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燕抱着一捆青草,矮着身子從玉米地裡鑽了出來。
熱辣辣的七月天裡,她卻把上衣的扣子扣的嚴嚴實實,不露出一寸的皮膚。
姜小燕的皮膚有些特殊,如果被玉米葉子輕輕的拂過,就會留下了一道道紅紅的痕跡,當被汗水沾染之後,那酸爽的滋味會持續好幾天。
走到地頭上,扔掉手裡的青草,姜小燕才挽起褲管,捲起袖子,把胸前的扣子解開了一顆。
“呼~”
連續喘息片刻,擦掉了頭上的汗水,姜小燕蹲下身子開始捆紮青草。
地頭上已經積攢了一大堆的青草,都是姜小燕從玉米地裡面拔出來的,揹回家之後可以充作家畜飼料。
家裡養了幾隻羊,一頭豬,是老孃陳金花的“私房錢”,就指着長大了賣錢好還債呢!
而這債,基本上都是爲了她姜小燕借的。
所以在高考完回到家之後,姜小燕就接了老孃的活兒,燒火、做飯、打草、下地,樣樣都不落下。
而老孃陳金花也沒閒着,天天拿着荊條編筐、編籃子,到了趕集的日子就拿過去賣,換了零錢之後,就偷偷存起來一部分。
“俺要給閨女攢盤纏嘞!從清水縣到京城要上千裡,路上可不能讓俺閨女受了難爲窮家富路”
樸實的女人一輩子沒離開過方圓幾十裡的地界,心裡其實啥都懂,不像家裡的兩個大男人,天天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真特釀的到了橋頭,他們啥也不管。
姜小燕彎着腰,揹着比自己大了兩圈的草包,小步快走趕回了村子,
在經過村口的時候,還不忘跟樹蔭下納鞋底的一幫嬸子、奶奶打招呼。
“六嬸子,你家地裡的草我拔了哈,俺家的母羊懷崽兒了,這些天吃的多”
“哎呀小燕你這是幫我們家幹活呢,今晚上到我家吃飯去呀!不去可不行”
“三奶奶,我看見你家小富又溜進老胡家的藕池子裡了,你得管管,偷倆荷葉讓人追好幾裡地,不划算”
“讓他去吧!我是管不了了,打爛屁股正好讓小兔崽子長長記性.”
“老薑家真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找了你娘那麼個能幹的媳婦兒,又生了你這麼能幹的孫女.”
村口的一幫子老孃們,都嬉笑着跟姜小燕說上幾句,同時對於姜家爺仨的懶惰加以鄙視。
姜小燕靦腆的笑了笑不答話,回到家把幾十斤的青草扔進柴棚,轉身進了自己弟弟的屋,
然後就看到姜小寧正摟着一本小人書,笑嘻嘻看得兩眼放光。
回頭看看桌上她給出的卷子,一共就做了三兩道填空,剩下全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真是瞎了這麼好的白紙。
姜小寧看到姐姐進來,只是翻了個白眼,又笑嘻嘻的看起了自己的小人書。
這是剛跟同學換來的,不看它個三五遍豈不是虧了?
姜小燕也懶得說了,從小這個弟弟就說不得,說不上三句他就一蹦三尺高,爺爺奶奶全都給你招過來。
扭頭出門,正碰上扛着魚叉回來的爺爺,上來就是一句:“這都幾點了,不準備做晚飯,還往外跑啥?我紮了兩條魚,今晚上做魚湯.”
“我去迎迎阿孃.回來就做晚飯,耽誤不了”
姜小燕一邊搪塞着爺爺,一邊貼着門口溜了出去。
阿孃去二十里地之外的雙柳鎮趕集,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
看着低頭快跑的孫女,姜老爺子“哼”了一聲,眉頭不展不怒而威。
姜小燕跑到村口,剛好遠遠的看見陳金花趕集回來。
今天的買賣應該不太好,陳金花的扁擔上,還挑着好幾個荊條筐子沒賣出去。
姜小燕趕緊迎過去,把陳金花的扁擔接過來,擔到了自己的肩上。
路過村口,一幫老孃們又笑問:“怎麼了金花,今天的筐子沒賣完啊?”
