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一聽常青說帶了楊仵作過來,不禁誇獎道:“常青,你現在真是越來越機靈了。”
常青笑呵呵地走過來,對蔣熙元先見了禮,而後道:“咳,這不是省得再跑一趟了麼,有屍體自然得有仵作不是?”
章仁青聽見這話回過頭來,躬身說道:“大人,幾位官爺,這開棺的事可是一定要做嗎?雖然月老闆是個戲子,但死者爲大,這入殮後再開棺也是不敬啊!”
“這跟他是不是戲子沒關係,府衙要查的是一條人命案,何爲敬何爲不敬?章管事再好好想想,也不妨站在你們月老闆的角度想想。”夏初淡淡地道,不再多費脣舌,讓章仁青繼續引路往月筱紅的住處走去。
月筱紅是角兒,住的是東跨院裡的一間正房,院裡還有幾間廂房,也都住着人。跨院中間一處空場,擺着日常練功的一些東西,夏初左右看了看,問章仁青:“這兩邊廂房住的都是什麼人?”
章仁青站住腳,給夏初把院裡的人員構成說了說。
正房裡進門一個小花廳,左右各一間房,比較大的那間給了月筱紅,西間住的是藍素秋,也是唱旦角的。東廂兩間,大間住的是唱老生的大師兄程信海,隔壁是兩個唱小生的;西廂大間是班裡行三的,也是個唱老生的,旁邊是老五和老六,一個工刀馬旦一個工小生;南邊是一些入科年頭短的孩子,住個通鋪,旁邊一間就是小廝之類的伺候人等。
這宅子還有個西跨院,章仁青也跟夏初簡單的說了說。夏初細算了一下,只這一個跨院裡就住了有二十人,這宅子還真是夠擁擠的。
進了月筱紅的房間,夏初一看就覺得查不出什麼線索來了,因爲屋裡整整齊齊,已經被人給收拾過了。
屋裡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張牀一個衣箱,中間一個圓茶桌,靠牆有個五斗櫃,再無其它。夏初與蔣熙元在屋裡轉了轉,打開五斗櫃瞧了一眼,裡面空蕩蕩的就是點雜物。
章仁青上前道:“這鬥櫃從前放的都是月老闆自己用的片子,還有戲迷送的頭面首飾。月老闆不在了,這些東西放着怕丟了,就收到班子的箱子裡去了。”
“你們收了?”夏初回頭道:“月筱紅沒家人了?”
“官爺,這唱戲的有家人也等於沒有,但凡有個活路的,誰捨得把孩子送來受這份罪。”章仁青嘆了口氣,又道:“官爺,要說家人,這班裡的老六倒也勉強算得上是月老闆的家人。開棺的事,要不我喚老六過來問問吧。那小子是個倔脾氣,我要是私自拿了主張他怕是要跟我鬧個沒完了。”
“老六?”夏初記得昨天金二順好像提過一個什麼六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這老六是誰?”
“湯寶昕,工小生的,入科行六,月老闆晚一些行九。他就住在這院裡的西廂房。當年是他帶着月老闆投奔的德方班。現在正在靈堂呢,我喚他去。”
夏初點了點頭,讓他先去了。她與蔣熙元又把屋裡看了一遍,門窗都好好的,實在也是看不出什麼疑點來,遂出門到院子裡等着。
“大人在想什麼呢?”夏初看蔣熙元挺沉默,便問道。
蔣熙元搖了搖頭,微蹙着眉,道:“我也不知道,總覺得有點事該想一想,又不知道該想什麼。”
“這叫什麼話?”夏初失笑,“還有這樣想事兒的呢?”
“說的是,我也覺得挺奇怪。嘖,細琢磨也覺得沒事,但心裡說不上哪有點不踏實。”他晃了晃頭,“算了,不想了。”
夏初走到一排放着兵器的架子前,拿起纓槍來掂了掂,“嚯!這可比我想像的沉多了。唱戲還真是不容易。”
“戲子娛人爲業,雖是老闆老闆的叫着,但終歸還是下九流的行當。唱戲跟班子籤的多是賣身契,從小練功,罪受的大了。月筱紅算是唱出來了,正當紅,是可惜。”
“大人還知道這些呢?”夏初看着他,“我以爲你從小養尊處優,纔不會知道這些低層的事。”
“夏初,你說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小時候是怎麼過來的?”蔣熙元問她。
“先跟着祖母過了兩年,後來祖母也病故了,沒親戚願意收留,我就進了孤兒院,哦,就是恤孤院。”夏初一邊新奇地看着院裡的東西,一邊閒聊似的說道,“我們那不興賣身,我沒那麼慘。”她回頭衝蔣熙元一笑,“就是窮,從小到大都窮。”
“想家人嗎?有機會陪你回家鄉看看。”
夏初手裡的動作滯了滯,而後搖頭,“習慣了,也不怎麼想。”
蔣熙元伸手把她手裡的纓槍拿過去,放回了架子上,看着她道:“那就算了。還是留在西京吧,好歹我在這。”
“我沒說要離開西京啊,至少現在還沒打算走。”
“以後呢?”
