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慌慌張張地從牀頭的隱蔽處翻出一個荷包來,將裡面的東西悉數倒出來,數了數,不過十三四兩多點。
她一股腦兒地又將牀上零散的銀子塞回到荷包裡,然後將荷包收到了懷裡。
臨出門的時候,太過慌張,裙角勾在了門邊的木茬子上,“刺啦”一聲,竟被拉出了一個大口子。莊善若懊惱地看了一眼,這口子足有半尺長,帶着毛毛的邊。
莊善若一刻都沒有遲疑,將柴房的門上了鎖。
她已經沒有時間去換裙子了,老劉郎中替伍彪動了手術早就疲倦不堪,正準備坐車回去。她也要隨車跟着進城,好去善福堂替伍彪抓藥。張山自告奮勇,可是莊善若總覺得不放心,還得自己去一趟纔好。
莊善若的目光在後院裡溜了一圈。
這幾日來去匆匆,除了回來睡個囫圇覺,也沒顧得上別的。園子裡的菜蔬缺了水都蔫蔫的,黑將軍連着好幾天也只打了個照面,也不知道在哪裡逍遙快活去了。
莊善若心念一轉,腳步卻沒停,急急地走到前院。
她特意避開許家人,就是不想和他們多費口舌,此刻佔據她整個心的只有伍彪的傷勢。
背後傳來腳步聲。
莊善若眉頭一皺,她可沒有閒工夫和童貞娘扯淡,老劉郎中還等着她一起坐車回去呢!雖然天剛過晌午,不過老劉郎中身子弱,得慢着點趕車;況且,伍彪只在傷口上敷了藥,喝的湯藥還得等她從善福堂抓藥回來呢!
所以,時間很是緊迫。
莊善若只當做沒聽見,也不回頭,伸了手要去推院門。
“媳婦!”
莊善若心頭一顫,終究不忍,還是回過頭來。
許家安正站在她的身後。穿了一襲長衫,卻略嫌大了些,整個身子便愈見消瘦了。他神色平靜,整張臉就像是被清水仔細地洗濯過一般。看不到多餘的情緒。
“大郎!”
許家安眼睛裡涌現出溫柔的笑意,盯了莊善若看了半晌,才道:“好幾日沒見你!”
莊善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自從那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和許家安單獨照過面。那晚,許家安在月色下落拓的背影卻讓她感懷了許久。
“今兒怎麼沒去私塾?”莊善若躲開許家安的眼睛。
“榮先生替我上着課,眼看鄉試沒有幾個月了,他讓我靜下心來多寫幾篇策論。”
莊善若驚奇,記得童貞娘明明和她說過許家安放棄了鄉試。她生生地將疑惑咽回到肚子裡——現在可沒有時間說這些:“那你好生準備着!”
許家安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竟也不問問我?”
莊善若一時語塞。她想問,可是似乎許家安參加不參加鄉試不是她應該關心的事,而她應該關心的那個人卻還躺着牀上沒有醒轉過來。
“我不懂這些,你覺得好,那就好。”
許家安失望之色更深。他低下頭,重新擡起頭的時候,臉上又是一片澄淨。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中不中這個舉人,我也不在乎。”許家安話音一轉,“可是,我總得證明點什麼。”
“證明什麼?”莊善若覺得這樣的許家安她有點不認識,或者說她認識的只是病後的許家安。那並不算是完整的他。
許家安輕輕一笑,嘴角勾起濃濃的嘲諷,道:“證明什麼?除了證明我並不是一個百無一用的廢物還能證明什麼?”
莊善若愣住了,她認識的許家安從來不會說這樣尖刻的話。
許家安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小獸,爲了掩飾自己的軟弱把鋒利的爪牙露了出來,卻不知道只是自欺欺人。
一陣風起。
東風攜裹着濃郁的暮春氣息。將許家安寬大的長衫吹了起來,同樣也讓莊善若裙角飄飄。
許家安的目光落在了莊善若的裙襬上,突然神色一肅,趕緊上前兩步:“媳婦,你的裙子破了!”
莊善若低下頭。還沒等許家安的手摸上她的裙角,她便下意識地將裙子一掀,後退了半步。
許家安弓着腰,右手尷尬地伸在虛空中,只有春風從他的指縫間淌過。
莊善若突然覺得有些不忍:“大郎……”
許家安暗自笑笑,收回了手,道:“你什麼事情那麼着急,竟連換裙子的時間也沒有?”
