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畫舫裡的男子
梅牽衣極不情願地撇撇嘴,道:“我突然想到,就算贏了,爹也會判我輸了。沒意思。”故作耷拉地不言不語,靜靜地騎着馬,慢慢往坡上走去,等着後面的梅青玄和金谷川跟上。她刻意選了路的左邊,把梅疏凝留給樹林那一邊,這樣,等響箭來時,只要不用心急救她,他自己就足夠應付了。
梅疏凝近來早習慣了她的心血來潮一天三變,見她不想比了,也樂得輕鬆,轉換話題與她閒聊要逗她開心。“你不是對慕氏十三劍很感興趣麼?昨日我聽爹和舅舅商量,經過太湖時,我們放慢行程,繞道平江,再去錢塘。太湖風景甚是美好,牽牽若歡喜,還可以一路坐船過去。”
“真的嗎?”梅牽衣兩眼一亮,回頭朝梅青玄道:“爹,哥哥說的是真的嗎?我們要去平江?”
梅牽衣當然知道是真的,那個夢裡他們也去了平江,還在太湖上遇到了慕氏十三劍。江湖最初的慕氏十三劍其實是慕家莊十三個弟子,只是慕家莊沒落之後,連十三個弟子都收不齊,如今的慕氏十三劍,只有七劍。但爲了維繫十三劍之名,其中六名男弟子每人背了兩把劍充數。當時在太湖上遇到,她足足偷笑了半個時辰。就算梅疏凝不住地跟她使眼色,讓她別笑,她還是忍不住。
話音剛落,那響箭咻咻地就來了,如記憶裡一般。只不過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受傷。她躲在梅青玄身邊,梅疏凝不用受傷,他們也沒有失去先機。不多時,那羣偷襲者便速速撤去,就像突然出現一樣。
梅牽衣想,或許那個夢境也不錯,她窺見了未來發生的事,那麼就能未雨綢繆,避過那些不好的事。
梅青玄和金谷川立馬溪邊,望着那羣人消失的樹林,沉吟半晌,沒有半分頭緒。
“從他們的裝束和招式絲毫看不出路數,出手雖狠辣,卻沒有非要置人於死地。”金谷川撥着手裡的算盤,珠子噼啪響着,甚是悅耳。
“像是在試探什麼。”梅青玄想了半晌,得出可能的結論。
“試探什麼?”梅牽衣湊過頭來,好奇地發問。梅青玄看到她,嚴肅的臉色頓時變得輕鬆,笑道:“試探你爹久不出手,是否寶刀未老。來,牽牽過來,告訴爹,剛纔怕不怕?”
梅牽衣揚起笑臉,一派天真的模樣,搖頭道:“有爹在,不怕。”
“乖牽牽。”梅青玄拍拍她的肩膀,朝金谷川爽朗一笑:“大哥,想不出來就隨他們吧,馬上就到太湖了,可別讓這幾隻小毛賊壞了我牽牽的遊興。”
梅牽衣雙眸發亮,眼珠滴溜兒轉了一圈,小臉掩着興奮,神秘兮兮地問道:“爹,你說他們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黑衣人?”
