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山·水·菩薩(1)
楊昭說:“你好像很不喜歡讀書?”
陳銘生閉着眼睛休息,輕笑着說:“嗯。”
楊昭的目光重新回到書本上,說:“那這次正好給你好好治一治。”
陳銘生睜開一絲縫隙看着她:“怎麼治?”
“五臺山是文殊道場,文殊菩薩代表智慧。你沒看很多考生家長都會來五臺山給孩子拜一拜嗎?”
“那你應該給你弟弟拜拜。”
“我不用給他拜。”
“爲什麼?”
楊昭看着書,淡淡地說:“他聽我的話,不需要拜。”她擡起眼,朝陳銘生看了一眼,不鹹不淡地說,“不聽話的才需要拜。”
陳銘生一噎,說不出話,再次閉上眼睛裝睡,手卻伸了過來,拉住楊昭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腿上。
楊昭說:“一隻手你讓我怎麼翻書?”
陳銘生說:“不知道。”
楊昭好整以暇地看着陳銘生,陳銘生在她鄭重的目光中又轉過頭來,伸手把書從楊昭手裡抽出來,放到自己的旅行包裡。
楊昭:“你幹什麼?”
陳銘生把楊昭的手握住,又閉上眼睛休息。
楊昭深吸一口氣,也沒有抽回手。她低頭看着陳銘生的手掌,輕輕哼笑一聲,說:“陳銘生,你越來越賴皮了。”
陳銘生低沉的聲音說:“是嗎?”
楊昭靠在大巴椅背上,看向窗外,淡淡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大巴拉滿了人,準備出發了。車程不到兩個小時,大巴車直接將他們帶到五臺山景區。乘客們按序下車,一下車,那股山林獨有的味道撲面而來。
空氣中夾雜着樹葉和佛香,聞起來讓人心曠神怡。汽車站點旁,有很多給賓館旅店拉客人的當地人。他們舉着牌子,對下車的乘客挨個問。
“住不住店?”
“標間三百,住不住?”
“都在景區裡面,上山很快的。”
“……”
楊昭和陳銘生下了車,陳銘生問楊昭:“先找個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吧。”
“嗯。”楊昭往遠處看了看,能看見一座高高的白塔立在山林之間。
“那是大白塔。”楊昭說。
陳銘生點了根菸,擡頭順着楊昭指的方向望。
“你想去那?等會去好了。”
楊昭看了看周圍,說:“我們在這找住的嗎?”
“往裡面走走吧。”陳銘生說,“先去把票買了。”
“嗯。”
因爲是淡季,所以五臺山遊客不多,也沒有排隊買票的場景。錢包放在楊昭的包裡,陳銘生去買票,楊昭翻出錢包,說:“多少錢?”
“算上裡面的觀光車,兩百零五。”
楊昭點點頭,翻出四百一十塊錢給他。”
陳銘生正低頭抽菸,楊昭把錢給他,他下意識接過來,本來要轉身去買票,結果看見錢又停下了。
楊昭:“怎麼了?”
陳銘生把煙叼在嘴裡,拿回兩百給楊昭。
楊昭:“嗯?”
陳銘生撐着柺杖往售票處去,邊說:“我不用買票。”
楊昭餘光瞥見售票處上面的牌子。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軍人、殘疾人、記者等憑證件免門票。
楊昭轉過眼,看見正在買票的陳銘生,他的柺杖隨意搭着,右腿的褲腿高高挽起。
楊昭移開目光,眺望那座聳立山間的白塔。
楊昭和陳銘生順着馬路一直向前走,現在剛剛七點多,太陽都沒有高升起來,他們走得也不快,散着步一樣。五臺山不算高,不像泰山、華山這些以攀爬爲主的山,五臺山比較平坦,幾百座寺廟鋪散開來。
楊昭輕挽着陳銘生的胳膊,一邊走一邊看看風景。
“你累嗎?”走了一會兒,楊昭問陳銘生。
陳銘生搖頭,說:“不累。”
楊昭停下腳步,指着旁邊的一塊石頭,對陳銘生說:“我們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楊昭吃蘋果的工夫,陳銘生坐在旁邊發呆。
他穿着一身黑色外套,左手隨意地插在衣兜裡,右手拿着煙。整個側影在山林的映照下,顯得稍稍有些不搭調。
楊昭忽然笑了,說:“陳銘生,你最近怎麼總髮呆?”
