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船要走了！”小斯提着一個大大的食盒，撣了撣身上的雨水,用袖子擦了擦臉：“正在下雨呢,這種日子也要行船？”
旁邊有水手經過,笑道：“小哥這就不知道了，我們這一行很是看天吃飯，有的時候晴天也行船不得，因爲過一會兒海面上就要波濤洶涌起來。有的時候下着雨也是不妨事兒的——這全賴有經驗的水手如何看！”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有其道理，外行人確實很難懂其中種種。更何況航海一道和天文地理都很相關，在這個時代,算是非常專業的知識了。別說學會,就是解釋給普通人聽，恐怕也很難解釋清楚。
許文華原本正在整理自己趁着停船寫下來的稿子,聽到他們的談話,順便就問道：“還有多久能到京城呢？”
自最初蘇州上船,一路上海船算是行的很快的了。而在這個過程中，許文華並沒有後悔於當時的一時衝動。甚至,隨着船越來越接近京城,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期待。在這種期待之下，當初與連翹相見的一絲遲疑也消失無蹤了。
有的時候兩個人的關係進入‘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時間會給出關於如何應對的答案——是自此相忘於江湖，還是原本的遲疑被忘的乾乾淨淨。
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邊已經是離京城很近的港口了，但是具體還有多久到達，這卻是不知道的。
“京城？”水手摸着下巴想了想：“順利的話大概三四天便能到了！”
許文華將文稿小心地收好，放在可以防潮的油紙袋中...船上潮氣很重，這也是很有必要的。
小廝將食盒裡的飯菜擺上桌：“少爺快吃吧，這一頓之後說不定要到京城才能吃到好飯好菜了！”
無論是船上提供的伙食，還是路上買的一些乾糧，和正經酒樓飯店做出的飯食肯定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說着，小廝還從懷裡拿出一本書：“少爺，我等飯菜的時候看到酒樓對面一家書鋪正在賣這個，就自作主張給買了，您看看！”
小廝手上一冊藍皮封面的話本子，不是《李宜主傳》又是什麼！正是《李宜主傳》的第一冊單行本。
宋志平在封面左下角見到‘喬璉’兩個字的紅色印刷體，立刻就知道了，這就是連翹在《裴引章傳》完結之後，新出的小說單行本。
自從上了船之後，信息就格外不通暢起來，他勉強還能給蘇州那邊寄送信件，包括《北朝英雄傳》的連載，都是這樣送到宋文靜手上的。但是收信就變得幾乎不可能了，他本身是在移動的，除非寄信人能料到他會在哪兒停船，然後提前將信件寄到停船的港口。
這個操作太難了，這個時候寄信意外可比後世多多了，隨隨便便有個耽誤的，就錯過了！
運氣好能買到連翹的連載小說，運氣不好，下船一趟一無所獲也是很正常的。而自從《裴引章傳》完結之後，他雖然知道連翹應該會很快開新的連載，卻也沒有急着去找新小說。
主要是這個時候離京城已經越來越近了，實在沒有必要！乾脆等到京城了，再痛痛快快讀完新的連載，既省事兒又舒爽！這就和後世將連載養肥了再殺，這是一樣的。
他當時甚至沒有注意新小說叫什麼名字，這也是爲了限制自己的好奇心。現在倒是知道了，《李宜主傳》嘛！
接過書，想了想，又將書放在了牀頭，然後就坐下吃飯——許文華已經打定主意了，多吃一些，養足精神和體力，今天就看書了，並不做別的。
也是他逐漸適應船上的不穩當了，雖然行船的時候寫字還是使不得的。但是隻是看書的話，並不妨礙什麼了。
一頓豐盛的飯菜，吃掉了大半。然後就對小廝道：“今日要是沒什麼特別的事兒，就別打擾我了！”
小廝收拾了碗盤，人往艙房外頭走。說實話，他寧願許文華這裡不要他伺候。艙房其實是很狹窄的，他總覺得呆在艙房內十分氣悶。等到暈船的症狀好轉之後，平常一旦有空了，就喜歡去甲板上與水手船工們耍。
現在許文華這裡不需要他，他也喜歡！
這種海船，很多房間都是沒有窗戶的，所以船客經常需要打開門通風，而且還會在白天的時候在甲板上呆一會兒。許文華這個房間卻是不錯，也是他當初捨得出錢，所以房間帶了一個透光的小窗子。
然而即便是帶了這樣一個窗子，艙房內也只是被照亮了一小片。再加上外頭正是陰天下雨，更加陰暗了。要想看清楚書本，只能點燈。又因爲船不太平穩，油燈有晃盪傾覆的危險，蠟燭是唯一的選擇。
一般來說，蠟燭是很昂貴的，用蠟燭可比用油燈花銷多得多。所以船上的人真要借光做什麼，也會選擇去甲板上，而不是平白浪費蠟燭，而且是在憋悶的船艙裡——本來就憋悶，點蠟燭就更辛苦了。
