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舊友
謝澤低估了左先生的興奮和急切，他那封信，在左先生覲見後隔天，才送到太子手裡。
太子看了信，擰了半天眉，拎着信去了延福殿，將信遞給皇上。
“你看看這個，阿澤快馬急遞，剛剛送到。”
皇上一目十行看完，斜瞄了眼一臉煩惱的太子，咳了一聲，沒說話。
“這簡直是胡鬧！第一，蜀地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離議誰走這一趟還遠着呢，他怎麼這麼不穩重了？
第二，他是主帥，他走了，幾十萬大軍怎麼辦？他怎麼這麼沒成算了？
第三，他隻身入蜀，那是送死！”
“第三條最要緊！”皇上趕緊贊成了一句。
“我給他寫封回信。”
“當年不是大姐兒沒看上他，是他沒看上大姐兒。你那孫子，真是老虎養大的？”
簡明銳聲音低低。
簡相一邊說，一邊用柺杖重重戳着地面。
“大概是老了，仁宗當時的滋味，我能體味一二了，太累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那位姑娘，哼。”
“你見過那位姑娘沒有？
“有她看得上看不上的餘地？你那孫子肯娶她，是她的大福份，真是你那孫子自己要娶的？
“阿澤姓回這個謝字，倒正經是皇上和太子的意思，阿澤肯冠上謝姓，只是因爲皇上和太子對他的大恩，是爲了皇上和太子，不是爲了謝家。”
再說，光他媳婦去，壓不住陣角，說出什麼話，人家也不一定能信，阿澤就不一樣了。
“你看這城裡的熱鬧。”
“等等！”
“這清虛觀後山景色好，去後山喝杯茶吧。”簡相說着，繞過山門，往後山過去。
他爹扮成護衛跟去也就算了，還多嘴，人家說你這護衛都能如此出言不遜，其它人的態度可想而知……
我跟你說，他要去，就讓他去，一來麼，顯得咱們不怕他蜀地，二來，小夫妻倆走這一趟，多好，聽說蜀地風光不錯。
“你這一趟，是巴結孫子，還是巴結你們皇上？”
爲了阿澤媳婦吧，也因爲，蜀中是你的。”
“是兒子不好。”
謝老太爺閒適的看着四周的景色，感慨道。
咱們不說這個，說正事兒。
祁伊沉着臉沒說話。
就是因爲中原人在混戰中，戰出了血性！
謝老太爺不客氣的接了句。
阿澤是個好孩子，不像他娘，更不像他爹，甚至，不怎麼像謝家人。”
簡相冷哼了一聲。
真是那位姑娘先看中了阿澤，偏偏阿澤願意跟她說話兒，不瞞你說，聽說阿澤要成親這事兒時，我簡直……痛醉了一場，人生第三回。”
“我想回去一趟。”簡明銳沒接祁伊那句沒好氣。
涇州城裡，連着東門的熱鬧大街上，一間茶樓二樓，祁伊站在窗前，眯眼看着下面熱鬧的有點兒過份的街道。
也不能算是爲了阿澤，蜀中是打下來，還是平安歸附，這事不關阿澤。
太子剛要站起來，皇上叫住了他，抖着手裡的信。
安家五兄弟，他最好看。我跟你說，好看這事兒，很要緊。”
簡明銳坐在旁邊椅子上，看着封信。
安老夫人寫了信，乾脆讓王艤親自往安家去送這封信。
“我爲什麼要稱帝？我不是爲了當皇帝。”
簡相眯着眼，細細打量了一會兒，柺杖在地上敲了敲，一邊往前，一邊問道。
簡明銳返回成都前兩天，謝老太爺風塵僕僕，趕到成都城外，沒進成都城，借住進了成都城外兩三裡地的清虛觀。
“能屠城的人，用不着心疼。”
“爲父不慈，爲子不孝，當年，你家大姐兒看不上他，情有可願。”
現在，將近二十年，寧氏天下欣欣向榮，一片生機，那位太子寬仁智慧，遠勝其父，又是獨子，父子不疑。”
聞風而動，爲了金錢無懼無畏的商人在謝澤進到櫟城半個月後，就涌進了櫟城，在櫟城盤恆幾天後，開始試探着往涇州城去。
他們都老了。
“嗯？”太子揚眉瞪着他爹。
