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與莊善若碰面後,劉葉氏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她暗笑自己多心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早已淡忘了的慘象卻是時不時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劉昌的血一口接一口地吐出來,洇在被子上像是無數綻開的詭異的花朵……劉春嬌早產下來的那個瘦弱的男嬰,沒等哭上一聲,便斷了氣……瘦小得像是一隻貓咪,全身凍得青紫……
雖然是快到六月,可是劉葉氏想着想着覺得身上發寒,細細密密地起了一層疙瘩。她暗自寬慰自己,事情都過去快一年了,即便是留下了什麼痕跡,也早就灰飛煙滅了。
誰叫她命苦,雖然嫁到了善福堂這個好人家裡來,只可惜丈夫卻是個沒用的,對她動輒打罵羞辱,外頭也不知道養了幾個粉頭。有多少次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撫摸着自己身上累累的傷痕,恨不得投繯自盡,可是一想到年幼的玦哥她又捨不得了,只得繼續這樣忍辱負重地苟延殘喘下去。
天可憐見,丈夫暴斃。
她在人前掩面哀哀地哭,可是卻止不住心裡一陣又一陣的快意。公婆都是厚道的,可憐她年輕守寡又帶着幼子,在銀錢上從不苛待她,在行動上也不拘束她——她倒是過得比先前自在了許多。
她一眼能看穿自己今後的歲月,拉扯玦哥長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然後寂寂老去——不算是太好也不算是太壞,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完自己的一生——本來她就不是什麼太有主見的女子。
可是,這樣平靜的生活沒過上兩年便被打破了。
小叔子娶了媳婦,一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女人——青春、美麗、活潑、討喜——似乎女人所有的幸運都降臨到了她的身上。
小叔子長得一表人才,全然不像她的死鬼丈夫那般糊塗無用,對她這個做嫂嫂的倒也是恭恭敬敬,對玦哥這個侄兒也是疼愛有加。
她不記得自己心裡的天平是什麼時候開始失衡的。
或者是偶爾經過小叔子窗前,聽到裡面傳來的你儂我儂的調笑聲——除了初婚的那段短暫的時光,她再也沒有享受過這樣閨中之樂——妯娌愛嬌的笑聲像是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在她的心上。讓她早已麻木的心重新又變得血肉模糊。
或者是發現公婆的目光更多時間地停留在妯娌日漸隆起的肚皮上,她心中的怨毒也一天比一天飽滿。若是妯娌這一胎生了兒子,那麼玦哥便不是劉家唯一的孫子了。
大概是因爲她的緣故,玦哥從來沒有感受到一絲父愛。這個孩子年紀不大。可是卻總是心事重重,眉頭緊鎖,難得見到他開懷的模樣。
她原本總以爲玦哥是善福堂的長房長孫,以後是要靠他繼承管善福堂的;後來她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小叔子勤勉能幹,弟媳也頗受公婆喜愛,再加上他們還年輕,還不知道會給玦哥添多少個堂弟堂妹呢。
玦哥即便是再出色,也越不過小叔子前頭去,況且玦哥本不算出色——沉默訥言,不論是在讀書或是醫術上都看不出過人的天賦。
等公婆百年之後。善福堂便成了二房的天下。
她相信,小叔子一定會善待他們母子二人,妯娌也不是什麼潑辣刁鑽的女人。可是她一想到,玦哥從此以後要在叔叔手下討生活,要看堂弟堂妹的眼色行事。整個人便都不自在起來了。
不,不,不!
讓她過這樣的日子也就罷了,她的玦哥,她吃盡苦頭如珠似寶的玦哥怎麼可以過這樣的日子?她的玦哥是善福堂的長房長孫,她應該幫着兒子將本屬於他的一切要回來!
經過了數個不眠之夜,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裡盤根錯節。茁壯成長了。她不過找了個沒人的時候,悄悄地在那一排釘了亮晶晶的黃銅把手的小抽屜裡尋了幾味藥,然後背了人將那幾味藥碾成齏粉,偷偷地藏起來。每天不過是在給小叔子和妯娌的飯食或是補品裡放上那麼一小撮……
第一次做的時候,她的心狂跳如鼓,手抖得像是篩糠。內心也有沉重的負罪感。畢竟小叔子和妯娌也沒做出什麼對不起他們母子的事情來,可是未雨綢繆,該來的總會來的,與其被動,倒不如將主動權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裡。
她自認爲不是太過狠毒的女人。最早不過是想着讓妯娌推遲幾年生育,好讓玦哥再長大些;她也沒想過置小叔子死地,只要他纏綿病榻就不足以成爲玦哥的障礙便好。
可是,到底哪裡出了錯?
她曾經在無數個黑夜詢問自己,也曾經無數次偷偷地去翻醫書,可是始終也找不到答案。在自責懊悔的時候,她也曾有過一絲竊喜,畢竟她將玦哥面前的障礙全都徹底清除乾淨了。
至此,她的玦哥是善福堂獨一無二的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那麼,下地獄遭天譴的事就讓她一個人扛着吧,誰讓她是一個母親,一個可憐的母親,只能夠用這樣絕決的姿勢來保護自己的孩子呢?
