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樓」的花園真是好景色。
曲徑幽深、草木清淨,花草錯落成簇。
謝琅琊沿着一條白石小徑走過樹叢,這裡彷彿新雨過後一般空氣清新。
前方是一座花間小亭,謝琅琊沿階而上,揀了一片落在亭臺小桌上的落葉。
他一鬆手,落葉隨清風而去。
一絲思緒在他腦海中盪開。
“既然少俠現在態度不定,”沈秋楓的話語如在耳邊:“那就暫住「風滿樓」中,甄姑娘暫請先回。待少俠決定了,再去「朝鳳樓」回覆不遲。”
於是,謝琅琊被留在了「風滿樓」中,住在沿着花園外牆一溜而建的小築上。
這裡在「風滿樓」外圍,周圍曲水環繞,與主建築所在的地域相隔甚遠。
謝琅琊打眼一望,連「風滿樓」議事大堂高聳飛揚的檐角,都只能看見零星輪廓。
他倚在亭臺扶柱上,翹起二郎腿,眼前閃過一團毛球。
小狼又去追蝴蝶了。
謝琅琊輕撫咽喉,聲音冷清:“我說,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咽喉裂開一個小眼珠,延伸出來,組成一團雪白的筋肉。
小咕站在他肩膀上,伸展着有些黏嗒嗒的小短腿:“這個地方不太妙,我想收斂形態,看看情況。”
謝琅琊輕撫下巴,彷彿只是在專注賞花:“目前看來,沈秋楓沒什麼奇怪之處。”
“是個姿態做的很完美的名門正道。”小咕道:“你跟「朝鳳樓」的人打照面,沒問題嗎?”
“即使有問題,也躲不住太長時間。”謝琅琊歪歪頭:“其實你不覺得奇怪嗎?「朝鳳樓」既然認定我是「玄蓮山莊」覆滅的兇手,有那功夫散播「黃金傳信」,自己來逮我更加方便。”
小咕想了想:“不錯。”
“紫微公子修爲甚高,那個周青玄也見過我。”謝琅琊真氣一勾,憑空勾過一塊小石子來,在手中拋了拋,扔進曲水:“他們何必捨近求遠?”
小咕盯着曲水中冒出的水花:“你認爲,他們是給你喘息的機會嗎?”
“那他們的態度就奇怪了。”謝琅琊數了數手指:“給我扣黑鍋,又放我一馬。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也許,”小咕道:“他們是在拉長線。”
謝琅琊沉默地盯着它。
“他們讓你危機四伏,然後等待一定的時機,可能是爲了逼出你的動作。”小咕跳到扶手上:“比如展露你的「至邪之體」。”
“「至邪之體」是福是禍,我現在也不清楚。”謝琅琊皺眉:“但是「扶風大陸」的口風,大多傾向於排斥。我要是落得個萬人排斥的境地,那可真要找條毛巾擦眼淚了。”
“那個霍霜君,”小咕沉吟了一下,轉換話題:“你探明他的背景了嗎?”
“除了他究竟所屬哪個門派、哪個家族沒說,其他訊息也足夠了。”謝琅琊擡擡下巴,示意花園溜邊的那一排水上小築,霍霜君就住在他隔壁:“那小子正琢磨出去,找準時機去當俠客。”
“不能放他走。”小咕轉過眼珠。
“那自然。”謝琅琊趴在臂彎上,亭臺頂上落下清涼的水珠:“現在有很多線索都跟極北之地有關,「鮫人長明燈」、「觀音魚」還有「血珊瑚」花瓶。那小子跟極北之地牽連很深,我得留着這個百事通。”
小咕點點頭:“你越發學會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這很好。”
謝琅琊眼神一沉,拍了它的眼珠一下:“可是那小子說,願跟我成爲朋友。”
“朋友?”小咕歪歪眼珠:“朋友是什麼?”
