陳銘生看見他眼眶下面泛黑,頭髮油膩膩地都黏在一起了,抽了口煙,說:
“昨晚沒睡?”
“我睡你個奶奶。”老徐把頭從盒飯裡擡起來,嘴裡還咬着半塊蘿蔔,瞪了陳銘生一眼。陳銘生嗤笑一聲,低聲說:“以後下去了找我奶談談,沒準兒有機會。”
老徐擡腳,一腳蹬在陳銘生鞋上。
陳銘生坐着抽菸,老徐扒拉一口飯,說:“銘生啊……”
陳銘生嗯了一聲。
老徐低聲說:“準備一下吧。”
陳銘生低着頭,看着手裡的煙,屋裡一點風都沒有,煙霧被捏成了一條線一樣,直直地向上,然後散開。
陳銘生在灰暗的視線裡擡起眼,看見老徐蒼白的頭髮,看見他手裡端着的廉價的盒飯,看到他衰敗的臉孔。那一句“我不想做了”,怎麼也說不出口。
老徐擡起頭,看着陳銘生,咬了咬牙,說:“陳銘生,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想讓你回去,但現在真的沒辦法了。從前天起,你之前的手機號就一直在被人撥,銘生,白吉知道你沒死,肯定會來找你的,而且——”
老徐說到這,頓了頓,陳銘生看到他的眼眶有些泛紅。
“嚴隊死了,之前的計劃全都取消了。打草驚蛇,現在白吉管手下管得很嚴,一般線人根本什麼用都沒有。銘生……”老徐擡眼,看着陳銘生,說,“他現在能信的人不多,你如果願意回去,他——”
“老徐。”陳銘生打斷他,他掐滅一根菸,重新點着一根,說,“嫂子安置好了嗎?”
老徐一頓,而後低聲說:“嚴隊跟他老婆早就離了。”
陳銘生看着他,老徐把盒飯放下,抹了一把嘴,說:“誰願意守這種活寡,他怕你們擔心,一直都沒說。他老婆帶着孩子走了。”
陳銘生低下頭,沒有說話。
“其實……”老徐坐到牀上,也點了根菸,“走了也好,省得傷心。”
陳銘生緩緩閉上眼睛。
嚴鄭濤是陳銘生當年在警校的教官,也是他將陳銘生帶去的緝毒大隊。一晃十幾年過去,他還能清晰地記得嚴鄭濤的臉,記得他罵他時候的神情。
陳銘生只跟他一起參加過一次抓捕行動,那時候他還只是個毛頭小子,他記得當時在罪犯窩藏地點的門口,他被嚴鄭濤拎着脖領子往後拽。
當時嚴鄭濤一臉不耐煩地說:“小崽子毛都沒長齊,談過戀愛嗎?往前擠什麼!”
他當時很不服,憑什麼非得談過戀愛才能上前面?
他也記得嚴鄭濤的脾氣特別暴躁,陳銘生被他砸過兩部手機,理由都是關機了。當時隊裡規矩就是這樣的,手機關機的,一旦被嚴鄭濤發現,不管多貴的手機,就地砸爛。
但嚴鄭濤很愛他老婆,全隊都知道。有一次陳銘生在他的錢包夾裡,看見了他老婆的照片。說實話那女的長得着實一般,胖胖的,五官也不怎麼樣,可嚴鄭濤就是喜歡。陳銘生經常看見他沒事就拿出錢包看。
可現在,一切都沒了。
那一句不想做了,陳銘生把它咽在了心裡。
大家都會覺得自己不容易。其實反過來想想,又有誰容易?當年的隊伍,現在還剩下幾個。你不想做,誰想做?
陳銘生看看老徐,又看看文磊。他們看起來都那麼的平凡、那麼的普通。
可這世上又有多少平凡的人,他們在承受着那似乎不該被“平凡”承受的痛苦與壓力。
偶爾想到這些痛苦,誰都不滿,誰都憤怒。可當真的去計較公平與得失的時候,他們又會像現在這樣,抽一口煙,然後聳聳肩膀,說一句:“算了,反正這麼多年也都過來了……”
從陳銘生進屋之後,文磊一直站在一邊,陳銘生能看出來,他有很多想說的話。
陳銘生安慰似的,衝他笑了笑。
文磊皺着眉,說:“生哥……”
陳銘生說:“談戀愛了嗎?”
“沒呢。”
陳銘生抽了一口煙,說:“沒談戀愛記得別往前衝。”
文磊一臉尷尬,陳銘生和老徐跟兩根老油條一樣,哼哧哼哧地笑。
陳銘生彈了一下煙,對文磊說:“文磊你先出去一下。”
文磊一愣,看向老徐,老徐悶頭抽菸,看都沒有看他。文磊轉身出了屋。
門關好,陳銘生開門見山。“我回去。”
老徐不言。
“但我有個條件。”
老徐頭都沒擡:“說。”
陳銘生嘴裡咬着煙,淡淡地說:“這次,從裡面弄來的錢,我要留下。”
老徐擡眼看他:“你要毒販子的錢?”
