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樣兒的。明軍老兵大拇指一豎,笑着看了看周圍的人,說道:“看,韃子就是這樣不堪一擊,一點也不可怕。”
“是啊,是啊!”還是有幾人臉色發白,估計是血腥見得少了。
“不用砍首級了,揀好的盔甲,還有清兵身上的銀兩。”老兵制止了一個義勇,他正撿起一把短斧子,衝着屍體在比劃,“記住了,私藏者斬!”老兵的面色嚴厲起來,“一會兒自有賞賜,要是管不住自己的手,立刻給我滾回去,免得丟了性命。”
“是!”王戰答應得痛快,隨手撿起頂頭盔掛在腰上,伸手在一具屍體上掏摸,然後把碎銀扔進了頭盔。
“好了,分組行動,小心着點。”老兵眼中閃過讚賞之色,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
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
清軍經此重挫,再也沒有進攻的慾望和突破的希望。他們當然不知道明軍的傷亡也很大,這一次的反攻連爆炸帶射擊,又掐準了時機,勢頭這麼猛,顯示出明軍還有很大的餘力,這一下子徹底打碎了他們的信心。甚至遠遠地看着一些義勇在打掃戰場,搜殺傷兵,他們也木然以對,再沒有衝上去的膽量。
冬天黑得早,已經有朦朦朧朧的夜色降臨,是現在迴轉繞路,還是休息調整?鄂申還沒有做出決定,卻發現很多兵將疲憊不堪,不等下令,已經收攏柴火,坐下歇息了。
嚴整的軍紀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鬆馳?鄂申怒目橫眉,便要大發雷霆。副都統布顏圖伸手扯了下他的衣服,衝他使了個眼色。
“怎麼?”鄂申和布顏圖走到一旁,不解地問道。
“軍心已亂,那些漢兵——”布顏圖搖了搖頭,說道:“今日一戰,八旗損失不小。若是激起兵變,豈不讓敵人撿了便宜。”
“滿洲八旗什麼時候害怕漢兵了?”鄂申深爲不滿,惡狠狠地四下張望,然後臉色凝重起來。
一堆堆的火燒了起來,火堆旁圍滿了兵丁,但仔細觀察便會發覺,漢兵已經不知不覺地聚在了一起。與滿蒙八旗拉開了些距離。
果然生出了異心。鄂申咬緊了牙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若在平時。這些漢兵自然不放在他的眼裡,但大戰過後,滿蒙兵將損失不小,又很疲憊。況且,對面還有明軍虎視眈眈,萬萬不是用強硬手段整頓內部的時機。
“且讓他們得意一時。”布顏圖陰冷地一笑,說道:“偷偷佈置下去,半夜拔營,他們是戰是降。隨他們去吧!”
“便宜他們了。”鄂申恨恨地一跺腳,“就這麼辦,一羣廢物,帶着他們倒是拖累。”
……
夜色昏暗,月亮不知躲在哪裡,山嶺、河流和樹木,連一點輪廓也顯不出來。風在嗚咽。既悲愴,又淒涼。
一堆堆的篝火上燒着水,圍坐着明軍士兵,再遠處,幾個哨兵在屍體枕籍的前方圍着火堆在打轉,提防着敵人的偷襲。
第三道胸牆構築完成。付出辛苦的百姓們得到了賞銀,這是破天荒的。給軍隊幹活,還有工錢,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甚至明軍還將幾匹跑死的馬送給百姓,讓他們熬上了肉湯。
“大人,傷員都由百姓送到附近的村子裡了,又有士紳送來糧食。夠吃上兩三天的。”馬臣良安排完諸項雜事,回到李承爵身旁覆命。
“兩三天足夠了。”李承爵伸手示意馬臣良坐下,“辛苦了,坐下歇歇。”
馬臣良先是望了望遠方,然後依言坐下,開口問道:“大人,不知這清軍還會不會再來進攻?”