陳銘生輕輕撇過眼看她,說:“沒啊。”
楊昭說:“要不要下次你發呆的時候我給你照下來?”
陳銘生低頭笑了笑,把煙放到嘴裡,擡手揉了揉楊昭的後頸。
“你不是想去那個塔看看嗎?”陳銘生說,“我們到那個方向找地方住。”
“好。”
陳銘生看着楊昭手裡拿着蘋果,也就吃了三分之一。他說:“吃不動了?”
楊昭低頭,看了看,說:“等下再吃。”
“吃不動就別硬撐,給我。”陳銘生從楊昭的手裡把蘋果拿過來,轉着圈,三口咬沒了大半。
楊昭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陳銘生吃完蘋果,楊昭接過蘋果核,裝到一個小袋子裡,塞進包裡。
“走吧。”陳銘生說。
順着路又走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一片開闊的地界,看起來像是商業聚集地。
一個個店鋪,賣的都是紀念品和當地特產。五臺山是中國唯一一個兼有漢地和藏傳佛教的道場,是有許多西藏和尼泊爾商店。在琳琅滿目的佛具店後身,是一條小吃街,再往裡面則是一排一排的旅店。
陳銘生說:“住那邊?”
楊昭站在原地,看着旅店的方向,沒有說話。
陳銘生已經很熟悉她的思維方式了,讓她自己在那考慮,他轉眼看見路邊有個老頭,正在編斗笠。竹篾在老頭的手裡上下翻飛,一圈一圈地轉,不一會兒就弄出一個尖尖的頭來。
陳銘生彎腰拿了一個斗笠,問那老頭:“師傅,怎麼賣?”
老頭頭都沒擡:“十五一個。”
陳銘生從口袋裡掏出十五塊錢,老頭指指旁邊的盒子,陳銘生把錢放下,拿着斗笠去找楊昭。
楊昭還在那站着不動,看着旅店的方向。她沒發呆,她是在心裡計算價錢。
這樣的一個旅店,標間一晚至少要三百多,那他們要是住三晚的話就得一千多塊錢。楊昭還在家的時候,整理行李,“偶然”摸了一下陳銘生帶的錢包。
她覺得如果陳銘生沒有帶卡來的話,那住這裡稍稍有些吃力。
還在想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視野一暗。擡起頭,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罩了下來。楊昭知道是陳銘生,所以她也沒躲,就仰着頭看着斗笠罩在臉上。
陳銘生見沒蓋準,又拿了起來。
楊昭轉過來,笑着說:“你買的?”
“嗯。”陳銘生把斗笠又扣在楊昭的頭上,然後低着頭看了看。楊昭說:
“怎麼樣?”
陳銘生說:“像打魚的。”
楊昭哼笑,挽住陳銘生的手臂,說:“不住這,我們往裡面走走看。”
陳銘生說:“好。”
“你們要是找便宜的,可以住菩薩頂下面。”
陳銘生和楊昭同時轉過頭,那個路邊編斗笠的老頭跟他們說:“那下面有當地住家的,有的也收遊客住,便宜,就是條件沒有賓館規範。”
陳銘生和楊昭對視一眼,陳銘生轉頭對老頭說:“謝了師傅。”
從廣場往菩薩頂去有一條不太好走的路,也是穿了一條商業區。跟外面那條街不一樣,這裡不賣飾品,而是多賣些當地特產的蘑菇。這條街整體向上,算是傍山而建,雖然用青石鋪得比較平整,但是還是有很多坑窪和綿延不斷的臺階。
楊昭怕陳銘生走得不方便,來到他左邊,扶着他的手臂。
“你慢點兒走。”
“沒事的。”
楊昭右手攙着他,左手拖着箱子:“反正也不急。”
從下面的廣場上去,走了二十多分鐘,到了菩薩頂下面。他們按剛纔賣斗笠的老頭所指的路,在菩薩頂下面的小道上朝偏處走。開始還是平坦的青石路,後來變成水泥路,再後來就是水泥石子混雜的土路。
路邊有當地人在賣水果。
一個大嬸守着一筐桃子,坐在路邊,看見陳銘生和楊昭過來,招呼地說:
“新鮮的桃子!來一點兒嗎?”
