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節帥衙門。
陳初將一封沒有擡頭、沒有落款的信箋交給郭樑,對後者道:“明日,有商隊去往東京,你可同行一段。據聞魯王與單寧圭從河北路撤軍後,駐留當地的守備部隊正在四處強抓壯丁,你小心些.”
“是。”近年來郭樑在蔡州與河北路之間來回穿行已不知多少回,路途上自有門道,不虞安全問題,“侯爺,王彥王統領一直想與您見一面,屬下這次去河北路見了王統領該如何答覆?”
“便說.”陳初稍一思索,道:“此次事成,自有會面機會了。王統領那邊糧草軍械可備足了?”
“回侯爺,有咱蔡州源源不斷的支援,王統領這兩年過的滋潤多了,不但不用餓肚子,還有餘糧徵兵哩。”
“好。既然兵精糧足,就讓王統領放開了打,鬧的聲勢越大越好。倒要看看劉麟還能不能在東京城安穩待下去.”
“是!”
翌日。
一早,天尚未亮,郭樑便跟隨一支數百人的商隊出了蔡州北門。
蔡州商業繁盛,這等規模的商隊南來北往一點也不稀奇。
城門外,夥計們聚攏車馬,整理貨物。
因領了緊要差事而興奮的史小五,圍着一名黑衣冷臉漢子轉了幾圈,後者抱劍而立,眼睛半睜不閉,明顯不太想搭理這史小五。
史小五卻不以爲意,腆臉主動搭訕道:“嘿,大先生,人家都說你是高手!能不能露兩手,讓我們兄弟開開眼啊!”
“.”
“對了,大先生是姓大還是別的地方大於常人啊?”
“.”
“大先生怎不說話哩?”
“.”
“大先生?”
“滾!”
“噫,還怪兇哩!”
卯時末,東方露出一線魚肚白。
李科‘李賬房’湊到坐在馬車車轅上閉目養神的蔡源蔡掌櫃面前,低聲道:“蔡掌櫃,已準備妥當,出發麼?”
蔡源聞聲睜眼,回頭看了一眼.此時的蔡州城,一半沐浴在金色晨光中,另一半卻依舊籠在晦暗夜色中。
半明半暗,如同這黑白難辨的世道人心.
“走吧。”蔡掌櫃收回目光,吐出兩字。
李賬房一拱手,笑吟吟朝史小五一聲吆喝:“史護院,出發嘍”
‘pia~’
史小五翻身上馬,揚起手中鞭子在空中抖了一個帥氣鞭花,哈哈大笑後,喊道:“走,咱也去看看這世間第一流的東京城.”
隨即,車隊啓程。
東方天際,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萬丈霞光中,商隊逶迤北向
隨後兩日,蔡州城依舊一片歌舞昇平,似乎周國臨安報館的報道,沒能掀起任何波瀾一般。
陳初並沒有對蔡嫿隱瞞岳丈去了東京一事,蔡嫿知曉後的第一反應竟是興奮,當即要求也去東京。
陳初自然沒有同意,蔡嫿嘴裡答應的很好,但陳初卻知她的脾氣,唯恐蔡嫿自己偷偷跑去東京,便安排了鐵膽一天十二個時辰跟在蔡嫿身旁。
而刑部尚書吳維光這邊,則繼續以‘抓捕殺害莫邵宏水匪’的名義賴在了蔡州。
有他在,蔡州府官員行事多有不便。
這個理由他能用,陳初自然也用得。
四月二十,陳初同樣以幫助朝廷搜捕水匪的理由,召駐守壽州的周良部、駐潁州武衛軍來蔡匯合。
作爲淮北節度使大本營,蔡州周邊本就有長子的鎮淮軍、江樹全的寧江軍、彭二的廣捷軍、吳奎的保雄軍、劉四兩靖安軍,再有周良黑旗軍、項敬武衛軍
霎時間,蔡州城外匯聚七軍,將士兩萬餘。
這麼多人,伱說是打水匪?