“這些你看了十來年，我也看了十來年了，咱們兩個，不用說這些。
簡相眯眼斜着謝老爺子，語氣不怎麼好。
謝老太爺一聲長嘆。
“嗯。謝家人的字，多半以飄逸見長，謝澤這字，筆筆有劍意，很難得。”簡明銳將信遞給祁伊，“你看看。”
“你娘也真是，跟你說這種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幹嘛？
謝老太爺看着一下下戳在地上的柺杖尖。
從他親見了那位號稱是樂平的女兒的李家姑娘後，就一天比一天頹廢，這樣全無鬥志，這仗就是打下去，也不過是慘敗兩個字。
謝澤從櫟城遞進京城的摺子和書信至少一天一趟，京城往櫟城的旨意和書信，也是至少一天一趟，從京城到櫟城，十萬火急的快馬幾乎跑成了線。
亂世也有亂世的好處，人的血性都逼出來了。
太子氣兒不打一處來。
“聽說是你那媳婦兒不賢？”
“天下大勢，天道所向，如今已經明明白白了，你以爲呢？”
……………………
“有阿澤，我犯不着再巴結皇上，也巴結不上。
簡光燦簡相彎腰出了轎子，拄着柺杖站住，看着山門裡的謝老太爺。
還有，把安家那個小五，安孝銳是吧？讓他帶上幾百人跟着護衛。
當年，我和她約過，要是我早走，一定會等她，不會讓她黃泉孤單害怕。現在，她一個人，已經等了我很多年了。”
“我還用不着。”
王家那位安老夫人說過不止一回，說那位姑娘，活脫脫一幅安家姑奶奶的脾氣性子，阿澤他太婆說，若說肆無忌憚，安家姑奶奶跟那位姑娘可沒法比。
“二來，天下大亂那近百年，稱帝者此起彼伏，當時，我不知道寧氏是不是這此起彼伏之一，那時候守住蜀中，至少能護得蜀中百姓一時安穩。
“當年，你娘要去遊說晉州那一幫土匪，她不讓我去，那我能不去？說什麼也得去是不是？後來我去了，要不是我去了……”
祁伊接過，一目十行看完，哈了一聲，“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想讓你點一隊人馬護衛他那個祖父平安周全？”
簡相不客氣的問了句。
現在樂平已經確定無疑的歸入輪迴，他那受子不平氣，只餘了一地殘破的孤獨淒涼。
簡相臉色沉鬱起來。
“你可真能護短！”
祁伊往後靠進椅背裡，看着簡明銳，好半天，長嘆了口氣。
“應該是沒了。怎麼沒的阿澤從來沒提過，我和他太婆，從來沒敢問過，皇上和太子爺都問過，阿澤一個字不答。
“要不是您去了，阿孃能那麼費勁還差點回不來？”
簡相斜着謝老爺子，沒說話。
謝老爺子聲音落低，簡相擡柺杖打走路上的一塊碎石，嘆了口氣。
謝老太爺一聲長嘆。
謝澤大軍駐紮在櫟城往東，大軍沒有進櫟城，也沒有越過櫟城一步。
第二天巳初，一頂小轎從成都城裡出來，不緊不慢的進了清虛觀。
“阿澤屠的那座城，只有亂軍，沒有平民，這屠城跟屠城，可不一樣。”
簡相手裡的柺杖猛戳了兩下。
“真要……”祁伊坐到簡明銳旁邊，將信拍到桌子上。
“這又是何苦？多少人命……”
這話，我記得你我同榜高中那天，酒後暢談，我就跟你說過。
“嗯。”太子沉默了好一會兒，低低嗯了一聲，從皇上手裡接過那封信，轉身走了。
謝老太爺不客氣的懟了句。
仗不打了，蜀地要歸附朝廷的小道消息，從京城往南往西，從櫟城往外，散佈的比風還快。
只是，這一戰，寧氏準備了十幾年，蜀中也準備了十幾年，打，是必定要好好打一仗的，不在勝敗。”
“是爲了中原人的血性。
“你是一直都這麼，還是這些天急着趕路累的？”
“我沒興趣。”
……………………
“我看，他要去就讓他去吧。”
讓老黃去接管大軍，再把安家兄弟調過去，老黃一個穩字沒話說，讓他統總，打仗讓安家兄弟去打，姓安的都會打仗，天生的。