陳金花一臉晦氣的道:“別說了三嬸兒,今天碰到一個桃源鄉的傻貨跟我搶買賣,
大筐賣一塊五,小筐賣九毛,連荊條本錢都賣不回來,賠本賺吆喝的事兒我可不幹,讓他自己賣吧,賠死他。”
“哎呀,我早就說你這買賣不中,咱們女人賺錢哪裡有那麼容易呢?你還是好好的在家操持,讓你家有貴出去闖蕩闖蕩吧!”
“我倒是想嘞,可哪裡有那個福氣.一輩子都是操心勞累的命哎吆我得先歇一歇,再回家伺候那幾個木頭疙瘩”
陳金花一邊罵着自家男人,一邊牽着姜小燕走出十幾米,找了個蔭涼坐下。
看着阿孃不斷的捶腿,姜小燕心疼的道:“娘,要不我明天去割荊條吧!編筐的越來越多,這本錢太高了要賠本兒”
“噓~~”
陳金花給了閨女一個顏色,低聲道:“咋說啥你都信呢?要讓人都知道編筐賺錢了,那錢還有你賺的嗎?
咱們村周圍的荊條早讓我割光了,你去外村割,人家能願意?別瞎惹事兒”
陳金花一邊教育姜小燕,一邊從筐裡拿出一小包麻糖。
“喏,娘賺了錢給你買的,趕緊吃吧!”
“我不吃,娘,小寧還沒吃嘞!”
“讓他先看見了還有你的?咱倆先吃,你弟的那份我給他留着呢!”
娘倆互相推讓着,把一點點的麻糖分了又分,品嚐着那淡淡的甜甜滋味,沖淡着身體上的絲絲疲憊。
良久之後,陳金花問道:“燕兒啊!這幾天成績快下來了吧?要不我明天跟你去學校看看?”
姜小燕低着頭道:“不用去的娘,我上次去的時候李大勇跟我說了,等成績下來了就來告訴我,他有自行車”
姜小燕其實也心急,前幾天忍不住已經去了縣城一趟,結果高考成績還沒公佈,然後李大勇就讓她在家安心等待。
“咱不能指望別人,”陳金花臉色沉沉的道:“我嫁給你爹的時候,還指望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姜小燕心情沉落,小聲道:“爹就是老實了一點,但心地好你放心吧娘,我能考上的,今年一定能考上的。”
“.”
娘倆坐在蔭涼下面,陷入了沉默。
本來姜小燕在高考過後,就篤定的告訴家裡,今年一定能考上,畢竟她的估分非常高。
可沒多久,姜老漢就碰到了姜小燕以前初中的老師。
那老師嗤之以鼻的道:“你閨女竟敢報考京城航空大學?她好高的心氣兒啊!
知道京航是什麼大學嗎?那是全國重點中的重點,市裡的尖子生都不敢報嘞!”
專業的人說專業的話,老師說出的話,那就是金口玉言,任憑姜小燕怎麼保證,反正姜家人都不信她了。
連帶着高興了好幾天的陳金花,也是心裡空落落的難受,雖然表面上還是豁達潑辣看不出什麼,但晚上好幾次姜小燕都聽到了她的嘆氣聲。
一來二去,連姜小燕都受了感染,患得患失起來。
“燕兒,別灰心,就算今年考不上,咱明年再考,娘現在能掙錢了,一定把你供出去。”
“娘我真能考上的.”
姜小燕也不知該怎麼跟阿孃解釋,她就算是真的報考京航報高了,第二志願、第三志願怎麼都能錄取了吧?
怎麼就不信呢?
“嗨,姜家妹子,我跟你說個事兒.”
