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僞王永興坐鎮昆明,擁精兵數萬,似有北進黔省與水西叛賊內應夾攻之勢……然臣荷恩深重,叨列維藩,職守謂何?臣擬明歲二月間大舉入滇,直搗昆明,掃淨外孽……通計大兵、綠旗兵、投誠兵、土司倮及四項苦特勒約共十萬餘口,大約此舉共需銀二百二三十萬餘兩,乃可以告成事,雖所費如此,然一勞永逸宜無不可也……”
吳三桂看過方光琛草擬的奏章,滿意地點了點頭,微笑道:“很好,看朝廷如何去做。無糧無餉,縱是本王有出戰之心,亦無出戰之力。”
明軍開始東征,清廷便催促吳三桂出兵增援。但吳三桂老奸巨滑,豈肯把鋒芒正銳的明軍吸引到自己這邊。
“蠻種惟滇黔最多,溯稽往代,叛復無常,於黔爲盤結腹心之蠱毒也,應先剿除……”
“黔省系山土瘠薄之區,刀耕火種之地,水不通舟,山不通車。山多田少,民鮮蓋藏,官無餘積,賦稅無多,每歲供兵,俱仰給予協濟……”
“若非臣苦心籌措銀二十萬兩,則黔兵枵腹,何能再戰……”
理由多多,水西叛亂未剿滅,缺糧缺餉,軍心不穩。吳三桂甚至還授命手下,製造了一起士兵缺餉叛逃的事件。隨後他一面向朝廷彙報,請求給予治軍不嚴的處分,一邊藉此施壓,索要糧餉。
敷衍、訴苦、拖延……最終的理由便是糧餉。皇帝不差餓兵,糧餉不如數到位,我就是按兵不動。
如果說心裡話,吳三桂未嘗沒有把本屬自己的地盤——滇省重新收回的想法。但現在也只是想想而已,不到最有把握的時候,他是不會出手的。儘管明軍東征。但朱永興還坐鎮昆明,豈能沒有精兵保護?戰爭的方式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再面對類似元江城那樣的胸牆、壕溝、槍炮配合的防禦體系,吳三桂依然沒有取勝的把握。
如果,明軍東征遭到重大挫折,吳三桂倒是想着趁火打劫一把。或者再嚴重一些。廣東、廣西清軍能反攻滇省,那吳三桂更是要去添一把火的。
“如此大的數額,朝廷肯定不會如數拔付。”方光琛帶着狡黠的笑容說道:“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多少還是要給些的。明年二三月,嘿嘿,不知道形勢又是如何?”
吳三桂對此表示贊同,遲疑了一下,緩緩說道:“新會既破。明軍定直取廣州,不知尚可喜能支撐到幾時?援軍又幾時能至?”
方光琛冷笑一聲,說道:“要說援軍,明軍難道沒有?值此形勢之下,東南鄭家能坐視不理?”
吳三桂明白方光琛話中的意思,東南鄭氏只要存在,便是一個威脅,福建清軍必然受到牽制。就算鄭氏對出兵助戰不積極。但看到機會,又豈有不爭取自己利益的道理?
本來在水師的力量對比上。清軍便不抵鄭家。藉着鄭成功南京之敗,想來個“趁你病,要你命”,沒想到卻是大敗虧輸,損失慘重。廣東水師、福建水師,這兩家聯手勉勉強強能起到防禦作用。如今只剩下福建水師獨力支撐,連防守都成問題,鄭家豈能看不到這個良機?
“鄭家水師強大,陸戰卻屬末流,恐怕也未必敢大舉侵入內陸。”吳三桂經過一系列分析。覺得鄭家會出手,但也只能在沿海一帶,再深入攻掠不太可能。
“這樣也差不多夠了。”方光琛突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說道:“鄭家若想得陸上地盤,如今只能是在廣州以東。就算是沿海地區,不能直接阻遏福建援軍,也從側後形成了威脅。福建援軍不確保側後安全,能夠放心進兵嗎?”