那夥人,一招一式,全是靈嬰樓的武功,進退有度,都是展涼顏的手下。雖然衣着混亂,但誰說混亂就不能是一種秩序?那天晚上她看到他們,也許就是在部署這些,只可惜,當時她沒注意聽,以至於他們的目的,她也一概不知。或許就像梅青玄所說的,試探。
那夢境如此真實啊,真實到她連她練過什麼武功都記得一清二楚。
梅青玄聞言一怔,與金谷川對望一眼,回頭來看着她,想說點什麼,終於還是掩了口,只道:“不管那些小毛賊了,我的牽牽遊太湖最重要。”
這溺*呀。梅牽衣想,她要記住爹的好,牢牢地記住。只要她記住了這些,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就算讓她殺了自己,她都絕不會動手傷害爹爹一根頭髮。
湖光□,景色宜人。細雨斜斜地落在湖面,極輕極輕地畫出一道又一道漣漪。翠色柳煙在青灰的湖面盡頭,飄飄渺渺看不真切。迷濛景緻裡,遠處的一艘畫舫,像極了那水墨丹青畫裡,因墨汁含了過多水氣,而不經意落下的一滴,在畫紙上暈染成這點睛的筆畫。
梅牽衣靜靜地坐在船頭,聽着艙裡傳出的低緩琴聲,任雨絲微溼了衣衫也渾不在意。金雨朵在艙口撫琴,梅疏凝在旁守護,爹和舅舅煮茶談天,她一個人坐在這船頭,瞧着遠處那隱約模糊的畫舫,心有些揪揪的寂寥。
那夢裡,也並不全是痛苦的。與展涼顏,也是有過歡喜日子的。不管當時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那時,她是歡喜的。江南煙雨時,他喜歡在舫船裡,在靠近窗邊的位置,打開紗簾,讓斜斜的雨絲在他周身打出些微涼意。有時候,僅僅是這樣,只要雨不停,他可以坐上一整天,動也不動。
他喜歡下棋,很慢很慢地下。棋子是紅白色的,因爲他不喜歡黑色。她纏着跟他學,他也不嫌煩,很慢很慢地教她。一盤棋,他們往往能下上一整天,還不分出勝負。她曾經問他,你的棋藝到底怎樣?他回答說,能和一個不會下棋的人下一整天還分不出勝負。
那時候,她以爲是說他棋藝也很差,後來才明白,真正的高手,不是能下贏棋藝高超的,而是讓一個不會下棋的人,在他的棋局裡變得會下棋,讓對手也變成他的棋子。展涼顏下棋就是這樣,他的棋局全是他在控制,不管你怎麼下,他都能讓你在他的棋局控制之中,輸不了也贏不了。靈嬰樓裡的人都害怕跟他下棋,唯獨她喜歡得不得了。夢裡那個梅牽衣,最初遇上他時,心思單純,武功不高,出門都要父母保護,是他讓那樣的她一步一步變成了他最厲害的一招棋,猶不自知。
耳際響起船槳撥水的聲音,譁——許,譁——許。慢慢悠悠,像當年,她好動的性子賴在他身邊時,偶爾也能有安靜的時候。那個時候,就能聽到這樣的聲音,“譁——許,譁——許”,一聲一聲,那船槳全撥在她心上,撥出一圈一圈的浪紋,推着心不斷前進,不斷前進,也不管前面是漩渦還是深淵。
那時候,她能看到他的側影,長長的髮絲任意披落,垂在流水紋的蒲團上。胳膊隨意搭在窗沿上,修長的手就垂在窗邊,彎出自然的弧度,慵懶又悠閒,像是哪家的富貴公子,又像是何方的閒雲散人,平生只識調宮弄羽,不曾沾染鮮血。
那是他一身白衣的模樣,江湖人都不曾看到。她,也只見過一次。
無意識地依着記憶裡的姿勢,懶懶地擡頭望去。驀地,她視線陡然凝固,雙眸不自覺地瞠圓,忘了眨眼。
淡淡斜雨裡,懶懶的姿勢,涼涼的容顏,一縷青絲滑落垂在頸邊。輕垂的眸,淡挑的脣,一雙臂膀擱在窗沿。
他……他怎地在這裡?
