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娘笑容掛不住了,臉色很是有些僵硬,道:“這是年前打下的黑芝麻,又黑又香。春嬌,你嚐嚐,滋陰潤肺最好不過了。”
莊善若喝了一口,芝麻的香味在嘴裡濃得化不開了,道:“春嬌,你也嚐嚐,又濃又香。”
劉春嬌撇撇嘴,目光冷淡地從桌子上一轉而過。
劉大娘趕緊陪笑道:“不愛吃就不吃,等老頭子下棋回來給他吃去!春嬌,你想吃什麼,嬸子給你做去!”
劉春嬌擰着身子,置若罔聞,盯了牀上的那兩大包袱的衣裳看。
劉大娘有些求助般地看向莊善若。
莊善若放下手裡的小碗,柔聲勸道:“春嬌,如今衣裳也做好了,也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你瘦成這般可憐模樣,趕緊多吃點,養得精神點。”
劉春嬌下意識地用手撫上自己瘦削的臉頰,啞了聲音道:“瘦就瘦吧,養得精神又給誰看?”
劉大娘嘖嘖地嘆了幾聲:“春嬌,你才幾歲的人,以後的造化還大着呢!”一打眼卻又看到牀上包得齊整的兩個大包袱,正想要伸出手去摸摸。
冷不防劉春嬌斜刺裡伸了手“啪”的一聲,將劉大娘的手打掉,帶了薄慍道:“誰讓你隨便碰的?”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莊善若很有些看不下去了。
劉大娘卻依舊點了頭,堆了笑,道:“衣裳總算是做成了,估摸着可是該回榆樹莊了?你娘可是成天唸叨着你!”
“這麼快攆我走做什麼?”劉春嬌神色冷淡,“生怕我不給你錢似的。”
“呦呦!春嬌你這話說的,嬸哪裡是要趕你走。我老兩口子冷冷清清的,你若是願意住下去我是求也求不來呢!”劉大娘嘆息道,“只是你叔老實本分了一輩子,也認不得什麼相當的人物,你若是在連家莊長住下去,沒的耽誤了你。那可是罪過了。”
莊善若聽得劉大娘說得有理,春嬌才十七,還是花一般的年齡,若是日夜地窩在這間廂房裡。豈不是要提早凋零了。她見劉存柱兩口子全都是老實本分的,劉存柱甚至還有些木訥,若是想靠着他們老夫婦兩個給春嬌尋個合適的對象,那可是比登天還要難。倒不如回榆樹莊去,劉福嬸本來就是個媒婆,保媒拉縴最有一手,哪有不給自個兒的閨女說個好的道理。
更何況,劉春嬌雖然新寡,可是還有三百兩銀子傍身,對普通的莊戶人家來說。也算得上是一筆鉅款了,這對她改嫁個好人家也大有裨益。
劉春嬌卻是對劉大娘的話不理不睬,淡淡地道:“我的事自己清楚,倒不用你操心!”
劉大娘怕是平日也勸過無數回,每回都碰了不軟不硬的釘子。劉春嬌的態度也在她的意料之內,也不覺得怎麼,倒是衝莊善若笑了笑,道:“你們姐倆聊,我出去了,竈上還燉了老母雞呢!”
莊善若點頭,等劉大娘出門了。她才忍不住道:“春嬌,劉大娘也算是你的長輩,又對你仁愛,你爲何……”
劉春嬌淡淡一哂,道:“說起來是親眷,可也是少有聯繫。我這個嬸子。若不是看在每月一兩銀子的份上,哪裡會對我有好臉色?”
莊善若不由氣結,劉春嬌竟然將人都往壞處想,道:“我看她對你不像是假意,她女兒又不在身邊。定是心裡將你當女兒待了,倒是你處處不領她的情。”
劉春嬌長長的睫毛一顫,又恢復了淡然的神情,半晌,才道:“善若姐,你常常將人心想得太好。倘若我在她家白吃白住,你看她又對我是什麼態度。”
“這……”
“我出錢,她出力,想不相欠,我也不想和她扯上那些有的沒的了。”劉春嬌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刻薄的笑意,道,“你別看他家院子光鮮,可有這樣一個姑爺在,暗裡拆了東牆補西牆,還不知道落下多少虧空呢!每月,就眼巴巴地等着我這一兩銀子救急呢!”
莊善若默然,不知道劉春嬌在榆樹莊經歷了什麼,竟然讓她對人對事的看法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心病還須心藥醫,總得慢慢地開解了纔好。
兩人默默相對坐了一陣。
劉春嬌臉色平靜如水,愣愣地發了半晌呆,突然眼珠子一轉,一雙眸子便定定地落到了那兩個大包袱上,道:“善若姐,村子裡可有人少又開闊的場地?”
