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爲欲碎
梅牽衣回到船艙時,展涼顏坐在窗口,一隻手臂橫在膝蓋上,很專注地盯着面前的矮桌。矮桌上很詭異地放着一些小紙團和細小的木棍。
走近一看,那矮桌桌面橫豎被刀劃得慘不忍睹,且刻線極新,顯然是剛剛破壞成功。不過這些刻線橫縱有致,平布均勻,顯然是當作了棋盤。小紙團和小木棍被當做了棋子,而展涼顏手裡,還捏玩着一個小紙團,他面前散落着紙片和細小的木枝。
環視一週,很容易就能看出那細小木枝的來源——竟然是掃帚!他折下掃帚尾的細小木枝折斷了當棋子。
梅牽衣忽然有種難以言明的微妙感覺,然後忍不住走了過去,在他面前坐下,道:“你還真有閒情逸致。這樣也能下棋?”
展涼顏看她進來,把手中的小紙團放在了“棋盤”上的空白一處。“下棋時,能讓心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
梅牽衣忍着要去他那邊撿過紙片或者木枝的衝動,倚在艙壁上,問道:“思考什麼?”
展涼顏有些疑惑地望了她一眼,乾脆地放下了剛撿起來要折斷的木枝,回答道:“要抓我的人是誰?想要穿梭時空的是誰?”
聽他說起靈嬰樓的時空穿梭之術,梅牽衣忽然心中一動,想到那羣追到靈嬰樓討伐的江湖羣雄,不覺又開口了。
“這些應該都是一夥人吧,抓你不就是爲了逼問你靈嬰樓的時空穿梭之術。況且,你不覺得奇怪嗎?討伐靈嬰樓的初衷是你在鐘山之上放言,靈嬰樓戲弄江湖羣豪,爲什麼現在你人不在靈嬰樓,他們還執意去討伐?”
展涼顏道:“靈嬰樓是個是非之地。這些年隱居東海,不在中遠武林的控制範圍之內,現在涉足江湖,又被傳言能時空穿梭,自然成了衆矢之的,早晚被端。”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
展涼顏擡頭看了她一眼,道:“我來中原,本來就是爲了要離開。現在既然離開了,高興還來不及,擔心它做什麼?”
“你果然是要離開啊。”梅牽衣喃喃自語,卻又覺得奇怪,想起梅青玄當初的猜測,後來也算是由他證實了,雖然他這人反覆不定,沒個準話。但現在看來,倒真是確有其事,但是,理由呢?
“爲什麼?”
展涼顏忽然沉默了,望着窗外,並沒有回答。梅牽衣原以爲他不會回答了,正檢討這個問題果然問得太過私密,不該是她關心的,卻又聽到他低沉的聲音緩緩開口了。
“我並不是靈嬰樓的人。恰恰相反,自我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在躲避靈嬰樓的追殺……後來遇到朵朵……再後來,我被靈嬰樓抓住時,是他們不認識我,把我當成普通少年帶進靈嬰樓,要訓練我成靈嬰使者……”
說到這兒時,他停了停,望着半卷的竹簾之外。江水浩浩,遠處夏木青青,偶有紫燕翻過,留下一陣嘰叫。
梅牽衣望着他的側影,看他流露出的傷感情緒,不覺也受了些感染。雖然覺得這樣被靈嬰樓抓過去,也不是什麼大事。當初跟着他在靈嬰樓時,她就聽說過,他七歲進入靈嬰樓,十五歲成爲靈嬰使者,十七歲,殺了當時的靈嬰使者和靈嬰,自封爲樓主,而他自己所帶的靈嬰——也就是展櫻,成了他的侍女。她並不覺得這是件多麼傷感的事。就算過程辛苦了一些,但結果很好不是?那些辛苦都沒有白受,這是好事。但此刻看着他傷感回憶的模樣,她竟也跟着覺得,那該是一件不好的事。心裡閃過不好的念頭,頭也緊跟着隱隱發脹起來。
果然,展涼顏沉默許久後,終於又開口了。他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纔想明白……是朵朵代替了我……”
他言語極輕、極輕,落在水面連漣漪都不會出現的輕。可是梅牽衣卻意外自己能很清楚地能看到,在他心裡,極重、極重。
她忍不住去想,朵朵之於他,到底是什麼?