“來攻也不怕。”李承爵說完又想了想,說道:“滅朔軍肯定分兵追擊,只是軍中缺少馬匹,估計追在前面的不多。這樣的話,他們就算抓到了清軍的尾巴,也不會輕易攻擊,而是要看準時機。我軍在這裡一堵,便給滅朔軍的步兵爭取了時間;如果清軍想回轉繞路的話,追在前面的友軍不用堵截,在大路兩旁側擊,清軍也必然損失慘重。”
馬臣良暗自鬆了口氣,笑道:“這些韃虜就算是跑了,又能跑到哪去?這江南都光復了,在杭州便能苟延殘喘不成?”
“不到黃河不死心,臨死也要蹦躂幾下。”李承爵示意親兵給馬臣良舀碗熱湯,有些不屑地說道:“或者還想着北方能來援兵,重新打下江南呢!”
“做夢去吧!”馬臣良接過熱湯,喝了一口,直覺辛辣滿嘴,立時知道里面放了辣椒,肚子裡熱乎乎的,不禁讚道:“這辣椒真是好東西,卑職在這裡呆的時間長,竟是好久沒嚐到了。”
“軍中不得飲酒,這冷寒天氣中,辣椒驅寒最妙。”李承爵笑着點了點頭,說道:“光復區百姓種的也是越來越多,連菜館中也多了不少用辣椒的菜式。我便喜歡那味道,辣得過癮。”
“江南很快便要光復了,依着這裡的人口與資源,很快便會恢復過來。”馬臣良一口一口地喝着熱湯,原來還有些因寒冷而畏縮的身體慢慢挺直,感慨着說道:“不過三年多的工夫,當日在滇省時,卻是敢也不敢想的事情。”
“哦,你是滇省老人兒?”李承爵微微吃了一驚。
“倒也算不上什麼老人,卑職是在殿下光復昆明前投效的。”馬臣良說得謙虛,但臉上卻顯出幾分自豪。
“那也是老資歷了。”李承爵看了一眼馬臣良,心想:殿下極念舊情,這個傢伙的前途應該不錯,既是熟悉這裡,說不定要在此地爲官呢!
“可不敢這麼說。”馬臣良不客氣地自己舀了碗熱湯,邊喝邊說道:“殿下仁厚,極念舊情,可要是自覺了不起,那便惹人厭了。至於官運什麼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順其自然就好。”
李承爵陷入沉思,好半晌竟是一拱手,說道:“說得對,某受教了。”
………
未到半夜。清軍的營地內便亂了起來,人喊馬嘶,一片喧囂。值哨的明軍趕忙敲響銅鑼,正睡覺休息的明軍兵將趕忙起身戒備。
“聽,是不是火槍的聲音?”李承爵摘下頭盔,側耳細聽。
周圍人都安靜下來,仔細傾聽。隱隱約約,在風聲和喧囂聲中細微可聞。可能也是離得很遠的緣故。
“是火槍在響!”一個將領重重點頭,臉上浮起喜色,“這麼說,是友軍追上來了?”
李承爵沉思良久,說道:“我軍兵力不多,冒然出擊恐有差錯。但友軍已至,我軍儘可做出夾擊之勢,令敵不戰自亂。主力留此防守,派出老兵軍官。帶着義民鄉勇鼓譟吶喊,佯作進攻。若清軍反擊,自可退回,由主力接應。”
