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一滯,縮回了手,擡頭一看,卻是對上了一張陰測測的笑臉。
這人三十不到年紀,面白無鬚,眼皮浮腫,目光遊移,整個人微微傴僂着,像是早早地被酒色淘空了身子。
莊善若面色不由得一變,心中警鈴大作,這不就是鄭小瑞身邊的哼哈二將之一連雙水嘛?她連地上的春聯也不想要了,只想快點離開,免得再惹事端。
連雙水哪裡肯如此輕易地放了她走,趕忙上前兩步攔到莊善若的面前,笑道:“我聽那集市上的人議論,說是肉攤上有個美貌的小媳婦在賣春聯,聽着倒新鮮。沒想到竟然是小娘子你啊,有緣有緣哪!”
連雙水死白的臉上浮起一層笑意,讓人看着作嘔。莊善若低了頭避過身不去理他,只想瞅準了機會奪路離去。
“小娘子幾月不見,怎麼性情竟是大變了呢?原先那潑辣狠厲的勁兒哪裡去了?嘖嘖,要知道,我們鄭爺可是還時不時地念叨你呢。”連雙水本是個好色的,見莊善若孤身一人有機可乘,更是湊到她身邊嬉皮笑臉地說個沒完,“可別是你家那傻男人委屈了你吧?”
莊善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依舊閉了嘴不作聲。
路上也有行人,不過是略看了眼就避開了。城裡的人自然認得連雙水,知道他是城中一霸鄭小瑞的大舅子,哪裡敢惹;城外的人見了連雙水的穿戴,非富即貴,也不是普通人招惹得起的。
莊善若其實也並不怕他,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也不怕他做出什麼不規矩的。她只想着怎麼能夠快點脫身,若是等會子賀六回來了,憑了他的火爆脾氣,定是會爲了她和這連雙水起爭執的。
賀氏兄弟不過是擺了豬肉攤子謀生的,若是爲了她和睚眥必報的小人連雙水結仇,有了許家的前車之鑑。今後的日子必然不好過——這是她萬萬不肯的。
連雙水接連吃癟,猶自不甘心,又道:“小娘子是來趕集的,這裡沒有什麼好東西。來來,跟我走,我帶你去幾個好去處。”說罷,竟然拉扯起莊善若的衣裳來。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惱了,使了點力氣甩了袖子,往邊上退了兩步。
連雙水也不以爲忤,正嘻嘻哈哈地又要湊過去動手動腳時。聽到有一記清脆的聲音:“哥哥!”這聲音清泠婉轉又隱隱地透了一絲的冷淡。
連雙水收斂了嬉笑的神色。忙不迭地迴轉過身來。
莊善若一打眼。只見有一頂青色的暖轎停在路旁。這頂暖轎簇新,一前一後各有穿戴齊整的夥計扛着。旁邊還伺候了一個平頭正臉的小丫頭——不知道坐着的是哪家的有錢太太。
“舅老爺,我們太太說時候不早了,得趕緊走了。可別讓縣老爺等急了。”小丫頭琴兒字正腔圓地一通說。
“好好,可是……”連雙水答應着,卻是將一雙死魚眼翻了翻,看着莊善若竟一時捨不得走。
“哥哥!”轎子裡又傳來了那個清泠的聲音,“這兒人來人往的,可別做下什麼沒臉的事。”
“嘿嘿,妹妹誤會了,我不過是碰到了個老熟人,多說了兩句罷了。”
莊善若冷眼看着這做哥哥的似乎還要忌憚妹妹幾分。聽那話音。不用說她也知道轎子裡坐着的定是連雙水的嫡親妹子連雙秀——四通錢莊的掌櫃娘子。
“什麼老熟人,但凡是長得略平整些的媳婦姑娘,怕都是哥哥的老熟人吧!”連雙秀冷冷地道,也沒當着下人給自家哥哥做臉的意思。
琴兒秀氣的雙目在莊善若身上轉了一轉,低了頭。憋住了笑。
連雙水當着這些下人的面,有些下不來臺。他訕訕地笑了兩聲,道:“妹妹慣會取笑哥哥。說起這個老熟人,妹妹怕也知道,她便是那許家的……嗐!罷了罷了,瞧我多嘴了!”連雙水話說了半截又吞了下去,微微傴僂了腰,陪了笑臉。
琴兒掀起了轎簾,用手擋了嘴低低地給連雙秀說了什麼。
只聽得暖轎裡沉吟了半晌,才又懶懶地道:“這臘月裡大街上也怪冷的,哥哥趕緊着吧。爺今兒特意請了惜花樓的榴仙姑娘給縣老爺彈曲兒助興,哥哥若是去得晚了,怕是看不上了。”
連雙水想起惜花樓的花魁榴仙的那副媚態,忍不住是心中一蕩。他倒是有些搞不清楚妹妹的心思了,鄭爺和榴仙的事也不瞞她,她竟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平日裡也沒個拈酸掂醋的樣子。
莊善若趁勢撿起了地上的春聯,撣去了上面的灰。連雙水踩得忒狠了點,上面的一個腳印是清晰可見。
連雙水挺了挺腰板,道:“妹妹說的是,可別讓爺等急了。”
暖轎的簾子被一隻纖纖玉手掀開了一半,露出半張雪白的臉來,一雙清麗美目在莊善若身上只略略一停,正待放下簾子喊夥計起轎,卻被莊善若手中的春聯吸引住了目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嘿嘿,妹妹,不過是鄉野村婦沒啥可看的!”連雙水咋咋呼呼地道,“起轎了,起轎了,小心着點,若是顛着了太太,可仔細你們的皮!”