梅牽衣霍地站起身子,待要細看確認時,那畫舫已錯身而過,船身遮住了她的視線。徒留那“譁——許,譁——許”的聲音,慢慢悠悠,隱隱傳來。
心如火燎一般,想也沒想,她急忙忙地要追過去。
“牽牽。”
嬌柔的一聲呼喊,梅牽衣整個回過神來。
鵝黃衫子的女子撐着淡竹油紙傘,在細細雨絲裡,緩步走近她,行走處腳尖掀起的裙裾像翻在水裡的清波。微風掀動衣袂輕翩,那樣的女子,美好得像*夫人一樣。
梅牽衣微怔了怔,停在原地。須臾,拍了拍額頭,吐出胸口緊閉的一口氣,擡頭喚她:“金魚姐姐。”
“怎麼不進去避雨?”金雨朵走近來,舉傘幫她罩住雨絲,“現在到了‘漫山四蛟’的範圍,爹說雖然與四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但這是人家的地盤,還是小心爲上。”
梅牽衣的眼光仍@*小說?*WWW.*class12/不自覺地追着那錯身的畫舫,心不在焉地聽金雨朵說話,眼見那畫舫越來越遠,心在胸腔裡衝撞得厲害起來,隨口甩下一句:“不會有事的”,撒足就往船艙裡鑽,蹬蹬蹬地穿過船艙,從另一邊鑽出來,正好看到畫舫遠去。
細雨裡,那窗邊的人似乎擡起了頭,朝這裡望了一眼,煙雨裡看不真切。然後畫舫轉向,只依稀看到紗簾在風裡輕舞,重新回到那水墨丹青畫去了。
梅牽衣的心中沒由來地沮喪低落,左胸心臟處隱隱如針絞一般地疼着、空着,覺得寂寞、寂寥。
“什麼好東西?”梅青玄早在船艙中看到女兒蹬蹬蹬跑過時就出聲喚了她,既然喚不住,就索性跟着出來一起看熱鬧了。結果到船板上,卻只看到女兒凝望着遠處霧濛濛的一片,愣愣地出神。
“不知道,纔在船頭就看她跑過來。”金雨朵跟在後面出來,聽到梅青玄如此問,便幫她回答着。
梅青玄遠眺了一會,忽然笑了,揮臂示意,遙指前方,道:“開船追那艘畫舫!”他的寶貝牽牽看到畫舫裡的什麼了,戀戀不捨魂不守舍的,他這個當爹的,當然要助她一臂之力了,不能就這麼擦肩而過錯失了。
梅牽衣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對話,她仍舊望着那逐漸消失在綿綿細雨裡的畫舫,拼命地搜尋着,夢境裡,是否也有這一個場景,是否當年在太湖上,與他們的船隻錯身而過的,也有這麼一艘畫舫。
可是,任她如何搜尋,夢境已是遙遠的記憶,無論如何也搜不出來,這漫天的煙雨裡,這千百萬的漣漪上,她與他,是否在這裡曾有她不記得的一面之緣。
三月十五未到,她與他已見面兩次。兩次都在夢裡的記憶之外。
尋思良久,她隱約明白,也許不是不曾發生,而是沒在意。那時候她不認識他,不喜歡他,周圍有更多比他更能吸引她注意的東西,就算見到他,自然也沒有放在心上。
原來,他並不是全世界。
原來夢裡那個*他*到神魂顛倒,以爲沒有他就沒有世界的女人,其實也曾輕易就忽視了他。
梅牽衣忽然輕鬆地笑了。那麼,她還害怕什麼?
船身就在這時,突然搖晃了起來,梅牽衣驚覺地回神,人已落在梅青玄的臂彎。梅青玄使着“千斤墜”的功夫沉着下盤,努力穩着船身。
“爹,怎麼了?”梅牽衣抓着梅青玄的胳膊,穩着左右搖擺的身子。
不等梅青玄回答,金谷川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明人不做暗事,是好漢就出來一戰。金陵金谷川,領教閣下高招。”
“嘿,有些宵小之輩想搶你舅舅的金算盤。”梅青玄喟然嘆道,“唉,有錢也有有錢的難處啊。”
梅牽衣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太湖之濱,魚米俱興,往來商船客船無數,總有些囂張的,鑿船搶劫過道商客,做那沒本錢的生意。官府向來對江湖人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太湖邊上的慕家莊自沒落之後,自掃門前雪,也不大插手別家江湖事,因此,這太湖之上的漁盜水賊也就更加猖狂,漫山島上的“漫山四蛟”就是其中最膽大妄爲的一派。不過,自她入主靈嬰樓以後,“漫山四蛟”在她手下倒也頗聽話,因此,就算他們燒殺搶掠,但既是別家之事,她也不多管。
不對,不是別家,現在是“漫山四蛟”要搶他們!
梅牽衣自那混亂的記憶裡跳脫出來,正看到遠處水裡鑽出一個光溜溜的人頭來,抹着臉上的水,得意地遙聲喊道:“我們弟兄們混這太湖,從來只做明事,不做暗事。咱明白說清楚,金老闆的船已經被鑿穿了,頂多還能撐半柱香的時間。要打,下來水裡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