就在姜小燕愁眉不展的時候,從村口那邊過來了一個老孃們。
“花大姐啊!坐坐,啥事兒?”
陳金花招呼着來人坐下,振作精神的問道。花大姐神秘兮兮的道:“我昨天看到鄉面粉廠的老崔,又找你家公公了。”
陳金花臉色一沉,道:“哼,他們還是不死心嗎?隨便他找,找了也沒用,俺家小燕兒還要上學呢?不急着相親”
花大姐撇着嘴道:“我知道你們娘倆有志氣,但你公公可不一定呀!我聽人說.老崔願意出這個數”
陳金花看着花大姐伸出一根手指頭,氣就不打一處來,張嘴就嚷嚷了起來。
“他們老崔家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盤,我們家小燕就現在高中生的身份,就這聰明勁兒,哪個單位招工不得搶着要?
他們一百塊錢就想娶個掙工資的媳婦兒,想的可真美嘞!”
花大姐也是嘻嘻笑着道:“要論算賬,咱村沒有你陳金花算的精,但你再精,能跟你家男人算清楚嗎?”
花大姐說完,朝着村東頭的土路一指,就見一個身材結實的漢子走了過來。
姜小燕趕忙坐直了身體,把嘴角的麻糖沫子擦乾淨。
來人是他的親爹,姜有貴。
陳金花眼睛一翻,對着姜有貴問:“你這是去哪裡閒逛了?”
姜有貴一愣,忙解釋道:“東子家不是蓋房子嗎?我去幫了半天忙,你應該知道啊!”
陳金花鼻孔冒火,問道:“你幫人家蓋房子,咋這時候回來了?人家不管飯啊?”
姜有貴憨笑了一下,道:“都是好朋友,東子家又不寬裕,我沒好意思在他家吃飯”
“你不好意思吃飯,那東子咋好意思找你去幫忙呢?我今天要是不做飯你是不是要餓死?”
陳金花看着丈夫那股憨樣兒,氣就不打一處來,整天吃虧是福吃虧是福,還不是讓人當成傻子?
姜有貴跟陳金花二十年的夫妻,當然知道自家媳婦發飆的厲害,
於是他搶先一步道:“今天我做飯,我做飯,你歇歇”
“你做飯?指望你做飯俺們娘倆得餓死。”
陳金花氣哼哼的挑起扁擔往家走,時間不早了,是該做飯了。
姜小燕趕緊站起來跟上,但老爹姜有貴卻道:“小燕兒,你等等,爹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姜有貴在陳金花剛纔坐的地方坐了下來,幽幽的道:“你弟弟不想上學了,鄉里麪粉廠缺個電工.忙不着、累不着是個好活計.”
姜小燕不吱聲,但一顆心卻不斷的向下沉,深不見底的沉。
姜小寧是初中生,不可能平白無故的幹上鄉面粉廠的電工,那其中的代價
姜有貴也有些不忍,但還是咬着牙道:“你上了十幾年的學,爹本不該攔着你上進,
但現在.你也該爲家裡出出力了,二十歲的大姑娘還養在家裡,那是要叫人笑話的。”
“.”
“爹,我能考上的,最多再過幾天就有消息了我以後月月往家裡寄錢”
姜小燕一邊吸着氣,把涌上來的酸楚憋回去,一邊跟自己的老爹解釋。
她知道自己老爹心地不壞,就是耳根子軟,性子憨,對自己其實也算疼愛。
但一旦關係到家裡弟弟,這個小時候揹着她滿地跑的親爹,也只能無奈的向命運妥協。
“你今年考得好,我是相信的,”
姜有貴低頭看着地上的螞蟻,自顧自的道:“但我問了鄉里高中的校長,他們學校今年考的最好的學生,也就三百四五十分.”
“可你報考的全身本科,最低都要四百多分,那個什麼航空學院更是要四百四五十分你去年才考了299啊.”