陳銘生沒有說話。
老徐看着他,忽然笑了,說:“談戀愛了?”
陳銘生看他一眼,老徐說:“我聽老王說了。”
陳銘生把煙放下,老徐說:“估計就是這幾天了,你好好休息一下,調整一下狀態。”他說完,站起身,拍拍陳銘生的肩膀。
拍到最後一下,他的手卻還沒有擡起來,使勁握了握,然後猛地吸了幾口氣,說:“放心,有白薇薇在,你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等收尾工作做完,我就是拼了老命,也會讓你回來娶媳婦的。”
陳銘生斜眼看了看那隻手,哼笑一聲,道:“要不要這麼鄭重啊,這話還怎麼接?”
“臭小子。”老徐拍了他腦袋一下,離開了。
陳銘生掐滅煙,將嘴裡最後一口煙,緩緩吹了出去。
楊昭接到陳銘生電話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多。
那時她正在工作。她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的時候,心裡有些奇怪,陳銘生是知道她下午一點到六點在工作的,按他的習慣,應該不會這個時間打電話來。
她接了電話:“陳銘生,有什麼事嗎?”
陳銘生說:“我在你家樓下,我想見你。”
楊昭一驚,“樓下?”她拿着手機來到窗邊,果然看見一道人影站在路邊,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你怎麼來了?”
陳銘生的聲音有些嘶啞,他說:“我想見你。”
楊昭難得的在工作時間偷了個閒。“你等我,我馬上下去。”
楊昭來到陳銘生面前,他看起來十分疲憊。
“你怎麼這個時間來了,下班了?”
“我今天沒有上班。”
楊昭點點頭,說:“休息一天,也挺好。”
陳銘生沒有說話。
楊昭笑笑,說:“你來找我,是想我了?”
陳銘生看着她的臉,淡笑着說:“嗯。”
“上來坐。”
“不了,我等會兒就走。”
楊昭說:“也好,我手裡還有點工作沒弄完,我晚上再……”
“楊昭。”
陳銘生打斷她的話:“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楊昭說:“什麼事?”
陳銘生微微垂着頭,低聲說:“我……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楊昭怔住。“什麼?”
陳銘生說:“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楊昭說:“去哪?”
陳銘生說:“回老家那邊。”
楊昭說:“哦,對了,我還一直沒有問你,你的口音不像本地的,你老家在哪裡?”
陳銘生說:“青海。”
“青海。”楊昭笑笑,說,“還真的好遠。”
她抱着手臂,在寒風中輕輕呼出一口白氣。
“你回家看望親人嗎?”
陳銘生點點頭,“嗯。”
楊昭說:“多久?”
陳銘生頓了頓,說:“不知道。”
楊昭輕笑一聲:“不知道?”
陳銘生抿了抿嘴。楊昭看着陳銘生,慢慢地說:“陳銘生,我有點兒不太明白。”
“我會盡快的,你彆着急,行嗎?”
楊昭看向一旁的樹,樹葉已經枯萎了,只剩下幾片泛黃的枯葉,在枝杈上打轉。靜了一會兒,楊昭淡淡地說:“陳銘生,你不能永遠都這樣。”
風吹過,捲起地上的塵埃,顆顆粒粒。
楊昭看着陳銘生,說:“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麼?”
陳銘生低着頭,手緊緊地攥着柺杖。
楊昭說:“陳銘生,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
陳銘生擡起頭,楊昭的神情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眼前,她是那麼的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冷漠。
的確,她並不脆弱。
陳銘生恍然間,回想起從前很多片段。楊昭似乎永遠都不可能跟脆弱聯繫在一起,從他認識她的第一天起,這個女人就一直勇往直前。
她的勇氣並不容易從外表看出來,而是深入骨髓的、與靈魂同化的。她的勇氣來源於自信,來源於對自己的完整認知。
其實,與其說她有勇氣,不如說她堅定——堅定與毫不迷茫。
陳銘生忽然有一種想把所有一切和盤托出的衝動,不是爲了她,而是爲了他自己。他覺得楊昭會是一種支撐,一種在他精神世界裡的支撐。
有她在,他就無所畏懼。
而他真的也說出來了。
“我去做以前的事情。”
楊昭說:“什麼事?”
陳銘生張了張嘴,他忽然意識到或許是長久以來的緘默,導致他真正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都不知從何開口。
楊昭說:“像火車上那種事情?”
陳銘生點頭。
楊昭說:“有危險嗎?”
還沒等陳銘生回答,楊昭已經接着說了下去:“有危險,對不對?”陳銘生想了想,又點點頭。
楊昭轉身往樓裡走,說:“上來。”
“楊昭,我——”
“我說上來。”楊昭一字一頓。
她轉過頭,看着陳銘生的眼睛,陳銘生覺得,她現在的目光很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肅穆的、嚴厲的。
楊昭輕瞥一眼,轉身往樓上走。陳銘生一句話都不敢多說,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楊昭一路把他領進屋,來到沙發前,他們一個坐左邊,一個坐右邊,面對面相互注視着。
陳銘生感覺,這個場景有點像審訊。
楊昭說:“多久?”
