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衝到院門口,不是王有虎是哪個?
院門邊停了一輛青幄的馬車,莊善若來不及細想,一路小跑着上前,笑道:“有虎哥,可把你盼來了!”這種歡欣就像是小鳥飛出了牢籠。
還沒等王有虎說什麼,莊善若又道:“有龍哥怎麼沒來?乾媽還在車裡吧,我去扶她下來!”
“善若!”王有虎聲音低啞得厲害,他一把拉住正在興致頭上的莊善若。
莊善若轉過一張笑得燦爛的臉,剛對上王有虎,不經呆住了。
這是王有虎嗎?高大健壯的身軀竟然微微傴僂着,常年掛着嬉笑的臉上長滿了密密的鬍渣,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盛滿了無盡的憂傷,彷彿驟然老了十歲。
莊善若的笑容在一寸一寸地隱去,王有虎身上那觸目的白跳入了她的眼簾——除了內裡的靛青棉襖,他外面竟然還罩了一件白布長衫。
莊善若全身不由自主地像打擺子似的顫抖了起來,她想扯動嘴角擠出一個微笑,微笑還未成型,不詳的預感卻涌上心頭。
“善若……”
莊善若留意到王有虎白布長衫留得齊齊的下襬,她像是被火燙着了似的避開眼睛,嘴裡道:“乾媽呢?別是這一路累了吧?”她疾步上前,伸出簌簌發抖的手握了馬車的簾子。這粗布製成的輕飄飄的簾子似有千斤重,她艱難地閉了閉眼睛,破釜沉舟般地將那簾子一掀,車廂裡竟是空空如也!
莊善若呆了半晌,牽動臉上僵硬的肌肉對了王有虎強笑道:“有虎哥,乾媽說了要來接我,她從不誆我……”
王有虎不忍地閉了眼,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良久。他睜開眼,淚光閃動,用舌頭潤了潤乾裂的嘴脣。這纔開口道:“妹子,咱們娘她……”
“病了嗎?”莊善若一味地笑。道,“我們趕緊走,乾媽最愛喝我熬的小米粥。”
莊善若拉了王有虎的手,王有虎任由她扯着,身子卻一動不動。
“有虎哥,走啊!”莊善若期待地看着王有虎,這眼睛純潔單純地像是藏了頭小鹿。一有風吹草動便能遁到無形,“我們回家,回家啊!”
許家人此時聚到門口看出了端倪。
王有虎慢慢地搬過莊善若的身子,殘忍地宣判道:“善若。娘……她已經去了。”
莊善若愣了半晌,一把掙脫了王有虎的手,慢慢地往後退了兩步,嘴裡喃喃地道:“有虎哥,你自小便愛耍着我玩兒。乾媽被你藏起來了吧?”她想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繞了馬車轉了一圈,連車下也沒放過。
“妹子,你要哭便哭吧!”王有虎避過頭,落了一串淚。
“我爲什麼要哭?”莊善若臉上的肌肉扭曲着,掛着比哭還要難看的笑。道,“乾媽還和我約好,回去後和我嫂子一起包酸菜餃子呢。”
王有虎痛苦地搖了頭不語。
“有虎哥,你做什麼穿身白?”莊善若恍然大悟道,“許掌櫃頭七未過,自然還是要守這份禮的。”
許家寶看着不對,下了臺階對王有虎道:“他舅爺,你趕緊帶嫂子回去吧。”
“回去?自然要回去!”莊善若木木呆呆地直了雙眼,道,“哈哈,我要回家了。”
許家玉不忍,忙上前摟住了莊善若,道:“大嫂,你醒醒,想想你素日裡勸我的!”
許陳氏唸了一聲佛,道:“這是怎麼說的,那日親家母還好着呢,怎麼就……”
童貞娘站在院門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撇撇嘴,道:“趕緊的,她莊家可不就這麼一個血親了?”
王有虎振作了下,朝許家人一拱手,道:“家裡出了意外,得趕緊回去了,日後再來告罪!”然後從許家玉那裡架了全身癱軟的莊善若,扶着上了馬車,自己跳到車轅上,在馬屁股上撩了一鞭子。
馬吃痛,嘶地叫了一聲,絕塵而去。
許家安這纔回過神來,上前兩步,喊了聲“媳婦”,哪裡又能聽得到。
許陳氏自家剛經歷了一場喪事,頗有些兔死狐悲之情,扶了額道:“於情於理,大郎也該一起陪了你媳婦過去奔喪。唉,不過你這身子,罷了罷了!”
童貞娘是沒有傷及皮肉不知道痛,她故意瞅了冬日昏黃混沌的天色,道:“偏生親家老太太就這樣去了,我還想着能多親近親近呢。娘,那日王仙姑的話你還記得否?”
許陳氏眉心一跳,道:“什麼?”
“那時候,媳婦心裡也是將信將疑,想着不過是湊了巧罷了。”童貞孃的丹鳳眼就那麼一瞟,道,“大嫂這個命怕當真是太硬了,剋死了她親爹孃不說,唯一的親姑母也難逃一劫。那日王仙姑是怎麼說的?我想想,哦,命裡帶煞!對,就是這個原話。”
許陳氏沉吟不語。
許家寶忍不住道:“貞娘,人家家裡出了事,可別在那裡說風涼話。”
“怎麼是風涼話?”童貞娘衝許家寶瞪了眼睛,道,“你動動腦子,想想咱們爹。”
“咋?”