別說吳維光緊張了,就連和蔡州一河之隔的周國荊湖北路信陽軍、淮南西路光州府都嚇得加強了戒備,以爲齊國又欲南侵。
四月二十四,七軍完成集結後,老老實實待在城外營地操練,並未做出進一步令人生疑的動作。
蔡州百姓不懼軍人,營地外整日圍滿了來看軍士操練的百姓。
其中,以軍屬和各家場坊中的未婚小娘最多。
此次將士集合,雖回到了家鄉,卻沒有得到歸家休假的命令。
軍屬們來此,自是爲了能瞅上自家兒子、夫君一眼。
而那些小娘,卻是爲了看看能不能尋上一個順眼的郎君。
蔡州工業興盛後,普通百姓中便慢慢出現了差異場坊中的小娘子都能識上數百、上千大字,還能掙來薪俸。
眼界開闊後,自是不願再找那些一字不識、不通情趣、將打罵妻兒當做日常的粗人。
可蔡南工業區的場坊內,未婚小娘足有上千人,她們眼界高了,卻沒有那麼多合適的兒郎婚配。
唯有淮北軍士可算良配同樣有不菲薪俸,同樣能識些字,能說到一起。
婚姻自古遵循‘父母之命’,但女工們自己有了掙錢的能力,自然在終身大事上多了些發言權。
經濟獨立,纔有可能人格獨立。
巳時。
四五位新生紡場小娘站在營地外的柵欄旁,每人手裡都拿了支糖葫蘆,邊往營地內如林隊列中張望,邊嘰嘰喳喳議論着。
“溪兒,你那五哥不是在寧江軍從軍麼?怎跑來了武衛軍營地呀”
同伴咬下一刻亮晶晶、裹了糖的的山楂果,問道。
便是蔡州產糖,這種零嘴仍算奢侈,也就她們這般暫時沒有生活壓力、且能掙來錢的小娘才捨得偶爾買來一串嚐嚐。
“哎,方纔見了史家大哥,說我五哥有公差要做,此次沒能一起回蔡州。”
正處於熱戀中的杜溪兒惆悵道。
但同伴卻敏銳的抓住了關鍵信息,“史家大哥?你那五哥帶你見過家人了呀?”
“還還沒”杜溪兒微羞,解釋道:“五哥先帶我見了他家大兄,待過些時日就帶我見家裡高堂”
“哈哈,看來好事將近了呀。”同伴打趣一句,卻又奇怪道:“既然你五哥不在軍營,你爲何還來這邊呀?難不成還想騎驢找馬?哈哈.”
“莫胡說!”
杜溪兒擡手輕打了同伴胳膊一下,眼睛卻看向了另一側的康玉蘭。
這康玉蘭同是新生紡場女工,但杜溪兒兩個月前才與她結識。
二月時,東京城來了位不知是哪門子官的尋訪使,攔住了玉蘭,說要帶她去東京享福。
玉蘭不依,拉扯了一番,恰好被五哥看見,上前將那些人打了一頓.想起五哥英姿,杜溪兒至今心潮澎湃!
他能路見不平護一位陌生女子,以後便能護得家人!
這纔是我蔡州好兒郎呀!
由此,杜溪兒認識了康玉蘭,後者雖面容姣好,性子卻冷清了些。
後來,兩人熟悉後,杜溪兒才得知.這位小姐妹的阿翁、爹爹都在去年的淮北之亂中被賊人殺了,逃難來蔡州的路上,孃親又餓死了.
只剩了她和弟弟,原本弟弟住在城中的孤幼局,不想卻瞞着她參了軍。
這事將康玉蘭氣的不輕,今日,她便是來嘗試堵圍堵弟弟的,要親口質問一番。
但想要在數千將士中隔着柵欄找到人,只能看運氣了。
無巧不成書,就在康玉蘭翹首以盼之際,卻見遠處行來四人,這四位少年軍士一同搬着一個三尺多寬的大木盆。
內裡裝滿了豬下水,似乎是要找個地方清洗.
四人中,有兩人齜牙咧嘴,強忍下水腥臭,但另外兩人卻泰然處之。
“石頭!康石頭!”
康玉蘭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急忙大喊起來。
正與同伴擡豬下水康石頭聞聲不由一愣,回頭便看見家姐隔着木柵冷冷注視自己的目光。
“.”
康石頭下意識想逃,但軍中待他最好的兄弟秦盛武看見康玉蘭,卻神秘兮兮道:“這便是你整日掛在嘴邊的家姐啊?”
“嗯”康石頭應了一聲,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過去和姐姐說兩句話,身邊的秦盛武卻開口了,“兩位,石頭的家人來了,先將這堆下水放地上,待石頭與姐姐敘過話,咱們再去清洗?”
對面那兩人,一人叫楊雨田,一人叫許小乙。
參軍當日,秦盛武、康石頭就和兩人幹過一架,至今不對付。但那火頭軍的什長卻偏偏愛將他們四人分到一起幹活,期間自然又生出過矛盾,甚至動過手,直到將四人分別關了三天緊閉,這才消停下來.
楊雨田和許小乙對視一眼,四人同時矮身將木盆穩穩放在了地上。
沒辦法,就算相看兩厭,也要好好配合。
不然,若不小心將這盆下水打翻,幾人又得一起吃掛落,打幾棍不礙事,但那禁閉委實受不住啊!
