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一兩滴小水珠，輕飄飄地落在淮江江面上，倒映着夜幕下現代都市的繁華景象，隨後便是豆大的雨珠，三三兩兩地滴打在江岸邊的蘆葦從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直至一道雷閃破開天穹陰霾發出轟鳴，醞釀了許久的一場暴雨，方纔傾盆而下。
洛小希一瘸一拐地行走在荒涼的鄉鎮公路上，步履蹣跚。他的右邊鎖子骨裡卡着四枚精鋼打造的長釘，右小腿插着三把造型古怪的柳葉刀，身上更是傷痕累累，一件純白色的校服襯衫幾乎染成鮮紅。
身後，一道在雨幕中顯得有些模糊的黑影，漸漸靠近。
洛小希擡起頭，任由雨滴敲打在他那張姣好的臉上，一雙漂亮的桃花眸空洞無神，不再似以前那般神采奕奕。
黑影在背後悄悄地接近，雪白的刀鋒掠過，破開雨幕，斜切向洛小希的脖子。只需要半秒或者更短的時間，這柄磨得風快的日製短刀就會悄無聲息地破開皮肉，從頸骨的縫隙之中穿過，斬斷一切阻止刀鋒劃過的東西直至頭顱落地。
洛小希地在嘈雜的風雨聲中聽出了刀鋒劃破空氣的聲音，但他沒有作出反應，依舊只是呆呆地仰望灰黑死寂。他累了，無論身心。從市區一路拼殺到這裡，這具脆弱的軀體早已不堪重負。
刀刃突然由斜切變作豎砍，只是輕輕劃破了一層襯衫，便無力落下。
洛小希轉過身，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靜靜地注視着這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男人，目光冰冷。
“需要我的憐憫嗎？青狐狸。”
磅礴大雨中，男人單手撐着一把黑傘，一手提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笑容燦爛。
納蘭輕文，這個從未親身入局的男人，第一次走到了臺前殺人。
“被耍得團團轉的感覺怎麼樣？很不爽？很不甘心？”
洛小希伸手把擋在眼前的長髮撥開，露出一雙赤紅妖異的眸子，瞬息之間公路上殺氣瀰漫。
“真是頭狡猾又兇狠的小狐狸……怎麼？就算拖着這樣的身體，也要拼命算計着要在臨死前咬誰一口麼？”
納蘭把手上的頭顱扔進淮江，踢開腳下的無頭屍體，走到洛小希跟前，用居高臨下的姿態低頭俯視着他，神色輕蔑。
“你知道當初洛鬼算爲了金盆洗手逃離這個江湖，到底搭上了多少條人命麼？殺劉兒洛家入世？真是天大的笑話啊，也只有你這種幼稚到極點的小屁孩纔會相信吧？一點微末伎倆就把你逼得這麼狼狽，可笑又可悲。酆都的百鬼老兒說得對，南莽的青蟒盤山旗早就該隨着洛天罡一起焚化入土，因爲這個時代根本沒誰扛得起。”
“你只是來嘲笑我這個廢人的麼？”
洛小希終於開口，只是聲音低沉沙啞，就像惡鬼的呢喃：
“如果是，那讓開，我還有事情要做。”
“找青衣會算賬？還是回去搭救陳傲那個小子？呵，真愚蠢。”
納蘭伸手摘下鼻樑上的黑框眼睛，其實他並不近視，鏡片也沒有任何的度數，戴眼鏡只是爲了掩蓋眼神的鋒利，不然與他對視的人會感到如千刀萬劍斬來般的窒息。
“還不明白麼？你已經沒有站在棋盤上的資格了。沒有價值的棄卒就該乖乖下臺，這不是你的戰場，毫無意義的掙扎只會引人發笑。洛家的青狐狸，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說完了？”
洛小希依舊面無表情，伸出左手，依次拔出右肩鎖子骨裡那帶有倒刺的長釘。鋼釘掉落在地發出的清脆聲響在漫天雨聲中顯得尤爲刺耳。
“我可以走了嗎？”
納蘭聳了聳肩，側身讓洛小希有過。當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納蘭輕聲耳語了一句。
