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叫驚動了那人。那人影向前一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薛九九知道自己掙脫不了,也就放棄了掙扎。卻聽見那人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我不是壞人,我放開你,你不要叫。”
那人聲音溫柔好聽,聽了他這麼說,薛九九放鬆了些,慢慢點了點頭。
那人把她放開,薛九九連忙轉身向帳子裡拿了簪子,把尖端對着那人,低聲問:
“你老實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小六。”
薛九九一手拿着簪子,另一手拿出火摺子,點着了燈。
小六並沒有阻止她,只是退了兩步,退到從窗外看不見他人影的地方。
薛九九拿着燈,到他臉上照了一照。
他抿着脣站在牆角,好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他的年紀很輕,比她現在這個身體大不了幾歲。他身材纖細,有點蒼白,好像很少見陽光。
他這樣年輕,長得又很好看。雖然這並不能證明他是好人,卻讓她似乎安心了些。她接着盤問:
“你來我房裡做什麼?”
“來找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你手上的那根簪子。”
薛九九笑了:
“原來是個小賊。”
那小六面上泛起一絲紅暈,顯得有些氣惱:
“我不是小賊!我是個刺客。”
“刺客到丞相府來,只爲了拿這麼一根不值錢的木簪子?”
他的臉又紅了。
“這根簪子是師父昨天晚上派小七放在這裡的,他要考我能不能不讓人發現就把它帶走。”
他那可口的樣子讓薛九九情不自禁地想去捉弄他:
“這麼說,你是輸了。你被我發現了。這可怎麼辦呢?”
不想他卻搖了搖頭,非常認真地說道:
“沒關係的。師父說了,如果有人看見了我,就把他殺了就是。只要沒留下活口看見我的臉,就算我合格的。”
這裡不是薛九九從前生活的世界,在這裡,如果她真的被殺,也並不是什麼出奇的事。聽了他說的這話,薛九九本來應該害怕的。
可是不知怎麼的,看着這樣一張臉,薛九九覺得自己害怕不起來。
自從來了這裡,殺人的場面薛九九也看過好幾次了。
殺人的人可能是像丞相那樣位高權重,狡猾陰險的老狐狸。表面上的平靜掩藏不住內心的無數機謀。這樣的人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計算,每一個計謀都可能斷送成百上千的人命。
也有可能是像二皇子秦玦那樣,表面上雲淡風輕,似乎整個世界都與他沒有什麼干係。然而他的心裡卻有着無限的慾望在等待着滿足。他的雙脣紅潤豐滿,這樣的人心中的欲壑是永遠不會填滿的。
他生有帝王之相,龍睛鳳目,他的眼睛是無情的。在他的眼中,如果一個人死了比活着更有用,他就應該去死。活人還是死人在他眼中是沒有分別的。在他登基之前,要犧牲多少人命纔算完呢?
殺人的人或者也有可能是丞相或是皇子家中豢養的豪奴。這種人對主人一臉諂媚相,對待犯了罪過的同儕卻毫不留情。他們的手上沾滿鮮血,卻爲此而志得意滿,得意洋洋。
那些殺人的人也許會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樣子,然而他們絕不會有面前這個少年這般的面相。他站在她對面,明知她只要喊一聲,他就要暴露於丞相府的千百侍衛之前,卻沉靜若處子。他的眼神天真無邪,似乎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罪惡。
這不是一張殺人者的臉。
“你不會殺我。”薛九九這樣說。
“你怎麼知道?”小六問她。
“我看出你雖然是個殺手,卻還沒有殺過人。”
小六的眉輕輕皺起來了。
“我不是殺手。”他說,“我是個刺客。”
“有什麼不同?”
“師父說,殺手爲錢殺人,俠客爲義殺人,我們終身只侍一主,不殺市井小民,不殺盜匪流寇,只殺帝王將相。成亦不能揚名,敗就只得一死。”
薛九九的眉也皺起來了。
“好蠢。”她說。
小六瞪圓了眼睛,他的臉微微漲紅了。只一瞬間,桌上燈火就被吹熄,薛九九發覺有冰涼的刀刃貼上了她的頸子。
小六怒道:“你怎能這樣侮辱我師父。”
薛九九並不怕,只是冷靜道:
“你們那些主人,也無非是帝王將相罷了。他們的所爲,也無非是爭權奪勢。又有哪一個真正爲了天下蒼生?跟了這樣的主人,做下那些事,難道還很值得驕傲麼?”
薛九九說了這些,其實心中也很緊張,只怕他一怒之下,她這條性命就要交代在這裡了。不想她卻聽得他嘆息一聲,放下了刀子。
“師父也曾如此說,其實……師父說最好不要做這一行。只是,師父也說,入了這一行,許多時候,也就身不由己了。”
他還如此年輕,可是他說的話卻彷彿經歷滄桑。薛九九憐意大起,伸手要去撫他的面頰,卻被他一閃身躲過了。
燈已經熄了,看不出他此時面色是紅是白。
“你其實真的沒殺過人吧?”她柔聲問。
“嗯,還沒有。我不喜歡殺人。其實師父也不喜歡殺人,他曾經說過,他這一生,只殺過一個人。”
薛九九有些好奇:
“他殺了什麼人?”
小六遲疑了片刻,才道:
“你也許隱約聽過……先帝……是被人刺殺的。”
薛九九沒聽過。她手裡那本書裡也沒寫過。
臥槽這小子的師父居然刺殺了皇帝!連皇帝都能被刺殺這裡果然是個血雨腥風的世界啊!
她遲疑着,試探着問:“你師父……現在怎麼樣了?”
“他做下那件事之後,被人忌憚,挑斷了手筋。”
薛九九驚呼:“好慘。”
小六卻只是搖頭,語氣平淡:
“沒什麼慘的。我師父自己說,他能撿回一條性命,運氣好得很。他說過,我的師祖和師叔祖,都受了凌遲之刑。師父說,他用這一雙手,換得這半生安寧,教教徒弟,養養花,他很知足。”
薛九九沒說話,只是嘆了一聲。
“我該走了,把簪子給我吧。”他說道。
薛九九拿過簪子,正要伸手交給他,忽又想起一事,就又縮回了手,問道:
“我幫了你,你可願意答應我一事?”
“什麼事?”
“我身陷於此,朝不保夕。你可願意護我周全?”
小六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纔開口道:
“我是刺客,不是保鏢。”
他說完這話,一閃身就不見了。薛九九隻覺得手上一涼,低頭看時,手中拿着的簪子已經被他拿走了。
人家的師父是刺殺過皇帝的高大上刺客,自己卻只是個身份低賤的家妓,果然想要他來保護自己是癡心妄想啊。
薛九九嘆了口氣,轉過身要躺回到牀上去。忽然又聽見房樑上面傳來了他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愣,過了幾秒纔回過神來。
“九九,我叫薛九九。”
“我雖然不能貼身保護你,不過我可以幫你殺一個人。”
薛九九想問,如果我沒來得及讓你幫我殺人就死了呢?可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又是一陣風,房間的窗子開了又關上。薛九九知道,這次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