這邊,康石頭一步三回頭的走到了柵欄旁。
姐弟倆隔柵相望,康石頭參軍三月,如今身子壯實了許多,臉也黑了一些。
康玉蘭眼底心疼神色一閃而過,隨即嚴厲道:“石頭!娘臨死前囑咐的話,你都忘了麼!”
“姐”康石頭囁嚅道。
“娘臨死前說的甚?你重複一遍!”
“.”康石頭小意瞄了姐姐一眼,低頭囔聲道:“娘說,讓石頭以後聽阿姐的話。還說,要我們姐弟好好活着”
康玉蘭聞言不由紅了眼睛,可口吻卻依舊冰冷,“你聽我的話了麼?你如今算好好活着了麼?”
這麼一問,康石頭擡起了頭,堅定道:“阿姐,石頭好好活了!”
“.”
見弟弟犟嘴,康玉蘭更生氣了,“參軍能算甚好活法?戰場上刀槍無眼,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爹孃交待!一會兒我帶你去找管事的將爺說一聲,這兵,咱不當了!”
將士在蔡州地位特殊,康玉蘭唯恐這話被人聽了去,特意壓低了聲音。
可康石頭一聽便急了,“阿姐!若人人都懼怕刀槍無眼,再有賊亂時,你我還逃往別處麼?”
“.”康玉蘭一滯,她心裡對路安侯、對淮北將士抱有極大感激,但事到己身、自己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去參軍,還是產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懼和驚慌。
見姐姐說不出話來,康石頭又道:“阿姐!我參軍後上夜校,教官說過,我們風餐露宿當兵,是爲了讓身後的家人晨間能多睡一會兒、能不慌不忙吃上熱騰騰的早餐。是爲了讓孤幼局的阿寶、雙喜他們平安長大,也爲了姐姐能安心做工、攢下嫁妝,找個如意郎君,安穩喜樂的過上一輩子
更爲了不使咱爹孃、阿翁這般世間慘事在蔡州發生!”
教官的話,經過康石頭的理解,用自己的方式說了出來。
康石頭不由動情.
就連站在康玉蘭身旁的杜溪兒等人也微微紅了眼眶。
“康家弟弟,說的好!”準軍屬杜溪兒激動道。
一旁的同伴抹了抹眼睛,半是說笑半是認真道:“小弟弟,你今年多大?可到了成婚年紀?”
如此大膽的說笑,登時引起幾位小娘一陣笑聲。
康玉蘭卻因這句說笑,突然間發覺弟弟長大了,個子比自己高了大半頭,臉上神色堅毅,似乎隨時做好了爲她這姐姐、甚至爲蔡州百姓撐起一片天地的準備。
康玉蘭一時感慨萬千,落下淚來。 Wωω✿T Tκan✿c o
康石頭卻以爲姐姐還是不願自己從軍,便堅定道:“阿姐!你方纔說了,孃親要我們好好活着,如今咱們不被賊人戕害、不被老爺們欺壓盤剝,這纔是好好活着!阿姐,你莫勸我了,我決意在軍中活出個好模樣,爹孃若泉下有知,不會怪你的!”
見此,康玉蘭默默垂淚片刻,終於道:“石頭長大了呀!是男子漢了。阿姐是個沒見識的婦道人家,既然你有了主意,便用心幹下去吧。阿姐等着你光耀我家門楣那天”
說罷,梨花帶雨的康玉蘭破涕爲笑,將一直藏在身後的手繞到了身前,舉給康石頭一支啃的坑坑窪窪的糖葫蘆。
山楂秋季採收,如今尚未入夏,這糖葫蘆上的山楂自然是去年採收,儲藏於地窖中的陳果。
大半年儲藏,果子上不免有凍爛、壓壞傷痕.可這些壞掉的地方,竟全部被康玉蘭咬了下來,剩下的都是最好的果肉。
康玉蘭自小這樣.壞的留給自己,好的留給弟弟。
如今姐弟二人相依爲命,她依然如此。
康石頭淚水不禁滾滾而下,伸手接了,合着眼淚大口吃下,邊嚼邊道:“甜!阿姐,這糖葫蘆真甜!”
杜溪兒等人無聲一嘆,不好再看着姐弟哭鼻子,紛紛貼心的將目光轉向了營地內。
柵欄內,同樣被這一幕感動到了的許小乙,忽覺身旁的楊二郎悄悄用胳膊肘搗了搗自己,扭頭看過去,卻見楊二郎擡頭挺胸、顧盼自得.
“怎了?你搗我幹啥?”許小乙奇怪道。
卻見楊二郎抿了抿被風吹散的一縷頭髮,低聲回道:“那幾個小娘子正在偷看我哩~”
“.”許小乙下意識往柵欄外看去。
恰好,外邊那些小娘子也開口了,“喂,兀那廚子!走開些,莫擋了我們看咱蔡州好兒郎!”