許文華卻不是這樣，他厭煩甲板上的人來人往，若只是透透氣而已，去甲板上也是無妨。但若是讀書，那是決計不願意去的。讀小說，特別是讀連翹的新小說，他願意一個人在房間裡安安靜靜地讀。
至於說房間裡的憋悶之類，讀小說入迷的時候誰還能察覺的到——他對連翹的小說很有信心！
事實上，《李宜主傳》這部小說也沒有讓他失望！第一冊的單行本，劇情只不過進展到了衆秀女進入儲秀宮，但是到這裡已經可以看出大家氣象了，出手便是不凡！
明明只不過是女人之間鬩牆上的勾心鬥角，偏偏被她寫出一種史詩般宏大的氣魄與精彩！
從這上面，他也看出了自己和連翹風格上的決然不同。自己就算是寫最爲氣勢雄渾的歷史演義小說，格局也打不開，沒有天下大事如同掌上觀紋的壯懷激烈。連翹就不同了，一個后妃傳奇小說，硬生生的透出歷史的風雲激盪！這也是沒誰了。
說實話，對於許文華來說，寫《北朝英雄傳》並沒有讓他打開新思路。確實，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他學到了很多東西，對以後寫小說都很有幫助的那種。但是，他很有可能此後再也不會寫這類小說了。
倒不是他沒有信心通過努力，將這類小說也寫好，只是他深刻的意識到，相較於他原本那些小說，他這一類小說是大有不如的。有的人就喜歡挑戰不同，即使明明知道有些東西自己其實並不適合。有的人卻是堅持做自己擅長的，不會輕易動搖。
許文華就是典型的後者。
不過，這也不是說寫一部《北朝英雄傳》，他一點心得感悟都沒有。其中最重要的，至少是他自己最爲看重的，其實是他覺得自己更加了解連翹了。
只有親自去寫一本這類小說，才能更加深刻地瞭解日常都在寫這些的連翹。
她不同於時下女子，或者說她是一個心胸和眼界都太過開闊的女子，這一點上她將天底下絕大多數的男子都比了下去。
過去，許文華雖然也知道連翹是非常獨特的一個女子，但也就是大概知道而已，真正具體的樣子、獨特到什麼地步，他其實是無法深刻體會的。
而在寫《北朝英雄傳》的過程中，他必須得將自己的心態調整爲寫這類小說的感覺。一開始的時候他根本找不到靈感，等到下筆的時候，只能想象，如果是連翹，她會怎麼寫這部小說。
除了自己的小說，連翹的小說就是許文華最瞭解的了。在以前讀連翹的小說的時候，他也常常會揣摩連翹的想法，這個時候代之以連翹的角色去寫這部小說，總算能夠動筆了。
然而也只是這樣而已，小說出來的成品依舊讓許文華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不過，隨着代入連翹的角色，他開始發現了一個新的連翹。當他發現自己將胸懷放開，坦坦蕩蕩地可以的時候，依舊無法寫出連翹隨便揮筆就能達到的局面。他忽然明白了什麼——連翹就是那種人，那種格局大的驚人，以至於在一些小事上反而會有些笨拙的人。
之前他與連翹的尷尬，關於他的母親，關於他們兩人之間那種欲說還休，始終沒辦法互相清楚感知的存在...對於許文華來說，有些東西是很簡單的，但對於連翹來說卻很不簡單。
再加上當時他的母親的干擾，於是，哪怕是冒出了一點點新芽，也立刻被打壓了下去。
再讀連翹這些以女子視角寫的小說，他沒有一刻比這更清楚的了！連翹的小說強大、無堅不摧，主人公總能自己想到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即使這些困難已經讓人絕望了。然而，這並不代表了連翹本身有這樣的堅強，她只是渴盼這樣的堅強，並且裝作有這樣的堅強而已。
許文華少年時代在鄉間長大，常常見到青苔上爬過帶着小小殼兒的小蟲。這些小東西爲什麼會長出堅硬的殼...這是爲了保護柔軟脆弱的內裡。人類恰好相反，表面柔軟溫暖，裡頭的骨骼卻是堅硬的。
可以展現出無堅不摧，到底是真正的無堅不摧，還是必須要故意裝作無堅不摧，這已經很清楚了。
這個時候他才能夠體會，當初離開的連翹看起來那樣灑脫而不在乎，那並不是她冷心冷情。恰好相反，她當時其實是相當狼狽的，只是她就是那樣的人，越是軟弱的一面，越要故意展現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逞強，如同她筆下常常出現的那一類女子。害怕依賴任何一個人，決心以自己的力量行走天涯，於是哪怕受傷也要假裝若無其事。
明明夜已經深了，許文華卻一絲睡意也沒有，重新翻開了《李宜主傳》讀了起來。在這第一冊裡，裡面的那姑娘堅強勇敢、聰慧美麗、機靈活潑，鮮妍明媚如同旭日初昇。許文華從這個角色身上想到了很多，都是連翹的樣子。
於是，他有預感，這個一開始爽快的故事，或許後面會有綿綿不斷揪心——一切如同那個姑娘本人。