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一路數落着朱敏：“你做什麼還去尋他？他要麼不來,要麼就早些過來，遲了這麼久,忒失禮了！”
三輛人力車跑的極快,最前面的拉着許文華,後面兩輛並排跑的是唐宋和朱敏乘坐了。今日這一場業內的聚會發起者是個老前輩了，出於對前輩的尊重，來的人很多。朱敏最愛湊這種熱鬧，當然是不落人後的。唐宋最近報紙辦起來了,還算是有模有樣，這種聚會也來的多，爲的是業內人脈。
而許文華,聽說是他尊重的老前輩主辦聚會,而且人家還特意請了他，也答應下來。
朱敏特意拉着唐宋找許文華,打算一起赴這一次的聚會。然而許文華正好靈感來了,趕稿根本停不下來。等到要出發的時候,時間已經很緊急了。那邊肯定沒有結束，然而等到趕到恐怕也進行了不少時間。
不上不下,最是尷尬。
只不過唐宋這個抱怨沒有和許文華說,反而對朱敏說。主要是他覺得許文華這個人油鹽不進，如果他真能聽什麼話,要麼是他自己就那麼想的，要麼是那個人比他強。實際上唐宋這麼多年了，已經放棄改變許文華了。
然而他這裡有一個問題,朱敏笑嘻嘻的滿不在乎，其實也是另一種油鹽不進啊！一個是‘我錯了嗎？我沒有！’，另一個是‘對不起，我錯了！下次還會這樣’，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說到最後唐宋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搖搖頭：“我也是魔怔了，和你說這個根本沒用！”
說話間聚會的地方到了，付了車資，三人整理了一番儀表，這才走了進去。
進去見了主人家，這纔在一個屏風隔斷的小空間裡坐下。今日這個聚會雖說是大前輩辦的，但實際上也沒有比往常的那些聚會有營養，唐宋還有一些心思，許文華就完全不想交際了。
三個人正說着話，大概是旁邊的動靜大了一些，他們竟也聽的清楚。
聽的出來隔壁有好幾個人，男女都有。有一個男子語氣似乎有些氣急敗壞：“做什麼這般推崇‘西湖客’？正經說起來，論內容深邃、立意高遠、文辭雅緻，哪一個輪得到他許文華！他不過是討好了一班俚俗人物而已。小說不錯，但也就是一般般的不錯，推崇太過倒讓人看不過去了——你們不覺得他傲慢的厲害嗎？我也能見過許多別的大家，倒沒有他那樣的！”
彷彿是一場許文華的批鬥會，在這個男聲之後有人附和，其中有男有女。不過也有人替許文華說好話，幾乎爭論起來。大概也是因爲在這種語境中，所以聲音纔會大到旁邊的人也聽的很清楚。
朱敏和唐宋都忍不住拿眼睛去看許文華...說真的，他們這一行往往有多大的榮耀就有多大的詆譭，越是大神，黑粉也越多。許文華是年輕一輩第一人，槍打出頭鳥，再加上性格上的原因，這種批鬥場合拉出來的機率很大。
只不過正好遇到，進行批鬥的人還是同行，這種情況也是少之又少的。畢竟業內的圈子也就那麼大，真得罪了人家，不說人家大神會不會報復。就說傳揚出去，人家的親友遍地，自此之後在業內也尷尬。
許文華倒是看不出來有多生氣，只不過嘲諷地扯了扯嘴角：“也就只敢背後說說了而已。”
唐宋還算了解許文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當然只能背後說，當面說了以後可怎麼在業內混？你當然人人都如你一般不管交際的規則，有看不順的就當面讓人下不來臺。”
隔壁的爭論還在繼續，不過聽起來‘倒許派’是越戰越勇，‘挺許派’則是且戰且退。主要原因是，‘倒許派’的人至少都是言之有物，語言具有很強的說服性。而‘挺許派’更像是迷弟迷妹無腦護愛豆。如果換一個不知道前因後果的吃瓜羣衆聽，恐怕很快就會站到‘倒許派’那邊。
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一個‘挺許派’的女孩子說完之後，又道：“你說呢，連翹？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然後就是一把女聲微微擡高了些嗓音，不緊不慢道：“這有什麼好說的，看閒書掉淚，替古人擔憂。你們這裡爭論好不好的，對人家可有什麼意義？”
這下嘲諷就開到兩邊了，只不過‘挺許派’的妹子似乎和她關係很好，所以雖然被噎了一下卻沒有反嘴，只是糾纏她，讓她一定要說些什麼。至於爲什麼‘倒許派’也沒有回嘴，這就不知道爲什麼了。
連翹今天覺得挺失望的，蘇州這邊的業內聚會其實和嘉定的差不多。難道因爲這是蘇州辦的，就變得高級一些了？當然沒有。也因爲這個原因，她甚至想要半途開溜，去好好逛一逛蘇州。
最終制止她的是上輩子在集體生活中養成的習慣...一般來說，既然已經決定集體行動了，就不要中途不合羣，那是很反社交的。然而這種情況下，想要她有多積極那就不可能了。