莊善若慚愧,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略一點頭,道:“大郎,我有急事在身,等我回來再說。”
“好!”許家安深深地看了莊善若一眼,退後了幾步。
莊善若容不得自己心軟,潦草地衝許家安笑了笑,趕緊拉開院門,急匆匆地朝伍家一路小跑而去。
許家安的目光纏綿成一條線,緊緊地拴在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上,嘴角漾開苦澀的笑來:“善若……”
……
“善若……”劉春嬌一愣,放下手裡的粥碗,抽出帕子替伍彪揩了揩額上的汗水。
伍彪的腳下墊了被子,將受傷的小腿子懸空放着,腦袋下又墊了個枕頭,將頭略略擡高,不至於讓喂進去的粥流出來。
他依舊緊閉了雙目,只是臉色比原先要好了許多,他含糊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卻沒有更多的言語了。
伍大娘不知道端了什麼東西進來,招呼劉春嬌道:“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真是對不住,還麻煩你給阿彪喂粥水。來來來,趕緊過來,我給你下了碗麪條,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好歹填填肚子。”
劉春嬌含笑道:“伍大娘,不客氣。善若姐和我情同姐妹,她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就叫我春嬌吧!”
“好好好,春嬌,這名字好!”伍大娘將麪碗放到桌子上,道,“要不是善若縣城來回跑了幾趟,阿彪這條腿怕是保不住了。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家公爹!老劉郎中可真算得上是神醫哪!”
劉春嬌接受了伍大娘的善意,拗不過,只得坐到桌旁舉了筷子吃麪。說起來,連家莊縣城來回跑了一趟,她也真的餓了。
伍大娘這碗麪擀得筋道,放了一把小青菜,還臥了個荷包蛋,看起來清爽可口,吃在嘴裡也清淡有味。
伍大娘斜坐在牀邊,伸手探了探伍彪的額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阿彪這燒總算是退下去了。你不知道,他斷斷續續燒了足足有半個月,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哪!”
劉春嬌寬慰道:“伍大娘,你別擔心,只要將病根兒去掉了,這身子慢慢養總是能養回來的。”
“是,是!說起來,你們善福堂可真算得上是我們伍家的大恩人了!”伍大娘感激地道,“我在牀上癱了幾年,靠了小劉郎中的妙手回春,現在能走能動的;阿彪這傷,要不是老劉郎中,年紀輕輕可就得殘廢了。”
劉春嬌嘴裡可口的麪條突然便有些不是滋味了。是誰說的,好人有好報?劉昌做了這許多善事,爲人又和氣,怎麼就偏偏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
伍大娘渾然不覺,又道:“這會子也不知道善若他們有沒有到縣城?老劉郎中身子骨不好,這來回兩趟也不知道經得住經不住?哎,可真是罪過了!春嬌,怎麼不吃了?是不是不合胃口?”
劉春嬌趕緊又挑了幾根麪條送到嘴裡。
“家裡也沒什麼好吃的,若是以前,還能有些野味。嘖嘖,阿彪這回好了,我可是說什麼也不許他上山打獵了,把命搭上可是不值當的!”伍大娘放下了心事,話也多了,“要不是張山要陪着善若進城抓藥,張山家的孩子又多,怎麼的也不該把你留下。”
“伍大娘,我左右一個人,呆着也是呆着。”
“哎,哎!我看你這孩子面善!”伍大娘輕輕地抓起伍彪露在外面的一隻手,塞進被子裡,“要不,你到院子裡歇歇?這滿屋子的藥味,沒的衝了你!”
“不礙事,伍大娘別客氣。”劉春嬌笑着道,“我估摸着伍大哥也該醒過來了。若是他醒來喝茶要水的,兩個人守着總是比一個人守着妥當些。再說了,伍大娘畢竟有點年紀了,要歇也是大娘去歇着!”
“哎,這可怎麼說的!”伍大娘連聲嘆道,“我可算是碰上貴人了,先是有善若,再是碰上你!要不,你坐着,我去給你泡壺茶來!”
劉春嬌攔不住,只得隨伍大娘去了。
房間裡突然安靜了下來,只有從廚房那邊傳來零星的聲音,伍彪粗重的呼吸聲就被這寂靜放大了。
劉春嬌心中一動,放下筷子,湊到了牀邊。
伍彪依舊睡得沉沉,似乎那黑甜鄉里有什麼牽絆着他,始終不捨得睜開眼睛。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頭,棱角分明的嘴脣——是全然不同於劉昌的男子氣概。
劉春嬌小心地將伍彪腦袋下墊着的枕頭抽去一個,想讓他睡得舒服些,手指頭卻不免和他的肌膚相觸碰。劉春嬌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攔腰摟住他的情形,心急劇地跳了兩下,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
劉春嬌掩飾般地替伍彪掖了掖被子,卻冷不防看到枕頭下露出一絲雪白。
好奇心驅使下,劉春嬌小心翼翼地將那雪白抽出來。
原來是條素絹的帕子。
也不知道是哪個姑娘的信物,劉春嬌心中一哂,再細細一看,竟是呆住了。
帕子上繡了兩朵並蒂的石榴花,豔得如霞,紅得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