姜有貴使勁搓了搓臉,道:“鄉面粉廠的招工,最晚是後天,你弟弟這輩子.可能就只有這一個機會了。”
“.”
姜小燕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就像被抽乾了力氣,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十年寒窗的努力,都抵不過家裡男娃的一次機會嗎?
我明明比弟弟優秀了好幾倍,怎麼就不能讓家人高看一眼呢?
“我打死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你十八歲了還看小人書,你怎麼不穿開襠褲那?”
老孃陳金花的怒罵聲,把渾身無力的姜小燕給驚醒了過來。
只見彪悍的陳金花甩着一根扁擔,把姜小寧追的滿村裡亂竄。
“一整天連一張卷子都做不完,我打死你算了,省的給老薑家丟人.”
姜小寧一路倉惶逃竄,嘴裡還不忘聲聲辯解:“我不會做,姐姐又不給我講,這哪裡能怨我?你打也應該打姐姐.”
“你自己不會做還怨你姐姐?那掙不到錢的懶漢還怨財神爺嗎?老薑家還指望你以後撐門立戶?丟不丟人”
“別打,別打,別打壞了腦子.”
看到自家媳婦真像下死手的樣子,姜有貴嚇得趕緊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勸架。
一家三口分開前後,在村子裡追來追去,引得好多人哈哈大笑。
姜小燕也在笑,笑的連眼淚都出來了。
她慌忙伸手去擦,但是越擦眼淚越多,怎麼擦都擦不乾淨。
弟弟從小就被老孃打,被老孃罵,陳金花每一次都恨不得“打死他”,但最後都是在老爹、爺爺、奶奶的阻擋之下不了了之。
聰明的老孃難道不明白,弟弟從十年前就不害怕捱打了嗎?
不,老孃明白。
但老孃不願意放棄,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個無用的東西,她還是希望“棍棒之下出孝子”,讓姜小寧振作起來,給老薑家撐門立戶。
要不然陳金花早就對姜小寧聽之任之,不管不問了。
老孃其實對姜小寧的期望,一點都不比她姜小燕小,她只是無奈,恨鐵不成鋼。
【一個家庭,難道非要男人才能頂門立戶嗎?】
姜小燕使勁擦着眼睛,努力的吸氣,按照李野教授的方法調整自己的情緒。
她要讓自己堅強起來,以應對今天晚上的關口。
老爹姜有貴既然跟自己攤牌了,那今天晚上爺爺一定會大權獨攬,一錘定音。
這一次,姜小燕絕不屈服。
眼淚不再流淌,鼻涕也都憋了回去,姜小燕堅強了起來。
而在她擦乾眼淚之後,清晰的視野之中,卻有兩輛自行車從遠方急駛而來。
最前面的自行車上,是一個熊一般的男孩兒,另外一輛自行車上是兩個女生,儘管努力的蹬着自行車,卻遠遠的落在後面。
熊一般的男孩兒揮舞起了胳膊,斷斷續續的聲音隨風飄蕩。
“姜燕,成績了,你考.四百九分”
剛纔還渾身無力的姜小燕,霍然爆發了丹田之力,奔馬一般跑了出去。
她迎着風,迎着太陽,向着李大勇的方向接近,只希望能早一點聽到切實的消息,哪怕早一秒.也好。
十年了,她已經等待了十年,再也等不及了。
“姜小燕,高考成績公佈了,你考了四百七十九分”
清晰的聲音,終於傳了過來,落到了姜小燕的耳朵裡,甜到了她的心裡。
但她依然在全力的奔跑,她要讓炙熱的風,吹過自己的臂膀,就像給她安上兩隻彩色的翅膀,讓她越飛越高,飛到雲端之上。
【妮兒啊,給娘爭口氣,只有考上了大學,才能自己做主,才能一輩子不受男人的氣,活出自己想要的活法兒。】
娘,俺行嘞!
你等着,俺一定帶你過上你想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