“確是如此。”吳三桂看了看地圖,表示贊同。
“至於廣西的孫延齡和馬雄,各懷心思,誰也不肯先衝上前。”方光琛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或者,他們還盯着王爺,想趁時而動呢!”
吳三桂咧了咧嘴,這麼說來,西南明軍圍攻廣州的阻礙很少,按照他們攻城拔寨的經驗和速度,尚可喜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王爺,北京那邊還要加緊安排,以免到時倉促不及。”方光琛謹慎地提醒道。
是啊,到了目前的處境,也確實得多作打算。即便現在還不能行動,但準備好應對之策,還是應該的。自己現在已經形同割據,或者說是夾在明清兩邊的一堵牆。他不相信清廷看不出他的心思,看不出他已經不是一條忠實的走狗,而是類似於盟友的關係。
吳三桂苦笑着點了點頭,吳應熊是他唯一的兒子,必須做好營救其脫身的準備。清廷就算不滿,就算不再信任,可也不會動他。畢竟他還打着清朝的旗號,畢竟他還有貴州在手,畢竟他還阻擋着明軍直接北上的通路。
以後呢,吳三桂無奈地發現,投降明朝似乎纔是他明智的選擇。因爲清朝勝利,肯定會對他秋後算賬,不管他以後抓住時機如何賣力。
……
桂林。
“嘿嘿,這尚可喜原來如此草包,新會三天便被攻破,現在怕是被困在老窩等死呢!”孫延齡連連搖頭,也不知是感慨,還是同情。
老幕僚孟春第輕輕點頭,廣東戰局急轉直下,曾經阻擋了晉王李定國數月的堅城新會被輕取攻克,近在咫尺的廣州已經失去了外圍屏障。震驚於明軍的戰力,他也感到慶幸,那就是沒有輕舉妄動,並沒有把明軍的鋒芒吸引過來。
“將軍,這兩萬斤海鹽差不多已全部出手,昆明所要的貨物——”孟春第覺得該提醒一下孫延齡,形勢大變,可不是之前觀望拖延的時候了。
兩萬斤海鹽,是朱永興賒給孫延齡的,同時還有一張貨物清單。沿海遷界後內地的食鹽開始緊缺,川鹽又因爲明軍的入川而無法運出。所以。孫延齡這邊出手的很快,白花花的銀子到手,他卻沒有立時去收購貨物,想靜觀戰局變化,打的竟是收錢不辦事的心思。
“這個,先生覺得這買賣可以長期做下去?”孫延齡遲疑了一下。開口問道。
“屬下覺得可以。”孟春第已經想得透徹,所以回答得很乾脆,“將軍想招兵買馬,擴充實力,指望朝廷是不太實際的。這買賣關係建立起來,又不用將軍出頭,賺錢是將軍的,敗露了也與將軍無關,何樂而不爲呢?據屬下猜想。貴州的吳三桂怕是也在做這買賣。”
“馬雄呢?”孫延齡顯然更關心這個自己的宿敵。
“他沒那頭腦,明廷也不會看上他。”孟春第有些鄙夷地發出了冷笑,“聽說梧州守將邀他入駐,不知道他會不會自己撞過去,成爲明軍下一個收拾的目標。”
“廣州若失,明軍四掠,梧州便朝不保夕,馬雄這個蠢貨。最好被明軍收拾了,倒省了本將軍的力氣。”孫延齡幸災樂禍地笑着。突然一頓,不放心地詢問道:“明軍會不會趁勝而來,攻打桂林?”
“應該不會。”孟春第搖了搖頭,很自信地說道:“明軍不入貴州,而是直接東征,與吳三桂暗通款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想留下一堵牆,讓吳三桂夾在中間,以阻擋更多方向上的敵人。對桂林也應如此,只要我們不構成威脅,不輕舉妄動。明軍便不會把進攻的矛頭轉過來。屬下想,明軍下一個目標應該是福建,與鄭家合力進攻,消滅最後一個有威脅的藩王。”
“這樣一個一個地消滅,豈不是早晚要輪到咱們?”孫延齡不傻,竟然能想到這個問題。
孟春第苦笑了一下,無奈地說道:“早衝出來早被消滅,隱忍下去或會有變。吳三桂的勢力多大,不也在觀望等待嗎?”