莊善若也看到了轎中的連雙秀,滿頭珠翠,光彩照人,比那日在如意繡莊裡見到的要清減了些,卻是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之姿。不知怎麼的,莊善若心中一跳,突然想起了許家安,想起了許家安在數個深夜癡癡地喊“秀兒”的名字。
此時,莊善若的心中沒有嫉妒,也沒有怨恨,只是略略拂過了一絲悵然。看那連雙秀縱然是裹在錦繡堆中,可是再名貴的衣料,再華麗的首飾,也難以掩蓋她眼中的那絲落寞和寂寥。
“妹妹,走吧!”連雙水站在轎子旁陪笑道,“妹妹咳嗽本就沒好,可別又撲了風。”
連雙秀默然地點點頭,朝莊善若深深地看了一眼,放下了轎簾。
暖轎被穩穩地往前擡着走了,連雙水輕聲道:“小娘子,這次可是便宜了你!”然後忙不迭地小跑幾步跟上了暖轎。
莊善若發了一會愣,便慢慢地走回肉攤子,收拾起剩下的那四副春聯來。
“哎,哎,等等,你這春聯怎麼賣啊?”一個小丫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得慌。
“十文一副。”莊善若淡淡地道,“還剩四副,看你喜歡哪個隨便你挑。”
小丫頭嫌惡地用手扇了扇鼻子,定是嫌棄這肉案腌臢,皺了翹鼻子道:“就你原先拿在手上的那副得了。”
莊善若一愣,道:“那副有點髒了,要不換一副?剩下的都是些意頭好的。”
“你這媳婦別囉嗦了,趕緊的,我們太太就看中了你手上的那副。”小丫頭老氣橫秋地道。
莊善若這才留意這小丫頭,卻分明有些眼熟,不就是剛纔連雙秀身旁那個扶了轎子的丫頭嗎?
琴兒一邊踮了腳尖看了看遠去的轎子,一邊催促道:“快着點!”
“這副春聯實在是髒了,用不上了……”
“我們太太就喜歡這副,你管我們怎麼使!”琴兒又低聲嘟囔道,“我們太太做的比這更怪的事兒還多着呢!”
“要不,就給個五文錢吧!”
琴兒又皺了皺翹鼻子,從牙縫間“嗤”了一聲,道:“你倒囉嗦!不用找了!”她一把奪過莊善若手上卷好的春聯,塞了錢在她手裡,一溜煙似的往前攆轎子去了。
莊善若展開手,裡面靜靜地躺了一角銀子,掂量掂量,竟有一錢重。不知道這連雙秀爲什麼執意要這副髒污了的春聯。
莊善若將剩下的三副春聯收拾進了包袱裡,託付給旁邊擺茶餅攤子的老婆子,道:“婆婆,我有事先走了,就不等賀六哥了。這包袱裡還有三副春聯,一副是給您老的,剩下兩幅你幫我交給賀六哥吧。”她想着等會賀氏兄弟過來,定是推辭不過,倒不如提早走算了。雖是不合禮數,但也只得如此。
那老婆子憑空得了一副春聯,喜得是眉開眼笑,忙不迭地應了,道:“你再多等會子,怕是就要來了!”
莊善若笑着搖了搖頭,道:“不了,您幫我捎句話,若是賀三哥賀六哥經過連家莊,一定要到我家喝杯茶去!”
“好嘞,好嘞!”老婆子笑着應了,又從自家攤子上抓了兩個溫熱的素餅塞到莊善若的手裡。
莊善若哪裡肯要,極力地推辭着。
老婆子佯怒道:“你這媳婦恁看不起人,這兩個素餅子又不是啥好東西,你帶了墊墊飢!”
莊善若只好收了,連聲道謝。
莊善若慢慢地在街上走着,盤算着這半日的收益。原先春聯就賣了三百六十文,又莫名得了連雙秀的一百文,總計有四百六十文。除去紙墨的錢,怕是淨賺四百文。看來,賣春聯倒真是門好營生,只可惜年前也只能賣這一次了。
莊善若拐到一處街上,正估量着要添置點什麼年貨帶回去時,突然就全身一震,生生地呆立在了路當中,一時心中竟是千迴百轉。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