“嗯?”莊善若一時沒搞清楚劉春嬌的意圖。
劉春嬌的目光一直黏在包袱上,聲音像是在嘆息:“阿昌等我做的衣裳怕是等急了。”
莊善若這才明白過來,劉春嬌是想把這兩包衣裳燒化給劉昌。她看了那兩個大包袱,這麼多衣裳,燒起來可是要費一些時間,總得找個又偏僻又開闊的地方纔好。
“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地方,一定合適。”
劉春嬌聞言便從牀上下來,拍打拍打身上的皺巴巴的衣裳,道:“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現在?”
“嗯!我讓阿昌等了大半年,可不敢再拖一天,怕他心裡埋怨我。”劉春嬌彎了腰將那兩個包袱從牀裡拖出來,一左一右地挎在臂彎裡——兩個鼓鼓的包袱更襯得她像是紙片人般單薄。
莊善若趕緊將那兩個包袱從劉春嬌身上拿下,放回到牀上,雙手按了她的肩道:“既然要去見小劉郎中,你也好好梳洗梳洗,你這樣子,可千萬別讓他掛心了。我去問劉大娘要些線香火摺子,你先收拾着。”
劉春嬌低低地應了。
等莊善若取了祭拜用的東西,重新進到廂房的時候,劉春嬌早就收拾停當了。只見她換下了日常穿的辨不出原先顏色的一件舊棉襖,換上了半新的藕色夾襖;頭髮梳得溜光,全無裝飾,只在後腦勺插了把桃木梳;倒是耳邊掛了一對耳墜子,有着長長的流蘇,隨着她的動作,不住地打着鞦韆,倒是給春嬌添了幾分活力。
莊善若見那件藕色夾襖穿在劉春嬌身上空空蕩蕩的,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又一眼瞥見她耳旁的那對耳墜子,覺得有幾分眼熟,分明是未出嫁那年劉昌所贈。莊善若多看了兩眼,心頭不由得涌起了“物是人非”之感。
兩人各自挎了個包袱出了廂房,劉大娘正在院子裡等着她們,見她們出來,上前一步,道:“要不要我陪着?”
劉春嬌雙目冷淡地掠過劉大娘,看着搖着尾巴從牆角跑過來的黑將軍,不置可否。
莊善若歉然地笑道:“這村子我熟,左不過幾步路,不礙事,我們去去就來!”
劉大娘的目光落到了包袱上,分明是有些不捨,遲疑道:“這麼好的料子,辛苦了這大半年,真的都要燒了嗎?”
劉春嬌聞言,瞪圓了眼睛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臉色便垮了下來。
莊善若明白,劉大娘出身貧苦,捨不得將這些好衣裳好料子付之一炬。村裡也有給故去的人燒衣裳的,可是燒的都是揀平日裡愛穿的幾身,像是這樣特意做了十幾件嶄新的燒過去倒是少見。
莊善若趕緊衝劉大娘微微搖了搖頭,道:“劉大娘,我們先出去了!”
“哎,哎!”劉大娘應着,看着她們兩個走遠了,才合上院門,搖了搖頭,嘟囔着,“唉,作孽啊!活人都穿不上恁好的衣裳……”
劉春嬌出了門,臉色要比窩在房裡的時候活泛了些。正午的太陽暖烘烘地曬在身上,給她的臉頰塗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襯着身上藕色的夾襖,倒是顯出幾分俏皮來。
劉春嬌微微閉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初春的空氣依舊冷冽,帶了些微草木萌發的芳香,將她胸腔中的怨氣悶氣一掃而空,她感受到了一絲暌違的鬆快。
“善若姐,我們去哪兒?”
“黑將軍!”莊善若喝住了在道旁撒歡亂躥的黑將軍,道,“我想來想去,村裡人住得密,這燒起來總有些煙火氣,若是招了人來,少不得又費一番脣舌,落得不自在。倒是柳河石灘子那段,離村子又遠,也絕少有人過去,清清靜靜的,再也合適不過了。”
“好!”劉春嬌頷首,雖然臂彎裡挎了沉甸甸的包袱,可是心裡卻有幾分莫名的輕鬆。她原先在劉昌的牌位前許下心願,原只當自己定要費個一兩年才能將四時衣裳裁成,沒想到卻比預想中的快。
這大半年來,這個心願像是一座隱形的大山沉沉地壓在她的背上,讓她茶不思、飯不想、寢不安,似乎她活下去的唯一的目標就是縫,縫,縫!
“阿昌,你沒有等得太急吧?”劉春嬌在心裡默默地念着,劉昌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便隱隱綽綽地出現在眼前,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脣,依舊帶着慣有的溫和笑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房子慢慢地少了,農田也看不見了。遠遠的,只看到一條豐沛的河水,還有一大片七倒八歪的乾枯蘆葦,地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開始硌得腳底板生疼。
“到了。”莊善若停下腳步,眯了眯眼睛道。
劉春嬌擡起臉,三月的風從柳河上吹過來,帶了氤氳的水汽,溫柔地撲在她那張年輕卻枯槁的臉上,似乎要重新喚起她關於春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