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顧遲章走了,蘇縝從廊廡後轉了出來,手裡捻着珠串輕聲對安良道:“傳話給閔風,讓他這幾日護好了夏初。還有蔣熙元那邊,告訴錢鳴昌也警醒着點,若是蔣熙元出了什麼意外,就讓他提頭來見。”
安良心中一凜,重重點頭說了個是,退開後小跑着去傳話了。
日已西沉,陰了一日的天此時越發灰暗,涼風帶着一股潮溼的味道捲過,倒是讓昏沉的頭腦清爽了很多。蘇縝讓儀仗遠遠地跟着,自己一邊思量着夏初的那封信,一邊漫無目的的走。
夏初已經派人盯着顧遲章了,方纔他與顧遲章一番語焉不詳的對話,勢必會讓他慌了神亂了陣。現在不怕他們有所動作,反而怕他們不動。只有動了,纔看得見足跡,纔好揪出這幕後之人。
這見不得光的幕後之人……
蘇縝篩濾着整件事情的起落轉折,分析着事情如果按他們所計劃的,走到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忽然腳步一駐緩緩擡起頭來。片刻,冷然一笑。
夜裡,蓄了一天的雨終於是落了下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秋雨,綿綿的,無聲無息,在瓦檐上匯聚成珠,滴在廊下才發出一點悶響。
夏初躺在牀上,睜眼看着這無沿無盡的漆黑,聽着若有似無的雨聲,睡意全無,心裡無由來的發慌。她也不知道是爲什麼,也許是因爲所有的線索證據漸漸擰成一線,但這一線究竟能不能帶出她想要的結果,她卻沒底。
過了沒一會兒,門忽然被拍響了。夏初楞了一下後驚起,心臟猛烈的跳了起來,“誰?”她低聲問道。
閔風的聲音傳來,也是低沉的,“是我,閔風。”
夏初抓起外衣披在身上,都來不及束好腰帶便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疾聲道:“怎麼了?是大人那邊有什麼變故嗎?!”
閔風搖了搖頭,默了一瞬後道:“是常青,府衙來人了。”
夏初楞了楞,推開閔風往門外跑去。
她坐着府衙的馬車一路奔了城西懷遠坊,車在一個巷口停下來。撩開車簾,不遠處的黑暗中幾點火把格外醒目,隱隱傳來含混不清的哭泣聲,在這稠密的黑暗裡如幽靈的低訴。
夏初感到害怕,她很想轉身跑開,可還是頂着雨踏着泥濘一路衝了過去。
巷子裡有三個人,夏初看身形認出其中一個是裘財,舉着兩盞火把,另外一個穿着蓑衣戴着帽子,手裡的風燈能看出是個打更的,還有一個人蹲在地上。
夏初走近了纔看出是鄭璉,她叫了他一聲。鄭璉擡起頭來,紅腫着雙眼看了看夏初,動了動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粗大的手便用力掩住了自己的臉,哽咽一聲後低聲嗚嗚地哭了起來。
夏初往地上鄭璉身前看過去,泥濘的牆根下躺着她熟悉的常青,身上蓋着兩件蓑衣,暖黃的火把光映在他的臉上輕輕搖動,看上去好像睫毛輕閃,可細瞧卻其實一動不動。
檐上冰冷的雨滴落下來打在他的臉上,他還是一動不動。
她輕輕叫了一聲常青,他還是一動不動。
夏初被巨大的恐懼攝住了心神,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穩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盯着常青,看上去他只是躺在了地上,躺在了泥濘中,好像下一刻就會爬起來,爬起來嘲笑自己的恐懼。
可是沒有,無論她看的多麼仔細,多麼努力,常青還是那樣一動不動。蓑衣下露出的脖頸上一道翻起的傷口,連血都不再流了。
他死了。
也許是夢,只是夢裡的雨爲什麼這麼涼?爲什麼這麼大的恐懼卻仍不能讓自己醒過來?夏初看着常青,這樣清晰的事實擺在眼前,可她還是不能相信。
白天,就是這個白天,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好好的。他還坐在她的對面說話,她怎麼能相信幾個時辰之後再見,竟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怎麼這樣?”夏初轉頭看着裘財,恐懼瞬時變做了巨大的憤怒,“怎麼這樣!”
裘財擡起胳膊抹了一下臉,啞着嗓子道:“頭兒,這打更的來府衙報案,說這……,這死了人。我們套了車過來,沒想到……”
裘財也說不下去了。夏初楞了片刻,轉身抓着那個打更的人,“說清楚,你怎麼發現的,都看見了什麼,說清楚!”
打更的瑟縮了一下,神情緊張地道:“今兒下雨,我……,我原本不想出來的,可是更頭兒非讓我出來……”
“說重點!”夏初一把甩開打更人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吼道:“說!”