“因爲你錯誤的判斷，陳傲爲那個小妮子捱了一刀，生死未明。”
洛小希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繁華都市，臉上僵硬的冷漠面具終於裂開一條縫隙。
滿腔的殺意消失得無影無蹤，洛小希無力地跪坐在地上，用手緊緊按壓着腿上上的傷口，似乎想用劇烈的痛楚去緩解心中的憤恨。酒紅色的醉人眸子漸漸黯淡下去，重新變回那絕望的墨黑。
他擡起頭，臉上滿是迷茫，就像一個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身後的撐傘的納蘭越走越遠，順着淮江東行而去。只是途中回頭遙望一眼的時候，他的嘴角掛着魔鬼般的陰森笑容。
一場秋雨，寒徹骨髓。
……
環衛工打扮的瘦黑男人蹲在長亭的椅子上，一手拎着掃把，一手夾着廉價的大前門香菸，仰着頭，嘴裡念嘮着什麼。
一個西裝革履白領模樣的男人撐傘走進長亭，學着那個環衛工人一樣，土鱉地蹲坐在椅子上。
沒有哪個白領會在這種暴雨天氣下來公園散步，所以那個着光鮮的男人不是白領，他只是喜歡裝成這樣。而那個瘦黑的男人卻是個實打實的環衛工，不過比起搞清潔，他還有另一份工作。
西裝男取下皮帶上的一串五帝銅錢，扔給身邊的環衛工，悶悶不樂地說：“狐狸把網咬爛跑了，雖說受了重傷但估計死不了。‘黑匣’那邊也出了點狀況，咱們的人一不小心把那小子給捅了，反而那個小妞相安無事……總之情況不樂觀。”
環衛工狠狠吸了口辛辣的大前門，面無表情地說：“劉無心呢？”
西裝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門：“沒逮住，讓他溜了。”
“讓趙半括的人去截殺他，記得滅口。關於咱們的消息，一丁一點也不能漏出去。”
“那‘黑匣’怎麼辦？死了可就難處理了。”
環衛工伸手指了指天空：“聽天由命。”
“那隻青狐狸不錯，二十個斂骨師都沒能把他困死，值得我親自跑一趟。”
“老闆說過，看戲可以，不能動手。”
“奶奶的又來這套，老子都快無聊死了。”
“讓第五印去吧……一頭受傷的狐狸而已，沒必要興師動衆。”
“話說那個第六印死得挺憋屈的，這回不會也一樣吧？”
“宰了第六印的是那個男人，如果不是他入局事情也不會變得這麼麻煩……不過老闆說他現在已經離開在顓南，既然他不在，我們就可以掌控局面。”
“這倒是個好消息。”
西裝男人撐開雨傘，走進雨幕中，臉上笑容猙獰：
“等宰了那隻小狐狸，我請你喝酒，用人頭下酒。”
環衛工冷哼一聲，撇過頭去，滿臉的厭惡。
……
洛小希幾乎是爬回市區的。
倒在地下前他看到了一家破破爛爛的二葷鋪，這種開在城市邊緣地帶的小餐館生意本來就不好，如今碰上暴雨天氣，更是冷冷清清，一個客人也沒有，只有一對中年夫婦在店裡忙碌，一邊幹活一邊爭吵着什麼。
洛小希咧嘴一笑，緩緩閉上了雙眼，那間小飯館裡的燈光，很溫馨。
“唉，也誰家的孩子，怎麼躺在這裡？這……血？！喂！死鬼，快出來！”
模糊中洛小希只覺得有人幫他遮擋了冰冷的雨水，一雙溫和有力的大手將他抱了起來，走到一處溫暖的地方。
得救了呢……
洛小希心神放鬆下來，沉沉睡去。
一睜眼，洛小希便看到了灰白牆壁上的掛鐘，時針指向了11，顯然他已經睡了好幾個小時。
小腿和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被雨水打溼的襯衫也被換下，現在他身上套着一件寬大異常的紫色T恤，看起來有些滑稽。
“哎呦姑奶奶你可醒了，還以爲你要死在俺店裡了。”胖得跟個圓球似的中年女人小跑到牀邊，輕手輕腳地把洛小希扶起來，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遞到洛小希脣邊，不容質疑地說：“喝了！驅驅寒氣，你說你個死孩子，身上帶着傷還在街上晃悠個啥，要不然碰上俺們你說你咋辦……”
