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裡臣子們的意見大致分爲兩類。多數主懷柔政策,理由也很說的通,而另一部分人則主張發兵鎮壓,只不過都算不得重臣,聲音弱的很,說不了兩句便被人壓了下去。
“皇上!不過萬把烏合之衆,臣願帶兵往青城郡平亂,千人足矣!”蔣憫出列,抱拳高聲道。
尚書令回頭看了一眼,哼了一聲:“蔣大人不愧將門出身,自是勇氣可嘉。但如今作亂的不是外族他國,而是皇上的子民。皇上乃寬仁君主,那些反賊也是百姓,爲的就是一口飯罷了。如果能不損兵卒不傷性命解決此事,何必大動干戈。天威不是要血流成河才能彰顯的。”
“是啊,蔣大人。”旁邊戶部的人也附和道:“青城郡距京豈止千里,就算是千人的兵力一路過去這補給亦是需要不少。有這些糧餉,何不用之於民呢?”
正說着,安良從外面走了進來,於蘇縝旁邊低聲道:“皇上,蔣熙元蔣大人求見。”
蘇縝看了安良一眼,神色有些複雜,停了片刻才點點頭。
蔣熙元如今是國子監的博士,這類事情自然與他並不相干,所以並沒有在御書房。蘇縝接到摺子後首先想到的就是蔣熙元,但猶豫了一下,卻又沒召來前來,沒想到此時他卻自己來了。
自鑑天閣之後,蘇縝與蔣熙元還沒有見過面,此時看着他一如往常般走上殿來,心裡稍稍的有些不安,不知他會拿個什麼看法出來。
蔣熙元入殿中叩拜後起身,還沒開口,便聽有人低聲道:“哦?這小蔣大人還真是熱心平亂,看來府衙門前的地兒真是不夠使啊。”
蔣熙元往聲音來處看了一眼,不鹹不淡地道:“沈大人怎知下官是主張發兵鎮壓的?下官還沒開口,沈大人着的什麼急呢?”
沈大人楞了一楞,悻悻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不過沈大人倒是說對了。”蔣熙元輕聲地扔了一句,轉頭看了看蘇縝,兩人相視了一瞬,蔣熙元垂下眼去,道:“皇上,臣方纔於殿外也聞聽了各位大人之言,倒是有幾句話想問問各位大人。”
說罷,他對劉尚書拱了拱手,“劉大人,倘若朝廷以懷柔政策對待,招安逆賊,豈非是說謀反無罪,卻反而能從朝廷得到好處?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不等劉尚書說話,他又進一步道:“那麼以後是不是隻要造反,朝廷便要給錢給糧?開此先河,若是凡有不滿便舉旗反之?平亂固然難免傷亡,但賊亂禍及百姓又要如何論?姑息養奸,怎能說是愛民之舉?又何來的什麼天威。”
“一時一事,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劉尚書硬邦邦地回道,“蔣大人不要歪曲了本官的意思。”
“下官自以爲沒有。大人說百姓爲的不過是一口飯,那麼下官請問大人,青城郡水患朝廷沒賑糧錢嗎?百姓爲的的確是一口飯,如今大筆銀子出去了,飯呢?”
蔣熙元冷眼看着他,“賊亂因災而起,更是因官員賑災不力而起!懷柔,當是以君對臣,以上對下,如今官員私飽中囊上瞞天聽已是不臣之心,賊首惑衆叛亂誣衊君主更是以下犯上,又有什麼可懷柔的!”
蘇縝不做聲的聽着,聽蔣熙元如此說,一顆心便緩緩地放了下去。
這是一次因災而起的事件,但絕不是普通的造反。蘇縝第一時間就嗅到了這其中的陰謀味道,因爲這‘殺兄弟弒父母,非天授之子’斷不是尋常百姓能說的出來的,直指的並不是朝廷,而是他蘇縝。
青城郡那麼多的官員,只有一個縣尉冒死送出了消息,那麼其它官員都在幹什麼?若是北方郡縣的官員連成一片皆牽涉其中,所圖必定非小。絕不是送了錢糧過去便能息事,派官員前去便能招安的。
這亂必定要平。他不說話不過是想看看這般老臣的主意,現在蔣熙元把他所想的都說了,比從他嘴裡說出來更好。如今朝中可信之人不多,可信又堪用之人更少,他勢必要用到蔣家,蔣熙元這番態度,實在是給的及時。
蔣熙元說完,殿中靜了片刻後,蘇縝才緩緩地道:“朕寬仁,是對百姓,但既已舉旗便是逆賊,何能以百姓論之。於賊人,絕無姑息之理。”他看了看劉尚書,“誠如蔣卿所言,朕退一步,便會有人進一步,道是人心不足。此非懷柔,而是懦弱!”
說罷,蘇縝站起身來,揚聲道:“蔣憫!”
“臣在。”蔣憫應的聲如洪鐘,蕩在御書房裡嗡嗡直響。
“朕命你爲指揮使,青城郡平亂!繳械者不論,賊首必誅!青城郡上下官員就地革職,郡守郡尉押解入京,如有不從或勸解退兵者,斬!”
“臣領旨!”
“各部當以平亂之事爲首要,有懈怠推脫者,與叛賊同論!”蘇縝掃了一眼殿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一片的安靜,不禁微微地皺了皺眉頭,“沒聽見?”