作出這番穩妥的佈置,並把義民鄉勇推到前面,李承爵也是不得已。明軍兵力不多,傷亡已達七百多。也就是說,還剩下一千兩三百可戰之兵。如果全軍出擊,一旦失利,這堵截清軍的陣地都有失守的危險。爲了保險起見,李承爵除了派出一些軍官,還調了兩百名火槍兵。以便義民鄉勇能爲之膽壯。
事實上,清軍已經亂成一團,鄂申和布顏圖原定的半夜撤退計劃因爲明軍追兵的突然到來,以及與後衛部隊的交火,而全部變成了泡影。
軍心本已極度不穩,前方難以突破,後路又被堵住。即便是滿蒙八旗也惶恐不安,更不要說那些綠旗漢兵了。
“從後面殺出去。”鄂申揮舞着兵器,大聲鼓舞着、聚集着還值得信賴的滿蒙八旗。
他的判斷是沒有問題的,明軍的馬匹少,追上來的人數不會多,如果傾盡全力猛衝,還有一線生機。突破前方的敵方陣地,鄂申想都不想,那是浪費時間,等到敵人的步兵追到,可就是插翅難逃了。
戰鼓聲響起,“衝啊!殺啊!”的吶喊聲在明軍陣地上響起,也不知多少人影在晃動,不知多少明軍在衝殺過來。轟,轟,轟……火銃的轟鳴聲響了起來,亮光晃動,耀花了人眼。
清軍更加混亂了,還未接戰,很多綠旗漢兵已在奔逃驚叫,亂哄哄的一片,形似炸營一般。但也有部分綠旗漢兵在軍官的指揮下聚集成團,卻既不往前衝,又不向後退,慢慢地退至路旁的樹林、山坡。
“整隊,衝殺!”鄂申和布顏圖帶着一哨人馬,嚎叫着來往奔馳,砍殺着亂跑亂竄的士兵,周圍聚攏了越來越多的八旗將兵,然後向着後面衝去。
“啊,啊……”慘叫聲突然不斷響起,滿蒙八旗不時從馬上跌落,一叢亂箭從路旁射來,讓他們猝不及防。
“殺韃子啊,反正立功啊!”吶喊聲近在咫尺,一團聚集起來的數百綠旗兵一邊開弓放箭,一邊高聲叫嚷。
“該死的——”鄂申想勒馬回頭,殺光這些反覆無常、落井下石的綠旗兵,卻被布顏圖一把搶過繮繩,繼續前奔。
“來不及了,都統大人。”布顏圖急促地叫道:“快走,莫被纏住。”
鄂申咬牙切齒,忿恨難當,什麼時候這些懦弱的綠旗兵也敢向八旗兵揮舞刀槍了?
弓箭、標槍、飛斧、長槍……向着奔馳向前的八旗兵將攻擊的兵器越來越多,不斷有人被擊落馬下,或是馬匹嘶鳴倒地,將騎手摔在地上。
曾經威風八面,令綠旗漢兵不敢仰視的八旗兵將,此時卻是連頭都不回,一個勁兒的向前衝。
“殺啊,殺韃子啊!”越來越多的平日溫順的綠旗和漢兵被鼓動起來,趁着八旗忙於突圍,趁着八旗無暇他顧,向着八旗兵將展開攻擊。有不少分散開負責彈壓而未能匯聚入大隊的八旗兵將則被捲入人叢,有的被漢兵從馬上拖下,有的被綠旗兵圍着一陣亂砍亂刺,慘叫而死。
鄂申奔馳在騎兵羣中,風呼呼的從耳邊刮過,恍惚中他覺得自己是在向勝利衝鋒,只要衝破後方的追兵,他就是勝利者,他可以帶着這些八旗兵將到杭州……再然後的事情,他就沒有去想,也不敢去想。
後衛的潰兵被毫不留情地衝散了,鄂申纔不管他們的死活。擋路者,死!路上的人影越來越稀疏,他握緊了刀柄,很快便要與追兵殊死一戰了吧?