楊昭看見她身後有一間小屋,她問大嬸說:“請問,後面那間屋子是你的嗎?”
“後面?”大嬸轉頭看看,然後對楊昭說,“是啊,是我的。”
楊昭說:“那你們有空房間嗎?留不留遊客?”
“啊,你們要住啊?”大嬸從板凳上站起來,說,“留的留的,現在屋子正好空着,你們進來看看。”
楊昭跟陳銘生跟着大嬸進了屋子,這是間很老舊的房子,屋裡黴味比較重,沒有客廳,進屋就直接是廚房和大牀。大嬸推開旁邊的一個屋,“就是這裡,你們看看吧。”
楊昭撩起門口的布簾,大嬸在後面說:“這屋裡啊,東西是少了點,但是收拾得乾淨,住着也舒心。”
楊昭沒有說話。
這屋何止是東西少,根本就沒有東西。除了窗子旁的一張矮牀以外,這間屋子連桌子板凳都沒有。
楊昭覺得這間房有些簡陋,她剛要回絕,就聽見大嬸說:“而且啊,我這間屋子的朝向最好了,從窗戶能看見白塔呢。”
楊昭一愣,轉頭問她:“是嗎?”
“你自己看看呀。”大嬸說。
楊昭放下旅行箱,來到窗邊。
窗戶也是簡簡單單的木頭窗,也沒有窗簾。楊昭走近,那窗戶圍成的小小方塊的一角上,果然有白塔的半邊。那彷彿很遙遠的白色,和純藍的天空,在冷冰冰的小屋的相框裡,圈出一幅寧靜的畫面。
楊昭轉過頭,看了眼站在門口的陳銘生,“這間屋子多少錢?”
大嬸見她問價錢,連忙說:“一晚五十。”
楊昭說:“有地方洗澡嗎?”
“有有,就在後面。”大嬸說。
楊昭點點頭,擡眼對陳銘生說:“就住這兒,行嗎?”
“你說了算。”
他們把行李放到屋子角落裡,給了大嬸五十塊錢押金,大嬸出外面看水果攤,陳銘生和楊昭坐在屋裡休息。
“累了沒?”楊昭坐在陳銘生身邊。
陳銘生搖頭:“沒有。”
“我看剛纔的路有點不好走。”
陳銘生笑笑,說:“沒事的。”
楊昭把頭輕輕枕在陳銘生的肩膀上,陳銘生側過頭看她:“怎麼了?”
“我有點累了。”
“這才走了幾步路。”
“時間還早,咱們歇一會兒再出去。”
“你想躺一會兒嗎?”
楊昭點點頭。
屋裡的被褥有點潮,陳銘生把牀鋪好,楊昭忽然說:“把枕頭放這邊吧。”
陳銘生說:“爲什麼?”
楊昭說:“放這邊躺着可以看到窗外。”
陳銘生彎過腰朝外面看了一眼,遠處白色的一角,矗立在山林紅牆之間。陳銘生把枕頭放到牀尾。
楊昭和陳銘生躺在牀上,楊昭躺在裡面,枕在陳銘生的胳膊上,看着外面。
屋裡很暗,甚至牆角的牆壁都是青黑的。可窗外的色彩卻那麼的清晰明亮。
牀有些短,陳銘生微屈着腿,將楊昭抱在懷裡。極致的細膩,無言的溫柔。
“你就這麼喜歡那個塔?”
楊昭沒有說話。
陳銘生摟着她,從兜裡摸出一根菸,抽了起來。楊昭在菸草的味道中慢慢轉過頭。
陳銘生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楊昭說:“你在看什麼?”