“這些兒子媳婦裡,爹可是最看重大嫂的,可結果呢?”童貞娘偷偷窺了窺許陳氏的臉色,“怪不得王仙姑說了命裡帶煞之人是親近不得的。”
“江湖術士,做不得準,你別閒着胡沁了。”
“我不過是白說一嘴罷了。”童貞娘得意地一扭腰肢,道,“娘,我們進去吧,外面起風了,怪冷的。”
許陳氏若有所思,沉吟着被童貞娘扶了進去。
童貞娘心裡得意,這兩步路又扭上了。人蔘事件後,她和二郎簡直成了許家的罪人,怎麼說她也要扯上莊善若來幫她夫婦分擔分擔。最好再瞅準了好時機,在許陳氏面前多煽煽風,乾脆就把這敗家的罪名按到她身上得了。誰叫她的好妯娌天生的隱忍大度,不像她這麼無用小氣呢。這罪名她不來擔着可就找不出第二個了。
許家玉見二嫂又要作怪,只得一拉許家安。道:“大哥,我們也進去吧,千萬別撲了風着了涼。”
許家安怔怔地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訥訥道:“她還會回來嗎?”
許家玉勉強一笑,道:“大哥糊塗了。這兒是她的家,大嫂哪有不回來的道理?”
“是嗎?”
“我大嫂必定不是那嫌貧愛富過河拆橋之人。”許家玉篤定道。
許家安茫茫然地隨了許家玉進了門。
暫且按下不表。
王有虎馬車駕得極快,莊善若呆坐在車廂裡隨了顛簸東搖西晃,後腦勺咚咚地撞到車廂裡,也渾然不覺。她腦子裡只想着那日王大姑離去前握了她的手再三囑咐沉下心來靜候,沒想到竟成永別。
莊善若木然地伸了手摸摸眼窩,乾乾澀澀。竟沒有一滴淚水。她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心竟然像針刺般痛到窒息。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王有虎先跳下車來,將馬兒拴好,然後掀了簾子。扶莊善若下車。
莊善若剛落到地上,擡眼一看王家的院門,不禁呆住了。
院門處貼了一對白色輓聯,那種慘白刺痛了莊善若的眼睛。若是再留心細看,白色輓聯下還殘存着幾片沒有撕乾淨的紅紙屑——臘月初九許家剛辦過一場喜事。
日思夜想的院門敞着。莊善若遲疑了腳步,竟然一時不敢進去。她本心裡還存了一絲僥倖,生怕殘忍的事實將這一絲僥倖扼殺掉。
“妹子!”王有虎催道。
莊善若低頭提了裙角,走得是小心翼翼,地上零星散見幾片紙錢。在朔風中瑟瑟。
剛跨進院子,王有龍周素芹兩夫婦迎了上來,具是一身縞素。
莊善若的身子搖了一搖,強撐了沒倒下。
“妹子!”周素芹紅着眼圈,趕緊上前扶住莊善若。
王有龍愁苦的臉憋得像是能滴出苦水來,他嘆息着退到了一邊。
周素芹慢慢扶了如傀儡般的莊善若來到廳堂前,廳堂裡同樣設了白色帳子,放了神龕,擺了靈位,燃了白燭。
莊善若定睛一看,那靈位上赫然寫着“先妣王莊氏之靈位”,心裡不禁沉沉一墜,雙膝一軟,拜倒在靈前,那淚就跟開了閘的水似的汩汩地淌了出來。
王家兄弟並周素芹陪着在一旁抹淚。
“乾媽,乾媽……”莊善若啞聲喊着,千言萬語只化作這一聲聲的呼喚。
哭了許久,石板地上被淚水洇溼了一大塊,莊善若只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都要隨了那淚融出去了。
周素芹看着差不多了,上前攙了莊善若道:“妹子,娘去了,你可別哭出個好歹來。娘素來最是心疼你,你這般傷心,她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定不能安心。”
莊善若失了言語,隨周素芹攙扶起來,靈位上“先妣”那兩次刺得她心痛,她木然地用目光在廳堂裡略略一轉,滿目皆白。
突然,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心裡別別一跳,道:“人呢?”
三人具是一愣,還是周素芹道:“爹傷心過度,正在房裡躺着。”
莊善若哪裡問的是王大富,既然她回榆樹莊奔喪,可是剛剛環視了這廳堂,除了靈位香燭,便不見王大姑停屍所在。
莊善若將目光緩緩地投向王有虎:“人呢?”
王有虎目有不忍,避開了臉。
“人呢?”莊善若又朝了身邊的周素芹。
周素芹訕訕地低了頭,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淚。
“我乾媽人呢?”莊善若幾近發狂,聲嘶力竭吼道。
還是王有虎擡了頭,看向莊善若身後的某處,低聲道:“剛早上下葬了……”
“什麼?”莊善若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