謝琅琊想了想:“互相幫助、互相信任的人。”
小咕眨眨眼珠:“聽起來沒有比‘喜歡’那種東西聰明多少。”
“說真的,”謝琅琊又彈了它一下:“我可不想被你完全磨成個沒人性的蟲子。有很多事情,不能光從利益和理性的角度考慮。”
小咕盤起小短腿坐下:“你已經開始犯蠢了。”
此時,那邊的花叢中傳來沙沙的響動。
謝琅琊探頭看了一眼,以爲是小狼在滾草地:“比如說,若真是朋友,就不能只考慮利益不利益的事。”
花叢中的響動沒有停止,草葉搖擺得更厲害了些。
小咕攤開小短手:“不管怎樣,我不希望再出現那次的情況。”
謝琅琊知道它說的是攻擊霍霜君那次:“你要是自己剋制一下,也不至於那樣。”
“我是說我們兩個必須一條心。”小咕扭過頭,也看向花叢沙沙搖擺的方向:“再出現目標相左的情況,即使是你,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謝琅琊起身,微微壓下身形:“我有預感。”
小咕盯着他:“什麼?”
謝琅琊瞥了它一眼,身形一閃,化光消失:“這種情況,以後會有很多。”
下一瞬間,他的身影出現在搖擺的花叢那裡。
沙沙的聲音不絕於耳。
謝琅琊單手撥開一團草葉:“「長虹」,出來。”
沒有迴應。
謝琅琊沒有聽到小狼的嗚咽聲,那聲音他向來聽得最準。
他心覺奇怪,又把草葉撥開大半:“我說……”
“啊!”一個柔嫩的聲音突然傳出來,接着一團花叢被攪得亂七八糟,爬出來一個小小的影子:“跑掉了!”
反彈的草葉直掃向謝琅琊的臉,他輕敏一躲,翻身追出。
用不着細看,單聽這柔嫩如水的娃娃音就知道是誰。
小九像個麪糰子似地一跳,想要撲住什麼東西,手上落空,趕緊又換方向。
謝琅琊輕身一躍,落在他前方,血瞳一掃,就看見地上一團跳來跳去的草綠色。
他彎腰一揮手,手指靈活一夾,便捉住了那隻蚱蜢。
“哎?”小九一停,擡起清亮的大眼睛,一派純真無邪。
謝琅琊直起身子,向他伸了伸手:“你是要捉這個?”
小九撅起小嘴,只是看着他,許久才嫩聲道:“你的蝸牛呢?”
謝琅琊微微一笑:“不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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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好像還有點怕他,但也不管了,只顧伸手:“給我嘛……”
謝琅琊單膝觸地蹲身,修長的手指伸到他面前:“你滾的一身泥,你哥哥不會罵你嗎?”
“嘿嘿。”小九小手一攏,把蚱蜢抓在手裡:“哥哥他從不罵我啊。”
沈秋楓雖有貓膩,但冷眼看來,真是個疼愛弟弟的好兄長。
謝琅琊看那娃娃純真可愛的樣子,眼中的寒氣也有些融化:“我說小九。”
小九專心玩着手裡的蚱蜢,用胖胖的指尖輕戳:“嗯?”
“那天,”謝琅琊歪歪頭,套小孩子的話還是很容易的:“你指着我說‘就是他’,是什麼意思?”
小九還是不擡頭,又撥弄蚱蜢的觸鬚:“就是蝸牛的事呀。”
謝琅琊笑容微收。
“我跟哥哥說有人身上帶着一個蝸牛,有一隻好大的眼珠,還會說話。”小九嘟了嘟嘴:“可是哥哥不信,只是哄我出去玩。”
一絲陰暗的迷霧涌上謝琅琊的血瞳。
“他說不信?”他保持平靜,聲音仍然淡淡的,沒有嚇人的寒意。
“對嘛,哥哥怎樣都不信。”小九鼓嘴道:“我都指着你了,他都不信。”
謝琅琊想起沈秋楓微微握緊的手指。
他真的不信?