打更的撲通一下就跪下了,風燈也扔到了一邊,哭喪着道:“我走過這巷子的時候,聽見有動靜,像是什麼東西掉了。就……,就進來看看。”他瞟了一眼常青的屍體,“然後就看見他躺在地上,那會兒還在掙扎。我以爲是犯了急病,想……,想搭把手,結果一走近纔看見好多好多的血。”
打更的捂着自己的脖子,滿臉的驚恐,話也說得急促了起來,“我嚇壞了,起身想跑卻被他給抓住了,他還跟我說話,那聲音簡直像鬼一樣。我拼了吃奶的勁兒才掙脫開,趕緊跑去府衙報案了。”
“他說的什麼?”
“我不記得了,我嚇都要嚇死了……”
夏初一把薅住打更人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推抵到旁邊的牆上,打更人嚇得大叫,只聽夏初狠狠地道:“想!必須給我想起來!死的那是捕快,那是我的捕快!給我想!”
“我真的,真的聽不清楚啊!官爺……”打更的渾身直抖,努力的回憶了好一會兒,才試着張嘴重複着自己聽到的音兒,“春花?還是,粗話……,大大大概是這個聲音。”
夏初鬆開了手,那打更的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春花,粗話……,夏初腦子一團的亂,重重地將頭抵在牆上,盯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黑暗,強令着自己冷靜下來。
這是常青最後的話,他要說什麼?這是個什麼信息?
他是盯着顧遲章的,今天蘇縝那邊給了顧遲章一個刺激,顧遲章很可能出門去找那個幕後主使,常青會跟着,常青一定會跟着……
對,地點,應該是地點。
春花,粗話……
與這個音相近的地方,有通華、敦化,還有崇華和崇化。夏初努力回憶着那張西京地圖,這裡面在城西北的只有崇化坊,她猛地回過頭,大聲叫道:“閔風!閔風!”
閔風站到了她的身邊,她從懷裡把蘇縝給的那封手諭拿出來遞給了他,疾聲道:“去找禁軍,快去!派人給我圍了崇化坊!快!”
閔風猶豫了一下,接過手諭,道:“你不要妄動。”說完縱身而去。
夏初看了一眼常青,又迅速地扭開了頭,道:“鄭璉跟我走!裘財,你帶常青……,帶常青……”
她急急地喘息着,“帶常青回府衙。”
鄭璉抹了眼淚,拿了支火把走到她身邊。“去崇化坊!”夏初說完拔腿便走,走到巷口又回過頭來,啞着嗓子顫抖着聲音對裘財說:“小心一點,別磕着他……”
迎着雨,夏初一步步的往崇化坊走着,鄭璉跟在她旁邊,問道:“頭兒,常青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夏初沒有說話。
“早起還好好的,這人還活的好好的,還說休沐去喝酒。”
夏初仍是沒有說話,藉着火把的光,踏着泥濘走的極其用力。她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壓得她說不出話,也喘不上氣。
鄭璉顫巍巍地嘆了口氣,“這麼好的兄弟……”話沒說完,卻見夏初腳下一個踉蹌,摔跪在了地上。
鄭璉趕忙過去攙她,卻怎麼也拽不起來。他繞到夏初面前,剛要說話卻又紅了眼眶。夏初在哭,臉上全是淚;在哭,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審了打更人,佈置了閔風去找禁軍,安排了裘財送常青回府衙,她忍到了現在,她再也忍不住了。
常青,常青……
那個油嘴滑舌的常青,羅裡吧嗦的常青,忽悠死人不償命的常青。因爲他收賄銀,讓夏初徹底對府衙失望了,可她回來,常青卻說,你現在還能信的過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常青說,其實我是很想做個好捕快的。常青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走了。
他走了。
離開她的身邊,走出茶樓,去辦她交代的事情,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等着他得意洋洋的對她說:頭兒,怎麼樣?我還行吧。
她還等着這樁案子結束了,就舉薦他做這西京的捕頭;她還說自己欠了他一份情,將來必會報答於他。可是沒有將來了,沒有將來了!
夏初大聲地哭了出來。
都怪她!都怪她!
是她找常青幫自己查案,是她讓常青去涉險,卻又沒能保護好他。他那麼安逸的日子,那麼瀟灑的生活,那麼青春的年華,被她毀了……
都被她給毀了!
她好後悔,她好後悔。眼淚從心裡流出來,灼痛了五內,流不幹,就算流乾了,也絲毫減輕不了心裡的痛苦,減輕不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責。她對不起他,卻再也沒有道歉的機會、恕罪的機會了。
再沒有了,常青再也沒有了……
“頭兒,頭兒你起來吧。”鄭璉還在往起拽她,哭着道:“頭兒,我們是不是去給常青報仇,我們是不是去給常青報仇!常青到死都要傳個口信兒給你,你可不能辜負了他,頭兒,你起來……”
“是,是……”夏初咬了咬牙,扶着鄭璉從地上站了起來,渾身抖似篩糠。她反手狠狠地抹了抹眼睛,踉蹌着繼續往前走去。
秋雨,沒有夏日的雨來的滂沱酣暢,靜謐中有着蕭瑟的哀傷,灑灑落進西京城空寂的街道。
這是西京的第一場秋雨,它帶走了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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