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可肯收留?”範先生看着李小幺問道,李小幺回身看着李宗樑:“這事得聽大哥的。”
“先生若肯留下來指點一二,我們兄妹求之不得!”李宗樑忙站起來長揖答道,李小幺也跟着站起來,揖了一揖,範先生起身扶住李宗樑:“大爺客氣了,範某流落至此,若不是大爺收容照料,這把老骨頭也就算了,可憐這些孩子,還不知道如何呢!”
李小幺轉頭看着院子裡練字的孩子,和在廂房正屋裡忙進忙出的年青年老婦人們,暗暗嘆了口氣,姜到底是老的辣,這範先生可比她會做生意。
山上糧食富餘的多,李小幺乾脆打發呂豐輪流帶着孫七弟幾個,往鄭城黑市賣了幾車糧食,可這軍糧都是粗糧一類,也賣不出什麼價錢,來來往往,也不過就是換了些油鹽調料回來,李小幺點着呂豐帶回來的幾串賣糧錢,發起愁來,這樣不行,得想想掙錢的法子,範先生那銀子,她點過了,就那麼點,算了,還是留着給範大娘子做嫁妝吧。
李小幺山前山後轉了幾趟,決定明天去趟唐縣,老在山上窩着閉門造不出銀子來,走走看看,也許就看到機會了,打定了主意,和李宗樑說了,準備第二天帶着呂豐,和李宗貴一起去唐縣住兩天看看情形去。
半夜裡,呂豐一刻不停的拉着李小幺屋裡的門鈴繩子,李小幺急忙爬起來,幾下就穿好了衣服奔出來,呂豐興奮不已:“出事了!”
“出什麼事能把你興奮成這樣?”李小幺瞄着呂豐的神情,剛纔被那連綿不停的鈴聲驚飛的心神倒歸了位,是興奮不是驚慌,這事就出不了什麼事。
兩人奔到前院,魏水生和李二槐一身墨黑的夜行衣,正坐在左邊椅子上喝茶,李宗樑坐在上首,皺着眉頭看着癱在屋子中間,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蠕動着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磕頭,苦苦哀求着的一個老廂兵。
李小幺靠在魏水生身邊,仔細打量着軟趴在屋子中間的老兵,看着約是五六十歲的樣子,身形瘦小,象沒有骨頭一般蜷在地上,臉色很黑、皺紋很深,極細極小的眼睛陷在皺紋裡,若不是兩隻眼珠閃着亮亮的賊光,還真不容易找到,這麼醜的一張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塗抹的讓人噁心的簡直看不下去。
李小幺轉過頭問着魏水生問道:“怎麼回事?”
“他藏在那片灌木底下,正好被二槐一腳踩上,只好先打暈帶回來。”魏水生帶着幾分無奈說道,呂豐搖着頭,做了個砍的手勢嘀咕道:“在路上殺了就得了,還帶回來,也不嫌累!”
趴在屋子正中的老廂兵打了個寒噤,哀求聲也低了半拍,唯恐惹惱了哪一個,小命立時就沒了。李小幺仔細打量着老廂兵,往前走了兩步,示意呂豐:“搜他。”
呂豐看着衣服髒的發亮的老廂兵,捏着鼻子,不情不願的上前踢了踢老廂兵:“自己脫,都拿出來,別惹爺不高興!”
老廂兵哆嗦着,先將號衣口袋裡的火石、號牌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樣樣擺在地上,又脫了外面的號衣,翻過來用力抖了抖,示意呂豐全拿出來了,然後取出裡面衣服口袋裡的幾枚銅錢放在地上,脫了衣服,又抖了抖,就這麼一件件脫、一件件抖,直脫的只剩了身打滿補丁的褻衣褲,打着顫站在那堆衣服旁。
呂豐滿意的點了點頭,這老頭倒上路,沒用自己動手,李小幺仔細看着老廂兵的一舉一動,李宗樑看着抖個不停的老廂兵,憐憫的揮手吩咐道:“趕緊把衣服穿回去!”
老廂兵答應了,飛快的穿了衣服,又跪倒在地上,李小幺想了想,倒了杯熱茶端到老廂兵面前遞過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老廂兵眼裡滿滿的都是警惕,飛快掃了眼李小幺,雙手捧過杯子,悶頭喝着,李小幺站起來,抱拳看着他,看着他喝完了茶,笑着問道:“你是送糧的廂兵?”
“回爺的話,是。”
“直接答話就行,不用什麼回爺不回爺的,哪個縣的?”
“平遠縣。”
平遠縣?李小幺轉頭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笑着解釋道:“唐縣過去就是平遠縣,不遠。”
“明天一早,他們要是找不到你,怎麼辦?”