“以後的事誰說的好。”夏初微微的別過頭去,隨即又回過頭來笑道:“沒準遇見什麼有錢人家的小姐看上我,我就入贅去了呢。”
“淨胡扯。”蔣熙元失笑。心說,有錢人家的小姐看上你你敢入贅?你不被嚇死就算好的。
章仁青回來的挺快,回來時身後跟着一個高瘦的年輕男子,還有一個就是去府衙報案的金二順。
“官爺,這就是湯寶昕,還有這個叫金二順,是月老闆的跟班小廝,我不知道您要問什麼就一併給叫來了。”
金二順在湯寶昕身後擡頭看了夏初一眼,顯得有點緊張,又迅速地低下了頭去。夏初讓章仁青給他們找了個地方,她先把湯寶昕叫了進去。
湯寶昕一身縞素,臉色十分的差,眼下一片烏青,開口說話嗓子都是啞的。章仁青說他是唱小生的,按說嗓門應該很清亮纔是,瞧現在這意思真是傷心狠了。
夏初遞了杯茶給他,問他與月筱紅是個什麼樣的關係,湯寶昕說起話來有些吃力,好像每個字兒都是咬着牙的,這樣才能讓自己不哭出來。七尺男兒這般模樣,瞧着頗讓人動容。
“我與小九是同鄉,小時候家裡挨門住的,後來家鄉遭了災,我們跟鄉親一路南下逃荒。逃荒出來沒多久就遇上了因災落草的賊寇,賊人心狠,把人全給殺了。是他爹臨死前把我們按進了泥溝子裡,我倆才撿了條命。”
湯寶昕用手掩住眼睛,哽咽了片刻後,繼續道:“那時候我九歲他六歲,倆孩子活着也就是等死。幸好是路上遇見了德方班,我就央着班主把我倆給買了。賣身的銀子一文沒有,就求口飯,能活着就行。”
蔣熙元下意識地看了夏初一眼,見夏初表情有些哀傷,怕湯寶昕勾着她想起自己的遭遇來,讓她難過,便插話打斷了他的敘述,問道:“你最後一次見着月筱紅是什麼時候?”
夏初緩了下神,心裡明白蔣熙元忽然插話的緣故,便轉頭對他彎脣一笑,意思是她沒關係。蔣熙元便也對她笑了笑。
“他入殮的衣裳……,是我換的。”湯寶昕說。
“我是問他活着的時候,你最後一次見到他。”
“四月三十晚上。”湯寶昕擡起頭來問蔣熙元,“大人,章管事說您府衙是來問案子的,是不是小九的死有問題?”
“你覺得有沒有問題?”夏初反過來問他。
湯寶昕一楞,扶額支在桌子上,極疲憊地道:“聽了死訊我整個人都要垮了,這三天我都沒闔眼,什麼都不敢想……。小九有哮症,逃荒時落下的病根,就是去的太突然了。”
夏初提筆記了下來,瞧着外面時辰不早了,便對湯寶昕道:“現在有人向府衙報案,懷疑月筱紅並非暴病而亡,案子府衙已經接了,現在要查,有些事還需要你這邊配合。”
湯寶昕擡起頭來,愣怔半晌,“不是暴病?”說完霍然起身,“不是暴病?!那他是怎麼死的?是被人害的?”
“這正是我們要查的。”夏初伸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但現在屋裡已經收拾乾淨了,人也裝殮入棺了,要查的話頗有難度。”
湯寶昕一聽,當即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人,若小九真是被人所害,您們可一定要爲小九做主啊!我……,我錢財不多,但就是借債,就是賣出我這一條命去我都在所不惜,求您一定要還小九一個公道!”
夏初一聽他這話,便知道他是誤會這個‘頗有難度’的意思了,大概以爲是官差問他伸手要錢呢。不禁暗暗搖頭,心說這位的腦筋未免也太直了點。
“你先起來。”夏初起身拽了他一把,把他按回到凳子上,等他情緒稍稍平復後才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的難度是說線索,要查案總得有線索才行,明白嗎?”
“明白。”湯寶昕點了點頭,“您要什麼線索。”
“剛纔我與章管事也說了,他說你還算得上月筱紅半個家人,所以這事兒要問問你的意見。”夏初停頓了一下,道:“我們要開棺驗屍。”
湯寶昕萬沒想到夏初說了這麼個事兒,章仁青叫他過來的路上什麼都沒告訴他,乍然聽見彷彿是沒聽明白似的,茫然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這一回過神來便又從凳子上彈了起來,還往後退了兩步,高聲道:“不行!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