想了半天,自覺是在無聊多管閒事。現在聽到他和朵朵的事情,頂多就是能讓她更釋懷。朵朵和他,在他心裡已經是密不可分了。當初是她硬要湊上去插那一腳,活該被拋棄。她當初那麼狠心地對待他心中的“朵朵”……活該被殺。
話雖如此,心中卻仍不免有着隱痛。兩相沉默,各想着心事。最後,梅牽衣拍拍頭,覺得自己這想法要不得,忍不住開口問道:“也許……她並沒有死。要不,你跟我多說一些她的特徵,等回了金陵,我讓我爹和舅舅幫你找找,他們在金陵路數人廣,說不定能有點希望。”
展涼顏回過頭來看着她,那偏棕色的眼眸,此刻幽暗得極深極深,說不出是欣慰,還是痛苦。最後,他搖搖頭,輕輕道:“不用了。”
這對話終止於梅牽衣把旁邊几案上的一整壺茶全部喝完,當看着那光光的壺底,她忽然對問素的話有了真實的感觸。
她真的命不久矣了。
展涼顏見她愣愣地盯着茶壺,伸手從她手裡拿了過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淡淡一句,“我去倒水”,然後起身往船尾去了。
梅牽衣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摸摸胸口。開始止不住地去懷疑,他真的能救她嗎?問素說她頂多只能撐七天,那是頂多,七天之內,他能有把握帶她去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後能及時調出解藥救她嗎?
展涼顏回來時,看到的就是她這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樣,把茶壺交到她手裡。梅牽衣無意識地接了過來,他卻並沒有給她,反而將茶壺左移,避開了她。梅牽衣的手跟着左移,他又往右,依然避開了她。如此反覆幾次,梅牽衣的心神終於被拉了回來。正要惱他,他卻忽然不移了,那茶壺正乖乖地貼着她掌心,只等她用力了,他便放手。
梅牽衣的怒便沒發出來。展涼顏鬆了手,道:“牽衣,你在擔心什麼?”
梅牽衣灌了一口茶,也不管有漏掉的從嘴角流下,竄進脖頸裡,消失在衣襟之間。展涼顏看得一陣眼花耳熱,掩飾着坐回桌邊,盯着桌上殘剩的“棋局”。
“到底誰能救我?”她真的想不出來誰能救他。無論說什麼,她比他知道的都多。她多活到了未來,也在靈嬰樓呆過,正道魔道,那些厲害的人,即使有她不知道的,也沒見他知道過。林行甫是如此,問素也是如此,那還有誰,厲害到能解問素的毒藥,她卻一無所知。見這船悠悠地朝下游行駛,她仍是想不到誰能救她。
展涼顏聽她這麼問,忽然展顏笑了,道:“我以爲牽衣不會問這個問題了。”
梅牽衣有些臉熱,上午時分,是她自己說了,最壞就是死,無論他帶她去哪兒,都是個機會和希望,看着多麼淡定。這會了,不淡定的人又變成她了。
心中懊惱,口中語氣便差了起來。“那我現在問了。”
展涼顏笑了笑,道:“可惜,我現在並不想回答。”
梅牽衣臉色沉下,冷眼瞪着他。他卻不緊不慢地又折了根細木枝充當棋子,往“棋盤”上落下。“牽衣,不陪我下盤棋嗎?”
梅牽衣恨恨地抓過桌邊落下的一張白紙,正要撕開揉成小紙團,忽然意識到什麼,頓了頓,將手中揉好的小紙團當做暗器,朝他扔了過去,道:“我爲什麼要陪你下棋?”
“也許,陪我下完這盤棋,我會告訴你我們要去哪裡。”展涼顏擡眸,棕色眼眸發亮,很有誘惑的意圖。
梅牽衣卻“哼”了一聲,“可惜,我現在不想知道了。”
“牽衣贏了一局,就果然不再給人機會扳回一局麼?”展涼顏搖搖頭,看起來極爲遺憾,又頗爲傷感。
梅牽衣一愣,覺得最近的展涼顏好像特別容易流露這種傷感的情緒。她又遙遙地想起這似曾相識的話是最初在武林山上,他將她擄走,在她離去之前,她“耍賴”贏了他那盤棋,並放言再不會跟他下棋,不會給他任何贏回去的機會。
“是的。”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若這一局,仍是牽衣贏呢?”