“.”
楊二郎側頭看了看許小乙身前髒兮兮的圍裙,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更髒的圍裙,撇嘴道:“看看,你整日不注意衛生,人家都把你當成廚子了!”
“放屁!她們肯定說的不是我,說的是你!”
許小乙話音剛落,卻又聽外邊那潑辣小娘喊道:“喂!說你們倆個沒眼力見的廚子呢,別擋了我們看軍士!”
“.”
這下,楊二郎和許小乙同時破了大防,兩人面紅耳赤、異口同聲道:“誰是廚子?誰是廚子!我們是火頭軍!”
“噫?急了,大家看這兩個廚子急了!哈哈哈”
“再說一遍,我們是火頭軍!不是廚子!”
“火頭軍不就是廚子麼?”
“.”
蔡州百姓對忽然聚集起來的大軍沒有任何畏懼,甚至還覺着充滿了安全感,晚上睡覺都更深沉了一些。
但蔡州城內的衆多官員,卻紛紛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的味道。
四月二十一,在外縣任職的陳英俊因遞送公文回了蔡州,準備在家中多留兩日。
當日申時,交遞公文後,陳英俊去了距離府衙不遠的蔡州五日談報館。
早期,這報館是他一手創建的,如今此處又是妹妹在主持工作,他自然關心報紙的發展。
兄妹倆一番交談後,憂心忡忡的陳英俊問起了城外駐軍之事,陳瑾瑜卻悶着臉蛋,鬱郁道:“我私下問過爹爹怎回事,爹爹卻罵我‘不是女兒家該操心的事’.”
已有了幾分沉穩氣度的陳英俊四下看了看,見室內再無旁人,這才小聲道:“那路安侯呢?他有沒有告訴阿瑜些什麼?”
這話,聽的陳瑾瑜悄悄露出一對淺淺梨渦。
她和陳初的事,哥哥知道不少,他能這般問,就是默認阿瑜和陳初之間關係特殊。
爲了讓哥哥坐實這種感覺,陳瑾瑜抿嘴一笑,道:“哥哥去家裡等我吧,待會我問問他。”
“待會問他?如今你們見面都這般隨意了麼?”陳英俊微微驚訝道。
“哥哥不用管,反正我有法子問他便是了。”
“阿瑜.”陳英俊在妹妹臉上掃量一番,忽然嚴肅起來,“你你們,不會一直在偷偷私會吧?”
如今兩人的關係可比‘私會’來的程度深了,陳瑾瑜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某些旖旎畫面,禁不住紅了一下臉,啐道:“哥哥胡說甚呢!哪有這般胡亂壞自己妹妹名聲的兄長!”
陳英俊狐疑目光在陳瑾瑜稍顯不自然的臉上停留片刻,終是一嘆,道:“總之,阿瑜莫亂來!不然爹爹到時打你,又要有大半板子落在我身上了!”
申時二刻。
陳英俊離了報館,陳瑾瑜便讓翠鳶去節帥衙門送了字條。
待翠鳶迴轉後,一主一僕登上了馬車,出了報館。
不巧,聽說陳英俊回了蔡州,正要找他吐槽陳瑾瑜的吳逸繁,剛好在書院街上看見了陳瑾瑜出行。
吳逸繁鬼使神差的悄悄跟在了後頭。
渾然不覺的陳瑾瑜出城後徑直去往了青雲觀
申時中,馬車行至青雲觀後方,穿過一片密林,停在了一個不起眼的院門前。
陳瑾瑜和篆雲一前一後入內,篆雲關門時,照例探頭四下看了看。
這番鬼鬼祟祟的舉動,讓藏在百餘步外的吳逸繁愈加奇怪了
直到小半時辰後,吳逸繁等來了答案。
申時末,另一輛馬車停在院外。
一身便服的陳初下車後,輕釦院門。
片刻後,院門開啓.
陳初閃身入內,篆雲關門前,遠處的吳逸繁隔着門縫看見院內一道窈窕身影已撲進了陳初懷中,後者將人抱起,原地旋了幾圈。
那人那人是知書達理的陳瑾瑜?
那人是與人交往時禮貌卻永遠保持着距離的陳瑾瑜?
吳逸繁的視線最終被篆雲關上的院門阻隔.
原地呆愣片刻,猛然間怒髮衝冠!
隨手在地上撿了根木柴,便要衝過去。
可只走出幾步,滔天怒火卻又被心底深處的懼意驅散、壓制。
最終,吳逸繁也沒敢闖進去,臉色幾經變幻後,悄悄退出了樹林,一路狂奔回城,殺向了蘊秀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