衆臣這才應了是,領了命,各自退出了御書房。各部的官員走了,蔣熙元卻沒走,仍站在原地。御書房裡靜悄悄的,氣氛有些怪異。
“熙元,朕倒是沒想到你會來。”蘇縝走到蔣熙元身邊,先開口說道。
“爲人臣者當以國之大事爲己任,豈能拘於司職而做壁上觀。皇上這樣說,臣惶恐了。”蔣熙元平平地說道。他知道蘇縝說的並不是職位問題,而是其它,卻故意迴避了過去,話裡恪守君臣之線,相比於蘇縝的話而言,透着生疏。
蘇縝點了點頭,便也收起了情緒,“如此甚好。”
蔣熙元從懷中取出一薄冊,交給了蘇縝,“皇上,這本便是這段時間以來臣所探查蒐集的東西,涉及六部要臣一十二人,外埠牽涉的官員有跡可查不知幾凡。時間略有倉促,但臣以爲青城郡之事該是時機,故而先行呈上。”
蘇縝接在手裡看着,蔣熙元又道:“臣另有一不情之請。”
“所請何事?”蘇縝微蹙着眉頭,頭也不擡地問道。
“請副指揮使之職,隨家父往青城郡平亂。”
“不允。”
“那麼臣請僉事之職。”
“不允。”
“請知事之職。”蔣熙元道,未等蘇縝開口又道:“皇上若執意不允,臣便辭官致仕,以家父隨侍前往。”
蘇縝看了他片刻,“朕已任蔣憫爲指揮使,他允了你便去,不用問朕。”說完,轉過身大步離開了御書房。
三日後,蔣憫真的便率了千人並蔣家還沒來得及裁撤的親兵開拔往青城郡去了,蔣熙元以同知之職隨軍前往,與國子監連聲招呼都沒打。國子監的祭酒和幾個老夫子以此奏了蔣熙元一本,被蘇縝給扔到了一邊。
夏初是從詠薇那裡知道的這件事,聽說蔣熙元隨軍離了西京,啞然的半晌沒能說出話來。詠薇滿滿的擔心,父親哥哥都去平亂了,雖說叛軍不過烏合之衆,但畢竟刀劍無眼,真打起來了,也不會因爲誰的官職大誰的血就多一些,誰的五臟六腑就硬一些。
夏初安慰詠薇說蔣熙元功夫了得,絕對不會被點子拿着棍棒菜刀的人傷到。她說是這麼說,可自己的一顆心也懸到了嗓子眼,說話時滿手都是汗,涼涼膩膩的,這暑熱的天氣也暖不起來。
“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必然是要鎮壓的,可朝中老臣重臣皆是主懷柔招安,父親與哥哥此番雖是順了皇上的心意,可若是真敗瞭如何是好?那些老傢伙必然揪住不放,還不知會是個什麼光景。”詠薇倒是官家的女兒,想的自然也比夏初要多一些。
“怎麼會呢,娘娘不用擔心的。”夏初勉強地笑道,“娘娘對自己父親哥哥該是瞭解的,且不說驃騎大將軍的威名,就是蔣尚書的故事我也聽了不少,也許兵還沒到,那些逆賊就已經嚇跑了。”
“以千敵萬,我如何放心的下來。”詠薇嘆了口氣,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罷了,如今就希望平平安安的纔好。”
“是啊……”夏初低聲的道。平平安安的纔好。
兩人默默無言,也沒了說別的的興致。這時芊芊端着個湯盅打了簾進來,對詠薇福了福身,“娘娘,銀耳百合羹燉好了,現在給皇上送過去嗎?”
詠薇召她到近前,揭開蓋子看了看,“送過去吧,讓安公公放的溫了再給皇上,囑咐着一定要喝了,解燥去火的。現在國事繁重,但身體纔是頂要緊的。記着說了這話。”
夏初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等芊芊拎着食盒走了,夏初才問道:“娘娘怎麼不自己送過去?”
“御書房那地方不知多少人盯着,蔣家無事也就罷了,如今眼瞧着皇上重新又用上了,我再見天的湊過去,怕讓人覺得我腰桿硬了,蔣家恃寵生驕。”
夏初聽完點了點頭,對詠薇由衷的有些感佩。換作是她,絕對想不到這些事情上去。喜歡便想見,想見就去見,還要瞻前顧後,這得多累。
詠薇像是聽見了夏初心裡的話一般,神情有些失落,“嫁與皇上是好的,可這些事當真煩人,又不得不想。誰讓我嫁的是皇上呢。”
蘇縝的確很忙,忙的一直沒有來找夏初,只是時不時的差安良過來看看她,送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些飾物,有時候是短箋,寥寥幾句話。
夏初把這些東西妥善地收好了,卻也不像當初那樣帶着隱秘而喜悅的心情,反而心中越發沉重,越發愧疚。她不知道哪天能見到蘇縝,就算見到了蘇縝,以眼下的這種狀況,想說的話恐怕也是說不出來。
只能再等等了,等到蔣大人平了亂回來,等到朝局穩定了,等到蘇縝的心情可以面對這些兒女情長時再說了。
想到蔣熙元,夏初也很煩躁。他沒事跑去平的什麼亂呢?
真的是,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