“那也不必了。”梅牽衣道,“我不是賭徒,這一局無論輸贏,我都不感興趣了。”
展涼顏有些落寞地折着手裡的細木枝,望着被紙團和木棍點綴得亂七八糟的桌面棋盤,半晌沒再落下一子。
船行三日進入蕪湖,換了五艘船,日夜兼程,幸好一路平安無事。梅牽衣開始時還有警惕,防着有人來襲,林行甫也是日夜守衛,後來就漸漸放心了。展涼顏在廬山之上,越是對那個“隱士高人”諱莫如深,越是引人興趣。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追上跟着。那些一直躲在暗處要抓展涼顏的人,見有這麼多人跟着,也不好打草驚蛇,兩路人馬,各自提防跟着,尾隨而行。反正不到最後,他們互相制衡着,根本不用他們多操心。
她早該知道,跟着展涼顏出門,動腦筋的事都該留給他就對了。這人算計慣了,她若不識趣去湊熱鬧,也是自找煩惱。但船已至蕪湖,以現在的速度,再過去不到一天就能回她金陵老家,她實在是不能不起疑惑了。
這三日來,她的情況已經漸漸不好了,從最初的嗜水,到後來的嗜睡,她心中雪亮,那毒藥,已經在融她體內血液了。她有些着急,問素說的頂多七天,並不代表她就真的能撐到七天。她忍不住問展涼顏,到底能救她的人在哪裡,展涼顏卻依然不回答。有一次她惱了,衝他怒道:“你看你本來就沒打算要幫我,帶我遊長江說不定就是在拖延時間,好看着等我毒發到死。”
展涼顏當時一把拽過了她,瞪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牽衣,你怎麼會這麼想?”他眼神因爲受傷而憤怒,五指掐着她手腕,極用力,瞪着她的那雙眼睛,眼有血絲,看起來極其嚇人。
梅牽衣被他嚇到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似乎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忽然使勁閉了閉眼,好半晌,才又睜開來,眼裡有痛,眸中帶傷,卻不再是爲自己。捏着她手腕的手稍稍鬆開,又補上另一隻手扶在她腦後,四目相對時,他極認真、極認真地說:“牽衣,你相信我,我不會再傷害你的。”
然後……
然後,他的臉在她瞳孔裡放大,那張柔潤帶有涼氣的脣就覆了上來。梅牽衣的大腦一片空白,任他親着,吻着。
他吻得用心,不住地深入,不住地將她揉向自己,像是要急切地證明什麼,想將他所有的情意全部注在這個吻裡,教她知道,教她明白,他會親她,會吻她,她對他如此重要,與他體膚相連,他想要將她牢牢護在心口。
他吻得用力,在脣齒間磨出疼痛。他想告訴她,他的心也痛着。他知道他的牽衣如今仍是防備他,就算她以爲對他坦然,但潛意識裡仍是防備着他。只要一有異常,她首先想到的是他會害她。因爲他曾那麼不留餘地傷害了她。當初是他毫不留情地揮霍掉了她的信任,如今,他想要牽衣記住,他是喜愛她的,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命,絕不會再傷她一分一毫了。
他傾盡全心全力吻着,梅牽衣卻並沒有失神太久。當她回過神來時,察覺到面前這個無禮的男人正不知羞地也學譚中柳將舌撬進她牙關裡想探尋時,她直覺迴應後,猛地回神推開了他。又羞又氣又惱,她一隻手捂着嘴,另一隻手顫悠悠地擡手指着他,語不成聲。
“你……你……”
懊惱啊!這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給他這般欺負去!
梅牽衣躺在艙室中,爲她昏迷前的情景仍是氣惱不已。當時她極沒出息地暈了過去,在狼狽地被她推倒在底的展涼顏面前,在聽聞動靜進艙裡查看的林行甫面前。
她模糊地展涼顏纔剛若無其事地輕拂着衣衫起身,就臉色大變地衝了過來。然後在跌落黑暗的前一刻,她慶幸地感覺到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再接着,她彷彿聽到林行甫極無奈又可笑地一聲輕嘆:“真是虎父生犬子啊!”
她沒弄那是什麼意思,但是,卻極安心地把意識交給了昏迷。他最好是接住了她,沒讓她也摔倒在地,不然,這個仇,她非報不可。
可是,這人是怎的,什麼時候這麼不要臉面了?剛剛輕薄了她,現在半夜又潛進她的艙室裡來,是想做什麼?
梅牽衣握緊了袖中的匕首。
謝謝dodoris的地雷和陌上花開的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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