周圍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許多人，有嘉定第一報館一起來的，也有一些不認識的蘇州這邊的。一開始不過說些零零碎碎的事情，知道他們是嘉定地方來的，便頗有優越感地問起他們覺得蘇州有哪些大神最好。
說着說着，不知道怎麼說起‘西湖客’許文華了，然後就是一場論戰。
劉盈盈平常也會吐槽許文華，但其實他也是許文華的粉絲來着。眼看愛豆要被對方噴下去了，立刻抓緊了連翹。
連翹推脫不過，只得道：“許文華這個人啊...怎麼說呢，挺厲害的——從結果而論，寫消遣小說的人裡面他的文字最深邃最有內涵。然而正統文學中，他的小說本子又是最適宜消遣的一個。難道這還不夠厲害嗎？”
連翹微微擡了擡下巴，她說話速度並不快，聲音也沒有特意擡高太多。但是那種篤定的氣場，讓別人都安靜下來聽她說。
連翹說的很隨意，寥寥道：“在我看來，將深邃嚴肅做到極致的人是天才沒錯，因爲那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那意味着高出衆人的格調。同時，將娛樂消遣做到極致的其實也是天才，同理，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你們寫過小說嗎？試試看，什麼都不講究，只要寫討人喜歡的東西，出來是不是真的討人喜歡。”
“若真是那麼簡單，豈不是人人都是金華樓主了？可不要說大家愛惜羽毛，想想金華樓主掙的錢，在那些錢面前不動心的有幾個？”
連翹上輩子就是寫網文出身，所以對這種事有自己的感悟。有深度的嚴肅文學很難寫，那麼受歡迎的小白文就很容易寫了嗎？這恐怕就是外行人的想當然了。真正去寫就會知道，這一道門檻前不得而入的人一樣多。
連翹說到這個時候攤攤手：“許文華是更進一步的，想要在兩者之間不偏不倚兩者兼顧。說實話，誰又不想呢，既有好名聲，又能賺錢...只不過一些人知道這條路的艱難，沒走這條路。一些人選了這條路，最後死在這條路上了。”
“這條路上活下來的人不多，如今還在活躍的人裡面，許文華是做的更好的，這樣還不夠厲害？”
有理有據，非常有說服力了。唐宋和朱敏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再向許文華看過去，果然，之前一直掛在嘴角的嘲諷不知道什麼時候收斂起來了，剩下的是一種認真。
有些事情被掩蓋在了少年輕狂的本色之下，所有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一些事情上的努力與野心。許文華又生性高傲，有着太過強烈的自尊心，類似內心剖白這種事，他對宋文靜都沒有過。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清晰地說出來，一個不認識的姑娘。
“可、可是，這就是他能那般傲慢的原因了？”依舊是最開始那個男聲，看來他是真的對許文華怨念非凡了，不然也不會這樣堅持。
只不過‘挺許派’的女孩子哪能不乘勝追擊，立刻笑了一聲：“哦...原來你們看小說本子看的不是小說本身，而是這個作者傲慢不傲慢？這也是好笑了！”
確實，這就像是民衆對藝術家，只要沒有殺人犯法什麼，其他的性格上面的問題非常大度。而且進一步說，大家是看他們的作品的，和人的關係並不大。
不過有的時候也不能這麼說，公衆人物，就像是演員，雖然大家都是看他們演的戲，但是受到他們本人演技之外的因素影響也是很大的。外貌、性格、行事作風，等等等等吧。
也是抓住這一點，‘倒許派’又開始駁斥起來了。
連翹聽到對方那個男子又開始了，心裡有些不解，這個時候已經不耐煩了，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所以呢？你們的意思我倒是不明白了。你們不知道嗎，既然人家許文華已經具有一般人沒有的才能，那麼和一般人不同，不也理所當然？”
怕他們不明白，連翹還舉例子道：“正如一個豪門貴公子，人家沒有特意顯示自己的簡樸，反而過的十分奢華，難道這有什麼問題嗎？”
說到這裡，連翹自己反而笑了起來。
唐宋他們這邊聽到了女孩子清脆的笑聲，似乎是覺得這件事真的很好笑。朱敏非常行家一般道：“定然是個美人！”
朱敏一向在女子一道上能夠見微知著，聽人家一聲笑也能做出這個結論。
又聽那個女孩子笑完之後，慢條斯理道：“...當然了，這樣說起來許文華也就是一個庸人而已，沒有什麼超凡入聖的——其實這也是必然的，真正超凡入聖的作者所寫的東西根本不會受歡迎。”
“這樣的人走在普通人前面，普通人是沒辦法理解他們的，他們終其一生也只能和一兩個知音遙遙相應。一旦受到很多人喜愛，那不過說明他們格調和普通人差不多，何談超凡入聖。”
“說他超凡入聖的，只不過是外面的人。看他的文字就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清楚的很，自己想要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