陳銘生說:“我也不知道。”
“陳銘生。”
“嗯……半年?”
楊昭目不斜視地看着他。陳銘生說:“一年?”
楊昭眉頭不可見地緊了緊。陳銘生覺得自己的手心出了點汗,這比他之前經歷的所有談話都更讓他緊張。
“楊昭,我……我真的不知道要多久,如果順利的話,可能幾個月就結束了。”
“不順利呢?”
陳銘生兩手握在一起,楊昭又說:“算了,不會不順利的。”
陳銘生擡頭看她,楊昭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那個老式的茶缸,陳銘生現在看到它,覺得分外的親切。
“哪天走?”
陳銘生說:“最近吧。”
楊昭手捧着茶缸,說:“那等下跟我去趟家裡吧。”
陳銘生剛開始的時候還沒聽懂,“家裡?”
“嗯。”
陳銘生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楊昭是想帶他去見她的親人。
“見……見你父母嗎?”
“嗯。”
楊昭放下茶缸,定定地看着陳銘生,說:“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們這就走。”
“等……等等。”陳銘生完全懵住了,這就跟當時他懷着忐忑的心情來找楊昭,結果楊昭告訴他,他們要去旅遊時一樣。楊昭沒有聽他的話,站起身,準備回臥室換衣服。陳銘生一着急,直接站起來,一手扶着前面茶几,探着身拉住楊昭。
“楊昭。”
楊昭轉過頭:“怎麼?”
陳銘生:“現在要去嗎?”
楊昭點頭:“沒錯。”
“可是……”陳銘生腦子一片混亂,“可我還……”
楊昭看見陳銘生彎着腰,一條腿撐着很費力,就扶着他的手,讓他站直身子,說:“陳銘生,你答應過我的。”
陳銘生默然。
楊昭站到他身前,微微仰着頭,目光深邃。
“你在五臺山的時候,你忘了?你對我求婚了。”她一直看着陳銘生,像是要看進他靈魂深處一樣,“我答應了,陳銘生。”她說,“我答應了。”
陳銘生沒有說話,楊昭轉身往臥室走。陳銘生低着頭,站在楊昭身後,在楊昭快要走進屋的時候,他低聲叫她的名字:“楊昭。”
那淺淺的一聲低語,卻讓楊昭的腳步再難向前。
“我還是不去了。”陳銘生沒有看楊昭的背影,他的目光停留在茶几上的那個老式茶缸上,“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再去拜訪你父母。”
楊昭的手扶在門把手上,泛着淡淡金色的把手,握起來冰冰涼涼。
陳銘生擡起頭,看見楊昭的背影。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陳銘生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壓了一塊巨石,他每一次張嘴,都讓這石頭更沉、更重。
慢慢地,楊昭轉過身,她遠遠看着陳銘生,說:“一定要去嗎?”
陳銘生一頓,沒有回答。
楊昭走過來,說:“沒有其他解決辦法嗎?陳銘生,如果需要用錢,你……”
“不需要。”陳銘生很快對她說,“不需要用錢。”
楊昭看着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她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無力。那是一種從多方面而來的、無法扭轉的、現實的無力。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楊昭知道,他作出的選擇,一定也是經過深思熟慮。
楊昭從茶几上拿起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菸,點着。
“陳銘生,這是你的決定,我不能干涉什麼。”她抽了一口煙,然後雙手抱在一起,就像是一個保護自己的姿勢。
“但是我想你需要知道一點。”她看着陳銘生,說,“如果你什麼都不肯做,那我也不能向你保證什麼。”
你不肯承諾,不肯見我的父母,不肯道出歸期。
楊昭沒有拿煙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臂,說:“陳銘生,走不走是你的自由,等不等是我的自由。”
陳銘生臉色蒼白,多日以來的精神疲憊積壓至此,楊昭的話成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幾乎站不住了。
他一邊在腦海中告訴自己,她說得沒錯,她憑什麼等他。陳銘生低着頭,看見自己殘缺的身體、廉價的衣服、磨得破爛的柺杖。
她憑什麼等他。
陳銘生深吸了幾口氣,撐着柺杖背過身,低啞着說:“你不用等我,楊昭……”
他彎腰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外套,慢慢地走向門口。
“如果你有其他……其他喜歡的人,你不用在意我。”陳銘生走到門口,打開房門。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將話說完。
楊昭看着他微微有些彎曲的背影,看着他坐在門口地上,把鞋穿好,然後打開門,離開這間屋子。
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楊昭坐下,怔怔地看着對面的沙發。
屋裡靜悄悄的,就像平日一樣。她忽然意識到,她坐的這個位置,就是當初,她第一次看到他睡顏的地方。那時,她也是從這個位置坐起身,而陳銘生就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睡着了。
楊昭的眼前似乎浮現了當初的影子。
他閉着眼睛,手臂抱在一起,低着頭。他的脣邊有淡淡的法令紋的痕跡,雙脣緊緊閉在一起,甚至眉頭都輕微皺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