“回••••••爺,差使要緊,老廂兵不值錢。”老廂兵彷彿遲疑了下,老老實實的答道,李二槐聽的打起了呵欠,魏水生和李宗樑點點頭,這老兵是個極老實本份的,呂豐卻來了興致,上回他就栽在這不知道要問什麼、扯的找不到邊的話上。
“可憐!送過幾回糧了?”
“這是第四回。”
“幾天走一趟?”
“七天,這個月該平遠縣送,這是最後一趟。”老廂兵答的極老實,
“你每趟都睡在那叢灌木底下?”
老廂兵用力擠了擠眼睛,彷彿寒瑟般挪了挪才答道:“不是,就這趟,那裡背風,暖和,就是趕巧。”
“哪一處讓你起了疑心?”李小幺直截了當的問道,老廂兵眼睛擠的更厲害了,李小幺看着他,聲音和緩卻清冷:“大家不過爲了活命罷了,你說明白,強盜土匪也不妄害人命,到底傷陰德。”
老廂兵磕了個頭,垂着頭說道:“每回歇在這一處,都睡的沉,回爺,小的自小的毛病,夜裡睡覺一個時辰醒一回,就這一處,回回睡到天明才醒,小的就上了心,想着這是最後一趟了,說不定能找出個究竟,小的往後也能夜夜睡個好覺了。”
李二槐笑出了聲,拍着椅子扶手:“這還不容易!”
李小幺盯着老廂兵,慢吞吞的說道:“這會兒餓不餓?”
老廂兵面容僵硬的看着李小幺,突然伏地磕頭不已:“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沒想別的,小的老糊塗了,老了老了,還管不住自己看稀奇,求爺饒過小的,小的真的什麼也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
李二槐莫名其妙的看着磕頭不已的老廂兵,又轉頭看着魏水生奇怪道:“小幺打的什麼啞謎兒?”
“這老兵沒說實話,他知道晚飯裡有古怪,沒吃,不然這會兒還在營地裡睡覺呢。”魏水生笑着跟李二槐解釋道,李二槐眨了幾下眼睛,才明白過來,往椅子裡挪了挪嘀咕道:“一句話繞了這麼多彎兒,也不嫌累!”呂豐笑的肩膀聳動,也不知道是笑李二槐,還是笑老廂兵。
“爺說過,土匪也不妄害人命,只要你實誠答話,爺且饒你這一回,說吧,到底哪裡不對了?”李小幺語氣倒也和緩,老廂兵打了個哆嗦,挪了挪,老老實實的答道:“回爺,真是睡沉了,小的吃過一回蒙汗藥,有點象,真沒看到別的,求爺饒命,下回再不敢了。”
“你是軍戶?”李小幺突兀的換了話題,老廂兵嚥了口口水,點了點頭:“是。”
“多大襲的差?”
“十三歲。”
“今年多大了?”
“四十三歲。”
李小幺倒嚇了一跳,才四十三歲,可看着,卻象是五六十歲的人了:“老家哪裡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黃州府,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弟媳婦,侄子侄女,旁的沒了。”
“你是黃州人,怎麼到平遠縣做廂兵了?”
“小的當初襲差時,不是廂兵,小的父親是禁軍龍衛軍都頭,黃水溪那一場仗,全軍覆沒,一個都裡就小的父親帶着小的逃了條命出來,回來小的父親就被革了職,充了廂兵,小的還留在禁軍,三十五歲那年才撤下來,點到這平遠縣做了廂兵。”老廂兵垂頭答道。
李小幺蹲下身子,仔細打量着老廂兵,黃水溪之戰是龍衛軍打的最慘烈的一場仗,戰死傷者十成佔了七八成,他父親居然帶着他逃出命來!要麼武功高強的出奇,要麼,這運氣也太好了!
“你父親做了廂兵,你還留在龍衛軍裡?那黃水溪那場仗之後,你還打過哪些仗?”
“是,一直打,記不清了,不知道打過多少場仗。”老廂兵垂着頭,低落的答道,
“你是伙伕?還是什麼別的?上過戰場沒有?”李小幺打量着老廂兵,好奇不已,龍衛軍在黃水溪戰後,就由袁將軍領着,袁將軍以勇猛著稱,最會拿手下小兵的命來拼命,每戰都打的極慘烈,那些年,龍衛軍又一直在和北平打仗,整個龍衛軍,除了聲名卓著的袁大將軍沒死過,下面的兵將,不知道死了幾輪了,當然,後來袁大將軍被人彈劾,被皇上殺頭於菜市,林先生還爲他叫屈,他是活該!他死了,那些當兵的就能多活幾年了。
“不是,小的就是一小兵,回回都得上戰場,哪裡也沒落下過。”老廂兵傷感的答道,李小幺輕輕呼了口氣:“你在龍衛軍,在袁將軍手下,回回上戰場,這麼多年,竟然毫髮無傷,這中間,有什麼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