……
劉葉氏將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揉了揉因失眠焦慮而發漲的太陽穴。
今天的生意很好,憑了善福堂這塊老牌子和劉家幾代的好口碑,也不需要她做太多的努力,生意便一直在正軌上。迫於無奈,她出去拋頭露面卻也並沒吃多少虧,她刻板的性子和平淡的姿色倒是成了她的保護色。
劉葉氏給自己倒了一碗濃茶提神。
潛意識裡,她總覺得那個許家的大兒媳叫莊善若的,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不知道爲什麼,在她面前總覺得有幾分心虛,莊善若的那雙眼睛不像劉春嬌的那般溫柔無辜,反而是帶着和她年齡不相稱的鋒利。
“阿栓!”劉葉氏衝着在店堂裡招呼的阿栓招了招手,這個夥計年紀雖輕,可是機靈有眼色,她有意替玦哥培養他。
“哎,掌櫃的?”
劉葉氏沉吟着:“若是昨日來的那個大嫂再過來,你知道怎麼做?”
阿栓微微擡了眼皮看了看許陳氏的臉色。小心地道:“那位大嫂是掌櫃的舊相識,若是來了,自然是好茶好水地伺候着。”
“唔。若是她要找老掌櫃呢?”
“這……”阿栓是個乖覺的,陪笑道。“老掌櫃養病不管前頭的事,若是她真的有事,自然是請示了掌櫃的再做定奪。”
劉葉氏這才放了心,平板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一層笑意。不論她見老爺子意在何爲,只要擋着不讓她見,諒她也搞不出什麼花樣來!
阿栓知道自己的回答合了劉葉氏的心思,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暗自納罕,也不知道掌故的爲啥阻攔那個小大嫂和老掌櫃相見,看那小大嫂倒是面善。
劉葉氏中午本在得月閣宴請玦哥的先生。趁着抓藥的人少,帶了茂叔還有個年長老成的夥計去作陪了。
阿栓百無聊賴地守着鋪子,雙手托腮趴在櫃檯上點着門口經過的人頭,恍恍惚惚地竟要睡過去了。
突然,有兩個俏麗的身影閃入他的眼簾。
阿栓的精神不由得爲之一振。趕緊搖了搖腦袋從櫃檯後面竄出來。
“小大嫂,你來了!”阿栓是自來熟。
來的正是莊善若,她看起來精力充沛,可是眼角眉梢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畢竟,連着兩天在縣城與連家莊來回奔波,吃不好睡不好心裡又有事惦念着,即便是鐵打的人也是要垮的。
莊善若衝這個年輕熱情的小夥計點一點頭:“你家掌櫃在嗎?”
“真對不住。剛出去了!”阿栓將莊善若往裡面迎,“要不,你坐着等等,喝口茶。”
莊善若這才放了心:“我不找她。”昨日聽到劉葉氏吩咐夥計的話,特意找了個她不在的時間過來。
阿栓糊塗了:“那……”
“我是來找老劉郎中的。”莊善若坦坦然地微笑道。
阿栓爲難了,只得找出託詞:“掌櫃的特意吩咐了。老掌櫃身子不好,從不見外人。你看,這……”這位小大嫂的笑容再親切再迷人,他也沒這個膽子不經過掌櫃允許便將人往內堂帶,除非他是不想在善福堂幹了。
莊善若不和他糾結這個問題:“老劉郎中在嗎?”
“在!”阿栓脫口而出。繼而又慌慌張張地補充道,“不不,不在!”
莊善若忽略他話裡的自相矛盾,道:“煩請小哥通報一聲。”
阿栓硬着頭皮道:“小大嫂,我家老掌櫃不見外人……”
話音未落,從莊善若身後站出一個人來,嗔怪道:“難不成我也成了外人?”
阿栓定睛一看,那個從莊善若身後閃出的小媳婦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一張圓盤臉,眉眼標緻,只是神色有些清冷,若是她能夠笑一笑,必然是嬌俏動人的。這兩個年輕媳婦站在一起,俏生生的一對姐妹花。
劉春嬌見阿栓茫茫然的臉色,忍不住嘴一撇,道:“新來的?”還沒等阿栓回答,她的眼睛便在店堂裡轉了一圈,嘴裡問道:“茂叔呢?阿奎呢?”
阿栓見劉春嬌隨口叫出了善福堂兩個夥計的名字,很是納罕,又見她神情倨傲,不由得陪了笑臉問道:“不知您是……”
劉春嬌沒理會,只顧張大了眼睛在店堂裡逡巡着。
恰好,有個夥計正掀了簾子從內堂出來,聽到店堂裡有人說話,投過來探究的一瞥。
“阿奎!”劉春嬌脆生生地喊道。
叫阿奎的夥計愣怔了半晌,又驚又喜地衝着劉春嬌道:“二少奶奶,您怎麼回來了?”
二少奶奶?
阿栓眼珠子轉了幾轉,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