追來的明軍先頭部隊有一千三四百人,因爲浙江三大集團清軍分別在衢州、麗水、溫州駐防,形成了一道抵擋閩省明軍的防線。而明軍由仙霞關和分水關出動,在靠近贛省的衢州和靠近沿海的溫州與清軍貼得緊。在其撤退時銜尾追擊比較容易。唯獨麗水這一路清軍,明軍離得較遠。魏王馬寶便把全軍的馬匹都拔給了第二師,由他們負責追擊。
這一千多人的明軍騎兵晝夜兼程,由衢州和麗水之間穿插而過,一路上得到百姓民衆的指點和幫助,跑死了兩百多匹馬,終於在這裡追上了清軍。
雖然人困馬乏,明軍唯恐清軍逃脫,還是立時對清軍的後衛部隊發起了攻擊。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清軍稍觸即潰。大量漢兵和綠旗兵投降。從俘虜口中得知,前方有友軍阻擊,白天的攻防戰,清軍傷亡慘重。這些清兵已經灰心喪氣,不少人開始逃散,見到追兵,前已無路。後又被堵,戰心便立刻盡喪。
既然友軍已經在前阻擊,明軍將領便不急於進攻,而是利用降兵砍樹堆石,設置路障。畢竟以一千多疲憊士卒攻擊數倍之敵,又有滿蒙八旗兵。確實也很冒險。倉促之間防禦陣地肯定佈置不好,明軍將領便把士兵佈置在道路一側的坡地山林中,拉長戰線,準備側擊,給予敵人最大的殺傷。
剛剛佈置完畢,八旗兵便呼嘯而來,個個快馬加鞭。衝入了這一帶的伏擊圈。
前方路上黑乎乎的一片,有橫七豎八的亂樹枝,有粘着泥土冰雪的石頭,清兵的奔馳速度不得不降了下來。
甫到近前,前鋒清兵紛紛停下,這路障雖簡陋不堪,可綿延了有一里長,要想縱馬而過,卻是不能。而且,路障對面是黑壓壓的人羣,看裝束卻是綠旗和漢兵,正揮舞兵器,壯着膽子在吶喊。
鄂申催馬趕上來,他恨透了這幫見風使舵、反覆無常的漢兵,大聲命令士兵從官道旁繞過去。在他看來,這些鼠輩不須作戰,只要衝過了這些路障,自然就望風而逃了。
官道有這個稱呼,自然是因爲平坦寬敞,無論是縱馬奔馳,還是車輛通行,都是無礙。可要從路旁繞過,水溝、矮樹、雜草、灌木肯定是無法快速通過,且不能騎着馬如履平地。
清兵下了馬,一部分作爲前鋒,將馬交給旁人看管,他們趟着雜草灌木剛剛走了兩三百步,從坡地上便響起了一片轟鳴。
“有埋伏……”
伴着淒厲的喊叫,是一排排火銃的爆響,在槍口閃耀的火光映照下,幾百名明軍突然從坡地上的雜草中站起,以四列陣線依次而射,將鉛彈向着清兵無情地打過去。
“壓上去,衝上去。”鄂申無法容忍前鋒就這麼被打退,而且現在必須衝殺過去,他嘶聲下着命令,又派出了更多的士兵,想從側面嚮明軍進行夾擊。
越來越多的清兵擁擠在簡陋的路障前,一部分清兵開始清障,將石頭推開,將樹枝斷木扔向道旁。
排槍在不斷地響着,和慘叫聲、吶喊聲匯聚成一片,注意力被吸引的清兵沒有注意到從坡地的山林中有更多的明軍在注視着他們。
一陣尖厲的哨聲響起,山林中涌出了一排排的明軍,足有上千人,綿延出去足有百米,衝出山林後便向着官道上的清兵射出一排子彈。
官道上立時人喊馬嘶,一個個清兵從馬上摔下來,那些中彈的馬匹,痛楚之下更是長聲的嘶叫着亂跑亂跳,使清兵陷入了一片混亂。
密集的人馬幾乎不用瞄準,明軍士兵一排一排,在瀰漫而起的白煙中,依着哨聲猛烈射擊。更多的清兵人馬撲倒在地,慘叫聲,馬嘶聲,響成一片。特別那些受驚的,中彈未死的馬匹,奔跑跳躍,更增加了道路上的混亂。
“不——”鄂申嘶聲慘叫,他看到副都統布顏圖的腦袋開花,腦漿和鮮血濺射而出,百戰勇士甚至連弓箭都沒有拉開,但死於馬下。
血花在綻放,人的,馬的,在這幾百米長的官道上,擁擠的清兵被這突然的襲擊給打蒙了。人和馬的屍體到處都是,還有痛苦呻吟、哀叫的傷員,以及驚惶着四下尋找隱蔽點的清兵。
每一排火銃響起,都有人馬倒下,都響起一片慘叫。居高臨下的明軍士兵向着人羣馬隊密集處猛烈開火,驅散着清兵,使其難以集結反攻。同樣的,都統鄂申巴圖魯身邊因爲有很多人簇擁,立時成爲了攻擊目標。
一團血霧從親兵隊長的胸前爆起,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低頭看向自己胸口,神情中彷彿不敢相信。他吃力去捂傷口,然而滾燙的熱血仍不斷從指間溢出,怎麼捂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