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監牢裡,牢頭正跟着個年輕的守監喝酒聊天,見蔣熙元和夏初進來了,便抄起桌上的酒壺飛快地往旁邊竹簍裡一扔,躬身迎了過來。
“酒是藏了,你這一口酒氣要怎麼藏?”蔣熙元問他。不過一句玩笑卻說得牢頭渾身一緊,軟了膝蓋就要跪下去。蔣熙元擺了擺手,“行了,湯寶昕處,引路吧。”
牢頭連說了幾個以後不敢了,這才從牆上把燈籠摘下來點上,直囑咐着夏初和蔣熙元腳下小心。牢間裡沒有燈,是怕犯人會拿燈火把牢房點了,廊中倒是置了幾盞油燈,可油少燈如豆,根本也管不得什麼用處。牢頭的棉紙燈籠晃悠悠地照出一小片昏黃的地面,夏初低頭走路,瞪的眼睛都酸了。
蔣熙元放緩了腳步回過身,把胳膊伸給她:“借你扶一下?”
“不用。平地裡還能摔了跟頭不成?”夏初抿嘴笑了笑,幽暗的油燈映在她眸子裡,倒是晶亮晶亮的。蔣熙元收回手臂,也沒勉強,只是讓她留神一點,說牢房裡耗子多,大的像貓似的。
夏初嚥了咽,不着痕跡地往前快走了幾步,跟緊了蔣熙元。蔣熙元佯做不明所以地問她怎麼了,她搖頭說沒什麼,低頭看路,錯過了他眼底的一抹奸笑。
牢頭在湯寶昕的牢間前停下來,挑高了燈籠,用力的拍了拍木柵,“湯寶昕!”
湯寶昕在德方班被折騰了半天,又受了問訊,還痛哭了一場,這會兒已經累的睡了過去,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稍稍惺忪了雙眼,嗯了一聲卻沒起來。
“起來!”牢頭中氣十足的吼了一嗓子,牢間裡有回聲,聽得格外噪人。這嗓子吼完,湯寶昕這才醒過神從草鋪上爬了起來,走到了木柵跟前。夏初讓牢頭先離開,把燈籠接過來往高裡舉了舉。
湯寶昕被燈籠照得眯了眯眼睛,手抓在臂粗的柵欄上,條件反射似地說:“官爺,我沒殺小九。”
夏初藉着燈光仔細地看着他的神情,問道:“你最近去過藥鋪嗎?”
湯寶昕很茫然地想了想,不明所以地道:“藥鋪?沒有啊。”
蔣熙元把那罐藥往前遞了一下,“你說你給月筱紅送了傷藥,看看,是不是這一罐。”
湯寶昕伸手要拿,蔣熙元卻給躲了過去,“看就是了。”
他偏頭仔細地瞧了瞧,似是又勾起了從前的回憶,微微地耷着脣角點了頭。
“四月三十晚上你給她送了藥過去,她抹了嗎?”夏初問道。
“抹了吧?”湯寶昕不太確定地說,稍想了一下又道:“那天晚上我與她吵架,後來放下藥就走了。小九入殮的時候我幫她淨身換的衣服……”他喉頭一酸,哽咽了一下,“滿身淨是練功落的傷。那些劃傷的地方看着是搽了藥的,我沾水幫她都擦乾淨了。”
夏初與蔣熙元對視了一眼,蔣熙元又問道:“這藥之前一直在你那裡放着?有別人接觸過嗎?”
“小九那次幫我上完藥就一直在我那,別人……”湯寶昕歪着頭想了想,“五哥的一個小徒弟前些日子被纓槍戳了手,我借過他。”
“什麼時候的事?他把藥拿走了?”
“我記得是……四月二十五還是二十六的時候吧,五哥問我借了藥就在屋裡抹了就完了,那孩子傷的也不厲害。”他說完這些,像是咂摸過味兒來,不覺皺起了眉,“官爺,這藥有什麼問題?”
“現在查不到月筱紅的死因,所以我們懷疑這藥有毒。”蔣熙元說道:“湯寶昕,你最好說實話,免得受皮肉之苦。”
“有毒?”湯寶昕像是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重複了一下那兩個字,隨即表情一變,高聲嚷道:“不可能!”
他伸出手要去抓那罐藥,蔣熙元退了半步將藥擱在了身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看着他。湯寶昕發急地抓着木柵,聲音愈發的大了起來,“這是小九給我的藥,她給我抹過,我前些天還用過的!怎麼可能有毒!”
夏初拔高了聲音詐道:“你還不說實話!”
“就是實話!”湯寶昕的聲音比她還大,又伸了手出去,“您要是不信就把藥給我,我這就試給你看!”
“好。若是有毒就說明人是你殺的,死了也是罪有應得!”夏初把燈籠放下,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木勺,從蔣熙元身後拿了藥罐出來,從裡面挖出一塊褐色的膏來遞到湯寶昕面前。
湯寶昕伸手去拿,夏初又躲了躲,神情嚴肅地盯着他道:“湯寶昕,你可要想好了!現在認還來的及,若是你殺月筱紅有什麼不得已的內情,說出來,或許也罪不至死。想清楚。”
湯寶昕什麼都沒說,踮起腳一把便將夏初手裡的木勺搶了過去,想都沒想的就放進了嘴裡,賭氣似的瞪着夏初,用力的嚥了下去,“我清楚的很!”
兩人看着他,片刻後蔣熙元點點頭,拿起燈籠對夏初道:“走吧。”
“官爺……”湯寶昕那邊楞了楞,看蔣熙元與夏初真的要走,便捋着柵欄跟着挪了幾步,用力的擠着想探出頭去,“官爺!我沒死!”