“是這麼回事。”孫延齡點頭稱是,“他等咱也等,就這麼點兵馬,可不能白白丟了。”
……
廣州。
尚可喜在衆將的陪同下,瞭望着城外明軍的動靜,議論着明軍可能的進攻方向。
圍困更嚴密了,一道道壕溝逐漸成形,成千上萬的百姓熱火朝天地挖掘着,運輸着,將一道道絞索套向了廣州,以及廣州城內的清軍。
看樣子,敵人是想長期圍困,這正合吾意啊!尚可喜越看越高興,情緒一好,臉上的表情也行動起來,談笑也是愈加自若。受到他的感染,衆將也活躍起來。
“王爺,敵人想長期圍困,真真是癡心妄想啊!”
“王爺,敵人想效您當年取廣州之策,真是東施效顰,自取其辱啊!”
“王爺……”
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喧囂聲由遠處傳來,越來越近,打斷了衆人的談笑。面帶疑惑,尚可喜和屬下都移目觀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千歲,千歲,千千歲。”
“殿下千歲,千千歲。”
喧囂的聲音漸漸清晰,尚可喜的臉色也逐漸凝重,眯起了眼睛,伸手,一副“珍貴”的望遠鏡被親兵遞到了手中。
長有丈餘的旗杆高高舉起,紅底黃字“岷”字令旗赫然出現在廣州城外。朱永興在馬寶等人陪同下,隨旗而行。
“殿下千歲,千千歲。”
“殿下千歲,千千歲。”
所過之處,士兵們端正敬禮,百姓們俯首跪拜。被皇權至上、家天下思想浸透的人們,見到身份尊貴的宗室留守、朱氏子孫出現在戰場上,或是激動,或是振奮,或是茫然,或是驚愕,或是……
當然,朱永興的出場並不是沒有準備,因爲這已是他來到廣州的第三天。宗室留守朱氏岷王親臨戰陣的消息已經被有意傳播,而他帶來的犒賞二十萬銀子也發放下去。
提前得到恩賞的不僅是士兵,還有前來助戰的義民。蓋着岷王印信的田地票也開始登記發放,每個義民十畝,每個士兵三十畝。這可不是免稅田或者其他什麼形式,就是爲酬功而賜予的田地。拿着田地票,官府便會按票按數額分發田地,從此以後這田地便歸於個人名下。
這是非常優厚的恩賞。從兵到民,覆蓋面又廣,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如果持有田地票的百姓或士兵以後選擇到四川安家,則所得田地又可以翻倍。
示恩,頒賞,召見……在這一系列的提前準備後。在把廣州圍困得更加嚴密後,朱永興方纔亮出了宗室王旗,堂皇露面。
馬寶等人早就做了安排,朱永興行進途中,不斷有人帶頭行禮呼喝,引導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民衆。
“天眷大明,韃虜必滅。”
“威武,威武!”
“神佑我軍,所向無敵。”
“萬勝。萬勝!”