在一旁忙活着剝蔥的中年老闆扭頭對洛小希笑笑，說道：“別介意，翠花這種東北婆娘就這樣，刀子嘴豆腐心。”
身軀雄壯的老闆娘回頭一巴掌拍在了老闆那精心打理的中分頭上，罵罵咧咧道：“說啥呢老金牙？信不信老孃扒了你的皮？”
洛小希一邊喝湯一邊看着兩人打鬧，心頭流過一陣暖意。
“謝謝……”
“謝啥謝？在俺們東北那邊，出門在外的，碰上麻煩的時候不都指望別人幫一把嘛，小事兒而已，犯不着說謝。”
老闆娘毫不客氣，給洛小希也來了個“伏虎蓋頂”，不過沒啥力道就是了。
“孩子，瞧你身上那傷，應該是碰上事了吧？不介意就說出來，看看咱們這兩口子能不能幫上忙。”老闆開口笑道，嘴裡的金牙一閃一亮，很是耀眼。
洛小希遲疑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雖說僅是萍水相逢，但他不想欺騙這對善良的夫婦。
老闆倒是同情達理，沒有再問，忙活着去了。老闆娘在牀邊坐下，大大咧咧地說：“俺這鋪子小，沒啥好招待的，要不到樓下館子裡，俺煮餃子給你吃？”
“好啊。”
洛小希沒有拒絕，他的確餓了。
“俺們這鋪子啊，別的不敢說，就餃子好吃，你要吃得下，俺就多煮幾個，讓你嚐嚐鮮……”
下樓梯的時候，老闆娘還不忘回頭嘮叨幾句。
洛小希挑了個靠近大門的位置坐下，呆呆看着門外漆黑的街道，心裡酸酸的，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或許，是太久沒有感受過家的溫暖了吧……
老闆娘端着餃子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飯館內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一沓不厚也不薄的鈔票放在桌上，用筷子桶壓着。
老闆娘放下放下餃子，望着門外，幽幽地嘆了口氣。
“看來是個苦命的孩子啊……”
……
洛小希孤身一人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老舊的街燈投下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原本墨黑的瞳孔，再度變作了醉人的酒紅色。
洛小希能清晰的感覺到那些傢伙的殺意，他們就在這條街道的盡頭。
曾經有人對他說，你只是個善良的孩子，不必去背起太多的東西。
可惜的是那個人不久後就閉眼長眠，埋葬在青山下，永遠也不會醒來。
於是他揹負起了所有的東西，連帶着家族的興衰榮辱，連帶着“洛”這個姓氏所包含的罪孽。
納蘭可以說他愚蠢，可以說他天真，可以把他當做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但納蘭永遠也不會了解，一直把青蟒盤山旗扛在肩上的他，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洛家青狐這簡簡單單的四字，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他用鑰匙劃開錢包的夾層，掏出一支小型的注射器，裡面裝着一種極度危險的液體，俗稱“AngelⅠ”的一代病毒，雙魚計劃的最初產物。
銳利的針頭破開表皮，刺入血管，酒紅色的液體緩緩流入體內。
洛小希擡頭仰望着依舊陰霾密佈的天空，斜斜落下的細雨將他的眼眸打溼。
“這場秋雨，下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