夏初回頭笑了笑:“一勺秋梨膏當然死不了。”說完便與蔣熙元走遠了。
湯寶昕咂麼了一下嘴裡的滋味,又涼又甜,方知是詐他的,又高聲地喊道:“我沒殺小九!我沒有!官爺你一定要信了我的,要給小九個公道啊!”
蔣熙元走到門口,把那罐秋梨膏放在桌上,對牢頭道:“這東西倒不錯,吃完嗓子立刻就亮了,送你了。”
出了牢房,夏初呼了一口氣,與蔣熙元異口同聲地道:“應該不是他。”
這招談不上高明,不過是用了點激將法,再利用了平民對府衙辦案流程的無知,詐的不過是湯寶昕的第一反應而已。而湯寶昕從頭至尾對那罐子藥沒有半分的猶豫,毫無揣測的神情,他是真的不相信那藥有毒。
這至少說明了三點,第一點是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接觸了那罐藥;第二,從五哥問他借藥這一節看,別人是知道他有傷藥的;第三,下毒的時間就在四月二十五到三十這幾天裡。
夏初道:“那麼現在的問題是,藥在湯寶昕那裡,如果人不是他殺的,那這個人是怎麼算準了他會把藥給月筱紅送去的?”
“兩種可能,一是藥到了月筱紅那裡時才放的毒,二是這人想殺的原本不是月筱紅,而是湯寶昕。”
夏初眨着眼睛看着他,他也看着夏初,夏初在想事情,而他在想着夏初。
片刻後,夏初才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樣一來,範圍說大倒是也不大,如果是第一種可能,那麼藍素秋的嫌疑最大;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就是程世雲,或者關五公子,這倆人都有動機。”
“對。藍素秋倒底在月筱紅那裡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咱們聽見的全都是他的一面之辭。畢竟最後一個見過月筱紅的是他,他說他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卻沒人可以證明。”
夏初含糊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可是咱們第一次聽到‘藥’這個事就是從他嘴裡,如果是他放的毒,他何必主動提起。況且還是那個問題,從月筱紅死到現在這麼多天,他不銷燬證據的嗎?”
蔣熙元輕擺手指,“現在咱們找到了這個疑點,可矛頭不是卻指向的是湯寶昕嗎?”
“栽贓?借刀殺人?”
“沒查到藥的事月筱紅就可能最終被認定死於哮症,要是查到了,那藥也是湯寶昕送過去的,能撇的乾淨。若不是他,那麼就是近期與湯寶昕有矛盾的人,程世雲或者關五。程世雲就在德方班,行事方便,但關五若是買通德方班內部的人也一樣不難,畢竟那院子里人多雜的很。”
夏初咬了咬嘴脣,眉頭不展,“似乎挺清晰的,可現在卻實實在在有個問題。”
“知道。”蔣熙元聽完便笑了笑,“府衙不動刑訊,若是不肯主動招認,現在咱們就等於沒有切實的證據可以定罪。”
爲什麼官差喜歡動板子打人,實在是因爲這個方法太容易了。你不說,打到你說就是了,你說了便就是你做的,手印一按哪還需要管什麼證據不證據的。
現在他們能確認藥裡有毒,能鎖定幾個嫌疑人的範圍,但在沒有板子威懾的情況下兇手就很可能拒不認罪,即使審問中他們覺得這個人再可疑也是沒辦法的。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斷容易,但要讓所有人相信,靠的還得是證據。
就像她現在雖不認爲湯寶昕是兇手,卻也不能放了他一樣,也是因爲沒有能夠讓人信服的證據。
”堅持不動刑?”蔣熙元問她。
夏初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大人不要強我所難。”
“怎自然。說了會幫你又豈會食言。”蔣熙元把藥罐託在手裡道:“現在證據不是沒有,而是已經在手裡了。查清是什麼毒,從何處來的,再順藤摸瓜就是。”
“也是啊!我把自己繞進去了。”夏初眼睛一亮,“行!我這就去問問柳大夫,藥是廣濟堂的,他肯定知道原本是什麼成份,多了什麼成份。”
蔣熙元把她拽住,“柳大夫又不是府衙的人,這麼大晚上過去不嫌太叨擾?”
“那我去看看卷宗,看有沒有什麼漏掉的疑點。”
“站住!”蔣熙元瞧着她這拼命找事讓自己忙的樣子,覺得好笑又心疼,“你要是實在不想回家,就跟我吃飯去。”
“我沒有啊。”夏初狀似不明所以地說。
“嗯,是我不想回家。初八是納徵禮,三天後便是皇上大婚,這些天我都要在家裡忙了。”蔣熙元對夏初淺淺地笑着,“算你陪我吃飯,好幾天見不着了。”
“就要榮升皇親國戚了啊。”夏初做了個勉爲其難的表情,“好吧,反正那麼高規格的婚禮我也沒資格到場,提前與皇上的大舅子吃一頓,沾沾喜氣也好。”
“說的是。”蔣熙元把藥罐子在手裡掂了一下,忽然神色一變,“糟!這是那罐秋梨膏!”
“啊?!”夏初大驚失色,調頭就往牢房跑,蔣熙元卻在她身後大笑起來。夏初駐足回頭,看着他站在淺淺夜色中,笑得開懷而放肆,弄得她想惱也不是,繃了片刻便也笑了。
真幼稚!這人怕是心頭全無煩惱吧,還真讓人羨慕……,夏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