陳銘生回過神來:“沒看什麼,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楊昭打趣道:“陳銘生,有時候你就像個老頭子。”
她感覺到頭下的胳膊微微一僵。安靜了好一會兒,陳銘生轉過頭來,有些疑惑地說:“長得也像?”
楊昭不可抑制地笑出聲,她轉過頭,躺在陳銘生的懷裡。陳銘生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也笑了。
楊昭擡起一隻手,摸在他的臉上,陳銘生今早剛剛颳了鬍子,下巴上有輕微的摩擦感。楊昭慢慢向上,雙手捧着他的臉龐,陳銘生低垂着眼睛看着她。
楊昭低頭輕吻他,說:“長得不像……”
陳銘生扶着楊昭的脖頸,迎了上去。
楊昭和陳銘生在中午的時候去了菩薩頂。
其實雖說現在是淡季,但是楊昭覺得深秋真的是一個旅遊的好時節,天氣不冷不熱,不幹不溼,讓人舒心。
菩薩頂是滿族語言的叫法,意思是文殊菩薩居住的地方。楊昭一邊走,一邊跟陳銘生解釋。他們把行李放在屋子裡,簡裝出行,只背了一個小包。
楊昭指着眼前的山,說:“這個是靈鷲峰,菩薩頂在這上面。”
她帶的東西少了,扶着陳銘生更加順手,胳膊直接挽在陳銘生的胳膊上。等他們來到菩薩頂山腳下的時候,楊昭望着那長長的一段臺階,沉默了。她覺得,她好像忘記考慮了什麼。
不過陳銘生還是那副樣子,站到臺階的最邊上,扶着石柱上了兩階。他回頭看見楊昭在發呆,就說:“這裡有什麼介紹的沒?”
楊昭回過神,跟了上去,說:“沒什麼,一百零八級石階,好多寺院都有的。”
陳銘生低着頭看路,一階一階地往上走。
楊昭說:“按照佛家的說法,上這個就是把人世的一百零八種煩惱踩在腳下了。”
陳銘生說:“那我是不是隻能踩沒五十四種?”
楊昭看着陳銘生,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好像不是這麼算的。”
他們周圍還有其他爬山的人,少數幾個旅行團的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爬了三分之一的時候,楊昭跟陳銘生說:“坐下歇會。”
陳銘生側頭看她:“我不累。”
楊昭說:“我累。”
她拉着陳銘生在臺階邊上坐下,石階涼涼的,消去了一些汗意。
楊昭看到陳銘生的目光一直看向臺階下面。楊昭看過去,那是個喇嘛,穿着一身硃紅色的袍子袈裟,一臂袒露,在長長的臺階上,垂首叩頭。
陳銘生說:“你說,他在求什麼?”
“不知道。”楊昭說,“在藏傳佛教裡,磕長頭主要是爲了祈求智慧,是修行的一種方式。我聽說,很多喇嘛一輩子要磕百萬次等身長頭。”
陳銘生看着那個跪在石階上的人,低聲說:“百萬次……”他淡淡地笑,說,“你說他們磕頭磕到最後,會不會忘記自己的願望?”
楊昭一頓,說:“我不是他們,我不知道。”
陳銘生轉過頭看她,說:“你來這裡,有願望嗎?”
楊昭看着陳銘生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也染上了五臺山的清涼。
楊昭有些迷茫。
一定有那麼一瞬間,楊昭想,一定有那樣的一刻,在他們的交往之中,成爲了一種標誌。在那一刻之後,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每一個注視,都有了更深刻的意義。
那種隱藏在深處的意義,讓楊昭不敢隨意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楊昭才說:“有。”她看着陳銘生漆黑的眼睛,說,“我有願望。”
陳銘生笑了笑,說:“有什麼願望,說給我聽聽。”
楊昭說:“這願望是說給菩薩聽的,你不能聽。”
陳銘生說:“菩薩那麼大度,不會介意。”
楊昭不信,推了一下陳銘生,然後站起來:“走了。”
這次,他們一口氣爬到了最上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