阿澤成親前，和謝家諸人，不管是誰，一面不見，一個字沒說過，你想想，這些年，我有多煎熬。”
“我當年極是忿忿仁宗的所作所爲，明明還有機會，明明還有餘地。現在。”
謝老太爺站在清虛觀山門裡，看着轎子裡先伸出一根柺杖，心裡一陣酸澀。
“習慣了，我不強撐。”
“蜀地歸附寧氏，別人都好，你怎麼辦？簡相年紀大了，這些年身體也不大好，你弟弟，那一家門，寧氏父子必定不介意讓他們好好活着，你呢？他們能讓你活着？”
王相去了謝家莊子的第二天，一大早，天剛矇矇亮，謝老爺子就帶着二三十個長隨護衛，離開莊子，悄悄往荊湖入蜀。
簡相一句話說完，似有似無的哼了一聲。
“十四五年之前，我倒是想過到蜀中來，想過不止一回，可那時候，我那兩個孫子生死不知，我一直在找他們，後來，唉。”
“太了仁慈睿智，是少有的明君，宮裡還有位駱娘娘。”
“我當初隨父親退到蜀中，據守蜀中，一是爲了樂平有所投奔，也是心中那股子不平氣，現在……”
你那孫子是寧勇的義子，當初可是姓過寧的，和寧崢形影不離長大，他娶那位姑娘，確實極合適不過，真是好算計。”
“這個，”皇上一臉乾笑，“要是你娘走這一趟，我肯定得跟過去，要不然怎麼放心？”
太子看着皇上，沒說話。
天道所向，我是看到了，蜀中總是要歸入寧氏版圖，這一條，你這麼看，我也這麼看。
簡明銳喉嚨微哽。
祁伊上身前傾，盯着簡明銳問道。
“平時略好一些，不過也好不哪兒去。你這柺杖，離不了了？”
“不是護短，有一說一。阿澤是個好孩子，要不然，那位姑娘也不能看上他。”
“蜀中太平了將近二十年了。”
謝澤在聽到涇州城門大開，如同當年的櫟城一樣，放進了那些商人之後，一邊笑，一邊忙寫了密摺，快馬遞進京城。
唉，阿澤遇到皇上時，纔不過十二，他弟弟比他小三歲，唉。”
“這麼些年，你爲什麼一直沒稱帝？”
“聽說過。年青的時候，我就想到蜀中游歷一番，這話當年和你說過不止一回，那時候蜀中亂，後來，更亂，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到這清虛觀後山喝茶賞景，還是和你一起。”
……………………
“謝澤的親筆？”看着簡明銳看完了信，祁伊問道。
“你知道，汴州城裡的謝家，有三個，從前的將軍府，現在的榮安王府，謝尚書府，還有城外的謝家莊子。
簡明銳長長吐了口氣。
謝老太爺連嘆了幾口氣，眼淚盈眶。
“也就十四五年。”
於公於私，他走這一趟，都沒壞處。
簡明銳示意樓下的街道。
“小的呢？沒了？怎麼沒的？”
謝老爺子看着簡相道。
兩個人緩步進了清虛觀後山的亭子裡，坐到早就鋪好厚厚錦墊的石凳上。
謝老太爺由荊南入蜀，經過安氏兄弟駐軍之地，徑直趕往成都。
“說不上誰養大誰。阿澤遇到那頭虎的時候，那虎纔剛滿月，一條腿傷了，開頭是阿澤養虎，後頭，就是虎養阿澤了。
天下沒亂的時候，大梁對上北方蠻族，總是以三四才能敵一，大戰能勝，小戰節節敗退，天下大亂之後，蠻族反倒屢戰屢敗，爲什麼？
“我早就該死了，樂平走的時候，我就該走了。
謝老太爺轉個身，和簡相併肩，往觀裡進去。
“難道你覺得，蜀地能推倒寧氏天下？推倒之後呢？我已經清修多年，當初也沒有過君臨天下的念頭，你呢？”
謝老爺子反問了一句，又接着問道：
“你就這麼篤定，你那孫子能把蜀中打下來？”
當初，我極不贊成皇上所爲，就是因爲不戰而敗，是自己折斷自己的脊骨！
蜀中和寧氏這一役，必要血戰到底，要讓這股子血性，刻在蜀中，刻在天下人的骨子裡！”
簡相聲音不高，卻堅定無比。
謝老爺子看着簡相，呆了好半天，卻沒能說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