這是軍隊整齊的呼喝,簡短的口號,卻耳熟能詳,更鼓舞人心。
朱永興想起來了,那是他第一次出現在戰陣之前,將士們呼喝的口號。那還是在剛剛出緬入滇,在騰衝之戰中的事情。
已經過去兩年了吧?朱永興感慨萬千,微佩側頭看了一眼汝陽王馬寶。這定是他的安排,算是用心又貼心了。
朱永興提馬上了一個土丘。身子在馬上立起,高高地舉起寶劍,沒有擴音設備,但呼聲在耳中也顯得洪亮高昂,“天眷神佑,皇明必勝。”
“天眷神佑。皇明必勝!”明軍將士呼喝着,敲打着兵器,在這山呼海嘯的喊聲中,精神振奮,身體彷彿也注入了新的能量。
宗室親臨前線。並不是沒有,隆武帝也曾御駕親征過。但親臨戰陣,並能屢戰屢勝,且在大廈將傾之際閃亮登場、力挽狂瀾的,卻只有朱永興一個。天子棄國,他卻出緬入滇;烏雲壓頂,他卻劃破黑暗;兵心頹迷,他卻能重振士氣……再加上征伐安南、光復滇省等戰績,朱永興的名聲早已經傳遍軍中、民間。
伴隨着種種事蹟的傳播,事蹟也越來越象傳說靠近。本來在滇省的時候,便有種種天授神眷的猜測,流傳在外則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更多的佐料和神奇。萬衆矚目,中興希望,勝利寄託,用這樣的形容詞並不過分。
民衆希望有救世主,希望出聖人以救天下,但一個個曾經被寄予厚望的皇帝、名將、文臣都沒能承擔起這份重任。而朱永興趁勢而起,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功績,他的名聲……最終順理成章地成爲了人們的希望寄託,成爲了衆多人心中所期盼的“聖人”。
朱永興對此並不是十分的瞭解,畢竟他不可能知道別人的想法。即便是現在,面對着山呼海嘯般的致意,他也覺得多半是身份使然。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激動,面對着跪拜叩頭的百姓,面對着振奮歡呼的兵將。
“宗室臨陣,那是王旗嗎?”尚可喜一陣恍惚,通過望遠鏡緊盯着王旗下被簇擁的身影,身旁衆將也意識到了什麼,一片寂靜。
人的名,樹的影。滇省連勝,討伐安南,逼退吳三桂,這些令人驚訝的事蹟,無疑使朱永興對清軍有了很大的威壓。現在朱永興親臨戰陣,軍心、士氣大振,怎不令孤城廣州中的清將感到凜懼。
“僞宗室倒有幾分膽氣。”開口的是尚之孝,卻是誇讚之語,衆將愕然以視,不知其是何用意。
尚之孝嘴上誇了一句,臉上卻是不以爲然,甚至有幾分輕篾,話鋒一轉,說道:“不坐鎮昆明,就不怕平西王反攻入滇?進易退難,戰局不利時,便要重蹈當年僞帝永曆逃竄,以致廣東各地人心瓦解之覆轍。”
尚可喜放下望遠鏡,亦從失態中驚醒,冷笑道:“兵法有云: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我軍只要堅守挫敵,僞宗室不僅是自取其辱,更會累得軍心低迷。嘿嘿,廣州城池堅固,兵多糧足,僞宗室以爲親臨便能破城,真真是癡心妄想。”
“想在廣州爲自己添些光彩,得些功績,僞宗室這是做夢。”尚之信就着父親的話,又加了一句。
“沒錯,僞宗室不僅是在做白日夢,還是在自取其辱。”一個反應快的將領應聲附和道:“讓敵人來攻吧,咱們打他們個落花流水,讓僞宗室顏面全失。”
“是啊,是啊,僞宗室親臨有個屁用,當咱們會害怕嗎?”
…………
一陣自我吹噓,自我安慰,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倒是讓凝重的氣氛緩解下來。而朱永興也帶着陪行,走出了他們的視野,歡呼和喧囂逐漸遠去。
尚可喜努力做出鎮靜自若的樣子,交代着防務,又在城頭停留了片刻,方纔下城離去。
“父王,僞宗室——”尚之孝騎馬湊近過來,剛開口便被尚可喜打斷。
“回府再說,去把金先生請來。”尚可喜神情凝重,這讓尚之孝覺得自己的猜想沒有錯,僞宗室親臨廣州,意味着對廣州的猛攻很快便將開始,之前以爲明軍會採取長期圍困的策略,顯然是錯誤的。
儘管努力裝出鎮靜,尚可喜心中卻浮起了不祥的感覺。朱永興聲名在外,威壓是肯定存在的。而且,爲了在僞宗室面前表現,明軍將領勢必以建功爲目的,率部猛攻廣州,戰事的緊張殘酷是可以預見的事情。鑑於這突然的變化,尚可喜認爲必須進行一些調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