“哈哈,真好玩。”小九歡快的聲音拉回謝琅琊的思緒。
他血瞳一轉,剛要伸手:“小九,別坐在草地上玩。”
但是他的動作突然一停。
小九滿嘴裡笑着,清澈動聽,一直說“真好玩”。
他手上沾滿了草綠色的蟲液。
就在謝琅琊眼前,他揪斷了蚱蜢的觸鬚,又揪下一條腿。
凌亂的蟲子**粘在小九柔嫩的指尖,他越玩越開心:“它到底有多少觸鬚呀?”
他又是一揪,一股斷裂肢節噴灑的蟲液落在手上。
謝琅琊靈敏的感官,幾乎聽到了那撲哧一聲。
他微闔眼簾,從眼簾之下投出一道暗影瀰漫的目光。
小九的笑容純澈無瑕,可愛至極。
他手上的血腥黏稠凌亂,斷肢到處都是。
眼前場景說不出的詭異。
謝琅琊只覺心頭一緊,突然伸手,握住小九胖胖的手指。
“咦?”小九愣了一下,隨即委屈地撅嘴,想要抽出小手:“不要拽我嘛……”
“住手。”謝琅琊的聲音冷如寒冰,掃了一眼他一手的蟲子碎片。
小九有些嚇到了,慌亂地眨着清澈的眸子,小鼻子一皺,一股水光涌上眼眶。
謝琅琊看着他要哭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副小娃娃哭泣的臉非常醜惡。
“所有生物在幼年階段都是最危險的。”小咕的話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謝琅琊伸手把小九手上凌亂的蟲子碎片拍掉,將他拉了起來。
“嗚嗚嗚!”小九被這麼一拽,真的嚇壞了,皺鼻子大哭起來。
小孩子刺耳的哭聲迴盪在清新的空氣中,四處安靜的花叢搖擺起來,發出低微的沙沙聲。
沙沙聲包圍一片,彷彿潛伏在黑暗中的竊竊私語。
謝琅琊一捏小九的手腕:“別哭了。”
小九哪裡聽勸,小孩子越是這樣哄,越是鬧得兇。
謝琅琊斜眼一看,那邊亭臺上冒出一點雪白的影子,小咕伸出眼珠,遠遠投了個“再哭我亮鐮刀了”的眼神。
他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心裡寒氣瀰漫,語氣卻是無奈:“我叫你別哭了。”
小九幾乎哭得岔氣,滿臉淚花。
“喂,冰塊臉!”這時,一個爽朗的聲線救命似地響起,總算把這回蕩不停的哭聲打破了些許。
霍霜君身形化光而出,緊走兩步,把小九抱了起來:“你在「風滿樓」待舒服了是不是,怎麼惹起他來了?”
謝琅琊鬆開手,拍拍手上的草灰:“小孩子惹不惹都會哭,就是這種東西。”
“我說你,”霍霜君嘶了一聲:“跟你身上那個無情無義的蟲子,說話一個腔調!你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一點心都沒有。”
沒有心。
這句話轟然撞入謝琅琊的腦海,帶起一陣震顫的波濤。
他凝起血瞳,眼前混亂閃過一個雪白倩影。
只有背影,異常模糊。
自己是沒有心。
也許小咕說得對,人的情緒是最愚蠢的東西,比如“喜歡”之類的玩意。
謝琅琊深吸一口氣,深深閉了閉血瞳,再睜開,語氣平淡:“交給你了。”
霍霜君正給小九擦着淚,小娃娃直接鼻涕眼淚都往他身上抹:“當然交給我,你只會讓他哭得更厲害。”
謝琅琊轉身就走,眼角一晃,閃過一絲微光。
他停下腳步,側頭看去。
小九正賴在霍霜君懷裡,一手的蟲液殘跡依然清晰。
小娃娃柔嫩的脖子上戴着個鏈子,下方懸掛着一片泛着白光的薄片,微微晃動着。
謝琅琊一眯血瞳,感官無聲推近。
那玩意看上去,像是一片碎裂的骨頭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